《死水微瀾》的作者李劼人,現在的讀者可能比較陌生,但他的作品在中國長篇小說的現代演進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他是新文學中最早試驗做白話小說的一位作家,1912年就發表了以諷刺四川立憲派的共和黨人選舉為內容的白話小說《游園會》,是傳統小說向“五四”新小說過渡的一個代表人物。“五四”運動期間,曾應李大釗等人的邀請共同發起中國少年學會,隨后留學法國。1924年回國后,一邊辦工廠、辦報紙,一邊寫小說、翻譯法國文學作品。1936至1937年李劼人出版了三部反映中國近代史的連續性長篇《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概括了自甲午戰爭至辛亥革命十余年間中國社會的政治風云和人間悲歡,其中《死水微瀾》在藝術上最具特色。
《死水微瀾》描寫的是成都附近一個小小的、十分封閉的天回鎮在甲午戰爭后社會世態所發生的變化。由于軍閥混戰、帝國主義物質和文化的滲透,使這個被封建地方宗派勢力所盤踞的小鄉鎮發生了震蕩,猶如一潭死水掀起了微微的波瀾。這部小說所涉及的社會矛盾也是多方面的,但在小說的藝術構思上它又區別于比它稍早出版的茅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它不像《家》那樣以“網傘”結構將矛盾封閉在一個大家庭內部,也不像《子夜》那樣在層次復雜的人際關系中來凸現社會幾種本質性矛盾的棱角。《死水微瀾》所采取的是一種我稱之為“漫反射”折射生活的藝術方式,也就是通過民俗風情和人物心態的漫散而細致的描繪,來折射當時社會的動蕩和世態的變遷。
在李劼人筆下,展開的都是一幅幅成都地區的鄉土風俗畫。
比如,它寫四川民間所習慣的“擺龍門陣”。小說一開始,就是寫地方紳士郝達三在他公館里的鴉片煙燈前和友人大擺“龍門陣”:既議論到康梁倡導新學,主張變法、議論到義和團的新教;又議論到西方“洋貨”的傳入……正是從這些不經意的閑言碎語中,使我們感受到一種特定的時代氛圍。
又比如,它寫元宵燈會的熱鬧。就是在這個五光十色、人頭攢動的燈會中,我們看到了鎮上的袍哥大爺的大管事羅歪嘴,在那里恃強凌弱,橫行霸道。這個袍哥雖強悍豪爽,看似仗義,卻又勾結官府、包攬官司,貪吃貪嫖,無惡不作,他在燈會中派流娼劉三金誘騙顧天成,致使顧被毆打。看到這些,我們會直接感受到封建幫派惡勢力在那個封閉環境下的猖獗。
又比如,它寫土紳顧天成因吃了“洋藥”治好了病而改信“洋教”的可笑過程,寫他依持當時不斷膨脹的教會勢力,惡報私仇,誣陷羅歪嘴砸教堂,逼使川總督封掉與羅歪嘴有聯系的興順店鋪,使蔡興順無辜下獄。洋人勢力的驕橫與地方官府的屈讓,也躍然于讀者眼前。
也就是在這一系列情節的展開中,在這些豐富、生動的細節點染中,小說有力地折射出清末年間這個內陸最封閉的角落的社會情態:封建地方勢力的強搶豪奪;洋人政治勢力和文化勢力的無孔不入;社會政治派別的激烈較量與消長興衰。
小說的這種“漫反射”方式,也表現在人物心態的描寫中。
鄧幺姑是這部小說的核心人物。她本為農家女,但當她聽到本村富人家談論成都大戶的豪華生活,談論城市婦女的妖艷打扮時,她的虛榮心被挑動了,為了追慕榮華富貴,她可以不計較鎮上那個沒男人味的蔡順興的癡憨而主動嫁給他,為的是從蔡順興那個生意興隆的雜貨鋪中得到物欲需求的滿足;與此同時,她又以她的幾分姿色成了羅歪嘴的情婦,既滿足了放縱的情欲,又可得到袍哥勢力的保護;而當羅歪嘴被迫出逃、丈夫又蒙冤入獄時,她看到教會勢力抬頭,又去嫁給胡作非為的教民顧天成,甘當其“生人妻”。小說對鄧幺姑三次嫁人的虛榮心態,寫得真實生動、細致入微,作者正是以“心態”來折射“世態”,讓我們看到西方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滲入,不僅引起社會力量的變動,而且還誘發了隱蔽在人身上的物欲與情欲的惡性滋長。鄧幺姑這個形象,帶有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愛瑪的影子(李劼人曾三次翻譯該書),但形象的內涵還是有所不同,福樓拜是寫愛瑪受浪漫主義小說和資本主義糜爛生活的引誘而墮落,而李劼人在鄧幺姑這個農村女性身上,除了她的虛榮心導致其不擇手段追求物欲與情欲外,還揉雜了一種大膽妄為、藐視傳統的因素,蘊含有一種長期被封閉、被壓抑后所迸發的無節制的頑強生命力量。
在以往的小說中,也不乏世情描寫,而《死水微瀾》這種“漫反射”的藝術構思方式,則不同于那種純客觀的、隨意性的瑣細紀實,它是在作者對社會的整體面貌獲得理性認知后,對生活現象不僅有感性體驗而且有了理性觸照后所進行的藝術創造。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