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故鄉 他鄉
千里途程 千里教訓
——苦難 只有苦難
才能造就真正的詩人
——拙作《故鄉》
流人自踏上被流放路途的那一刻起,就淚眼汪汪的為故鄉而望穿秋水。但多數人卻只能終老邊荒。因著名的《南山集》文字獄而被流戍的方登嶧,就是客死在卜奎的悲劇人物。
身為貢生出身,官至清代內閣中書與工部主事的方登嶧,是方家歷史上第二次被流戍的長者。原因是,其父方孝標隨父赦歸后,曾游于云南、貴州,寫成《滇黔紀聞》,紀錄了明季清初的一些時事。他死后,其同鄉戴名世寫有《南山集》一書,其中引用了方孝標《滇黔紀聞》中的一些話。不料,被人參奏為“私刻文集”、“語多狂悖”,就這樣,清代又一起文字獄大案發生了。最后,康熙親定的結果是:處決戴名世,方孝標開棺戮尸,孝標子登嶧、云旅及云旅子“從寬”免死,并其妻子充發黑龍江……這就是著名的戴名世《南山集》案。
踏上流放路,方登嶧凄楚的心感慨萬端。想到他的祖父方拱乾五十年前被流放至黑龍江的寧古塔,而今他又被流放至卜奎的命運,一首充滿了凄苦無奈的詩脫口而出:“五十年前罹禍日,征車行后我生時。豈知今日投荒眼,又讀先生出塞詩。”
余秋雨先生說,流放文人終于熬過生生死死最初撞擊的信號是開始吟詩,其中不少人在去東北的半路上就已獲得了這種精神復蘇。方登嶧就是在路途上精神得以復蘇的例證。
自1713年流戍卜奎,到1728年卒于戍所,共15年的時間里,雖然命運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卻又贈與他一付如塞外一樣廣袤的情懷。經過游歷訪詢,深切體會,他寫下了大量的詩氣宏拔風韻秀上的詩作。
齊齊哈爾市市志辦于1982年編輯的《齊齊哈爾市志資料》里,僅選輯了方登嶧的七組詩作。這在他一生創作的《依園詩略》、《星硯齋存稿》、《垢硯吟》、《葆素齋集》、《如是齋集》等大量的作品中,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我以為,通過這些作品我們也足足可以領略到了方登嶧在流戍期間的生活狀態及精神世界,并與他一起在300年前的卜奎進行一番精神的游歷。
方登嶧的這七組詩,顯然是在他已經流戍到卜奎,精神超越了痛苦并漸漸趨于平靜之后寫下的作品。其中有表現他流放塞外幾年之后,終于有了幾間草屋落成后的喜悅;有敘述他在塞外三年,三度遭遇大雪,而生發的“心悸來日月”的彷徨;有抒發在他送朋友遠游的路上,與友人相互安慰,相互勉勵,而收獲了“我聞心意豁,頓忘流落憂”的心境;有記錄他在流放地看到的邊塞壯麗的風光與奇異的民俗生活。在方登嶧的這些作品里,我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他對大自然仁慈的注視,爾后把這種注視和審美轉化為生存方式,轉化成對土地,對生命萬物的理解和親和。
他在驚魂散去,開始回首往事時,感到世間的林林總總,比起他死里逃生的經歷來,都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種種看從難后輕,驚濤舊夢怵縱橫”;而劫后親人團聚,聊起往事和今后,是那么的溫馨和親切:“燈火妻孥談往事,茶瓜兄弟話余生”。(《至卜奎城茸屋落成率賦十首》)
他在卜奎的生活是艱苦的,尤其是對于從小在南方長大的他,面對八月就落雪的北方,面對著“徑冷人跡絕”的塞外,負罪在身的他,只能無可奈何的“抱此饑寒骨,領受天意活”了。(《八月十八日雪》)
在方登嶧的詩作中,他不只一次的提到與贊美了流經卜奎的這條嫩江,并為卜奎人與這條江生息相關的民風民俗而感嘆。其典型的作品為《葳瓠船》與《買漁歌》等幾首詩作。在這些作品中,方登嶧以其清麗流暢的語言,絢麗奇崛的想象,展示了流放地卜奎一幅活生生的社會生活圖景,極大的充實了由正史、實錄等文獻構筑的東北史的框架,進而把邊塞詩也推向了一個高峰。
“腦溫江邊葳瓠渡,江口行人日來去……”《葳瓠船》
“去年江冰三月開,大車小車如云來……”《買漁歌》
當我關上電腦,走出書房,在這些詩作的現場漫步時,望著透明的江水在我眼前緩緩流過。那節奏有致的江濤,仿佛帶著300年前先人遺落在這片土地上的詩韻。卜奎,這有些令人莫名其妙的兩個字,就這樣披沾著流人的血淚,承載著300年的歷史。我想,當方登嶧剛剛走進卜奎,走近江邊,在用江水涮洗他血淋淋雙腳的剎那間,一定是痛徹肺腑的感受到了世事的滄桑和凄涼。就是這條原名叫做“難水”的嫩江,在流經卜奎時,也一定聽到過方登嶧在這里發出的痛苦呻吟和他在這里收獲的低吟淺唱。
雍正六年(1728年),方登嶧卒于戍所,享年70歲。
卜奎,300年前流人們斷魂的墓志,也是流人們思歸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