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符號學家和文學理論家托多洛夫說,詩是獨白,日常言語活動是對話,而小說,則是再現對話場景的獨白。詩歌重在抒情,詩人們在作品里拋頭露面、直抒胸臆;小說家描繪場景,自己則往往隱身于幕后,他的思想和情感暗含在場景畫面之中。托多洛夫的話適用于傳統小說,卻不太適用于有些現代派的小說,而傳統小說中也有例外。比如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這是一部長篇小說,卻用詩體寫出,并且被認為是普希金創作的頂峰。它作為普希金從詩歌創作轉向小說創作的新起點,作家不習慣于悄無聲息地隱身在幕后,忍不住要時時伸出頭來直接和讀者討論對人物的評價,甚至于討論作品的寫法。比如,他在作品里用和讀者商量的口氣說,“我是否該用只忠實的畫筆/描繪一下他那深居的房間?”“我已經請你們好奇的視線/欣賞過他的最時髦的衣服,/還斗膽想在博學的上流人面前,/再來描繪一下他怎樣裝束?!庇謱懙?,某一位詩人以華麗的文筆生動地描繪過初雪,另一位詩人曾將芬蘭的少女歌唱,而他無心和這兩位“較量”。這些地方的“我”,并不能等同于虛擬的敘述者,而在很大程度上確實就是普希金,他甚至親自撰寫并發表了注釋,告訴大家上面詩句實有所指,指的是當時的著名作家維亞澤姆斯基的《初雪》和巴拉登斯基《愛達》。《紅樓夢》的第一回說,作者在蓬牖茅椽之下,繩床瓦灶之旁,要把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種種生活景象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那也確實是曹雪芹本人要說的話,和曹雪芹的生平相符。當代作家馬原的小說《虛構》開頭的幾句,常常被研究者引用:“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毕瘛短摌嫛愤@種作者出面宣示小說創作過程,談論敘事手法的小說,被叫做“元小說”,也就是關于小說的小說,是“把小說如何創造假想世界揭示給我們看的小說”。
元小說是大量運用元敘事的小說,而元敘事古已有之,作者在小說里登臺說法,讓自己躋身為評論家和理論家,傳授寫作技巧。《紅樓夢》的第六回里說,榮國府人口有三四百丁,每天發生的事情有一二十件,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罢龑に紡哪囊患?、自哪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有些瓜葛,這日正從榮府走來——這個人物就是劉姥姥。曹雪芹在這里提示讀者,他之所以設計出劉姥姥這個人物,為的是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她三進榮國府,配合了小說情節的開端、轉折和結局。所以甲戌本評語說,這里“千里伏線”,是“后數十回之正脈”。我揣想,小說作者在作品里現身,發表意見,可能起源于敘事文學的口頭傳播階段,那時講述者直接面對聆聽者,說話人要渲染、調節書場氣氛。在《醒世恒言》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里,寫到劉官人懷藏十五貫錢回家,突然插一段:“若是說話的同年生,并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見得受這般災悔?!边@樣做,強化懸念,吊起聽眾口味,又帶上一絲幽默。
到了現代,元敘事發展為元小說,不但在作品篇幅中比例大大增加,并且不再只是一般的手法,而出之于一種小說觀念。阿根廷的博爾赫斯,美國的納博科夫,意大利的卡爾維諾,都寫了這類作品,在世界上發生巨大影響。小說是虛構的,長期以來,多數的作者力圖掩蓋小說的虛構性,期望在讀者心目中制造全方位的真實感。元小說的作者則大聲提醒讀者,小說里所講的,都是他編造出來的,人物和事件都不是真實的。他們這樣做,是想獲得更高一層的真實性。他們要對現實進行反思,進而引導讀者對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有所反思。英國作家約翰·福爾斯在其長篇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第十三章有一長段議論,他聲明:他的作品“純粹是想象,我所塑造的人物在我的腦海之外根本不存在”。按照傳統的觀念,小說家僅次于上帝,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墒侨绻€這樣寫,“它就不可能是當代意義上的小說了”。他對讀者說,“其實,你自己都認為自己的過去并不真實。因此你裝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刪改它,修補它……”他們認為,現實是復雜的,多義的,不能一次性確定地反映。因此,文學不能成為生活的鏡子,小說粉飾了現實,他們要解構現實主義小說自詡的真實性。指出文學反映現實的局限性,不能說沒有道理,推而至于極端,否定文學的認識功能,否定文學反映現實的責任,則未免失之偏頗了。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