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彎曲時光

一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時間匆匆打馬從我眼前溜過。我感覺它在逃離，似乎受到了某種驚嚇。擱在書桌上的貓頭鐘，鐘面已裂開一條縫隙，時間正走在破碎的表面。我每天都要用力上緊發條，但仍然無濟于事。它已成了一座空房，纖細的秒針只是時間的替身。時間早就溜出大門，朝著遠方的日期狂奔，像戰場上一瀉千里的潰敗，“滴答、滴答”的腳步聲顯出內心的慌亂和急迫。

在這之前，我一直把學習當作游山玩水。我不希望把自己的人生變成一次過度勞累的攀爬。對于山頂上的風景，我知道父親在五十公里以外比我還要渴望看到。可惜，父親的身子彎進土地，被莊稼擋住了視線。父親患有嚴重的腰痛病，他抬頭只能看見離天三尺的高山。

我在小學幾乎每年都是考第一名，捧回的獎狀將家里的板壁變成了百花園。鄉親們到我家，一邊賞花，一邊就夸獎我將來要當大官，羨慕我父親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那些夸贊成了父親免費醫療治腰痛病的藥方。進了初中，成績卻一直在走下坡路。我們班有四十一名學生，我讀初一時還站在山頂一覽眾山小，到初三就滑到了山腰。好多同學都從我的身邊悄悄經過，暗中往上攀登。

在夏天結束之前，我必須找到返回山頂的捷徑。否則，父親將會淹沒在鄉親們的口水里抬不起頭。我不能讓鄉親們的目光變成彎曲的墨線，將我彈成一根朽木。

我試圖站在每一節課的路口，抵擋時間的潰逃。但我的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我的目光行走在課本與黑板之間，耳朵卻對外開放。“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的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那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嘰嘰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著游戲的童年……”在教室外邊唱歌的是初一、二年級的學生，情緒有些夸張，好像老師真的成了萬惡的統治階級。其實他們挺悠閑的，這個夏天沒有沖鋒的任務，他們屬于第二、三預備梯隊。偶爾也有人唱《酒干倘賣無》，聲音斷斷續續，節奏感很差，像在拉拽生銹的鋸條；那鋸條在我的心上來回拉動，老是讓我想起父親的腰痛病。

學校沒有池塘，也沒有榕樹，只有一大排渾身掛滿尖刺的楊槐。我不明白學校當初為什么不選擇其他樹種，譬如松、柏，或者法國梧桐?——是考慮速成的緣故吧。但槐樹也并非一無是處；夏天，槐樹可以當傘，抵住陽光的刺殺；滿樹的槐花卻仿佛一串串銀耳墜，掛在扁細的葉子周圍，被一群嗡嗡鳴叫的蜜蜂纏繞。愛花的女同學止步于槐樹的尖刺，躲在樹叢下夸張地喊叫，每年總有些勇敢的男生越過障礙攀摘到愛情。

我討厭上化學課。教我們化學的張老師是剛畢業的師范生，有著竹竿(或者蛇)一樣修長的身材。他的嘴里藏著許多粗鄙詞匯，常常在課堂上溜出來，無緣無故找我們的麻煩。他的手和腳也成為幫兇。他的大頭皮鞋在陰森的走廊上磕出馬幫一樣的聲響。聽說他在追我前排的“烏梢蛇”，火力很猛，非要拿下那座山頭不可?！盀跎疑摺笔俏覀儼嗟陌嗷?，扎一條油亮的長辮子，辮尾上一年四季停著一只花蝴蝶。她有兩雙輪換的白網鞋，對我們的自尊構成了嚴重打擊。很多男生也跟著東施效顰，在膠鞋上涂抹牙膏，曬干了當成白網鞋穿。

我幾乎不聽化學老師的課，我要做護花使者。但“烏梢蛇”不領我的情。我就悄悄將槐花掛在她的蛇身子上，或者用鋼筆在她的花襯衣上畫地圖。我的動作很隱蔽。我借助了坐在后排的有利位置，在背后下黑手。

我和老鄉安住在區公所的樓房里——他的父親在區公所工作。那棟磚木結構的舊房子修建于一九五零年，身上保留著蘇聯老大哥與中國建筑的混血風格。外墻的石灰嚴重脫落，只有肅穆、刻板的面孔還殘留一絲骨子里的威嚴。那個夏天，我們剛剛看過武功片《少林寺》、《武當》，興奮得半夜不能入睡，就把寢室當成練功場，墻壁上的石灰被拍落一大片。電影中的江湖在我們的嘴邊快意恩仇，一身正氣、義薄云天的俠客打馬馳騁齒間。

二

清晨，我們從老蔣頭的面館前穿過，污黑的木門總是眉頭緊鎖，不給一絲好看的臉色。我想聞一碗湯面香味的愿望落空。我的腳必須朝著鐘聲的源頭開拔，掛在校園槐樹上的那口古鐘在人們酣睡的時刻發出了集合的指令。

老蔣頭的木門在中午開始，面館內部的幽暗充分呈現，它的簡陋和殘損一覽無余。門板上貼著幾行歪扭字跡，像干癟的蒼蠅尸體：

饅頭五分

面一角

不賒賬

木柜臺。玻璃酒罐。花斑毒蛇。我依次看到。浸泡在酒液中的毒蛇，身子扭曲、放大，在中午的時光中晃蕩——來自囚室中的變形毒物，對我脆弱的意志構成巨大威壓。

我在小學一年級就讀過《農夫和蛇》，知道善良最終被邪惡反咬一口。蛇，生活中潛伏的暗矢，幾乎具備了殺手的所有本性：冷酷無情，恩將仇報，一劍封喉；令人恐怖的蛇信，扭曲如繩的長腰，狡黠的眼睛（斑紋）聚在身體上開會（它們在研究進攻的策略?）

我很少購買老蔣頭的饅頭和湯面。老蔣頭連綿不絕的咳嗽，蛇信子一樣飛出的濃痰，總是讓人望而生畏。我還暗中掌握他的一個秘密：搟面時，老蔣頭總要在掌心吐一點口水充當潤滑劑，他的兩手也在中途輪流滑到褲腰上去蹭癢。他身上的骯臟被當成作料揉進面食，免費出售。

獨身的老蔣頭并不是本地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籍貫。晚年，他像一條神秘而又衰老的蛇，獨自盤曲在矮舊的屋子里，游走和進攻的欲望完全消退。從過去到現在，老蔣頭肯定經歷過種種蛻變，但那些蛻皮早就丟進生活的荒草，沒有人撿拾。

文革時期，紅衛兵從老蔣頭的箱子里搜出一枚國民黨的青天白日帽徽，于是認定他是潛伏的美蔣特務（而老蔣頭只承認自己是國民黨部隊的逃兵），他被勒令交待罪行，戴著高尖紙帽游街，一條腿被打成殘廢，從此與未來道路失去嫻熟配合。

一九八五年夏天的某些傍晚，我的目光偶爾還會在區公所的院壩稍作停頓。區文化站（或者叫廣播站）剛剛在后山修建了一座衛星電視地面接收塔，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被搬到院壩作調試，落滿雪花的熒屏吸引了無數雙眼睛。好奇心常常使我們忽略了晚自習的鐘聲。有一天，播放一個體育節目，大家正在納悶，區供銷社主任忽然對著電視機大喊：“哇，撾(ｚｈｕá)腳球!”一旁的老蔣頭卻糾正是“踢足球”。主任那時正掌管著煤油、鹽巴的給予大權，對老蔣頭的話很不滿，當場就罵他“狗特務”。老蔣頭臉上的青筋抖了幾抖，沒有說話，默默離開了現場。

那一晚，我雖然因為遲到而被班主任老師罰掃一次廁所，但卻收獲了“足球”這個詞匯。只可惜，它出現在中考試題中的概率幾乎為零。

三

夏天在老蔣頭的柜臺前發出更加灼人的氣浪時，中考預選的總攻已經開始。盡管不是最后的制高點，但我必須拿下這座山頭，才有可能奪取最終的勝利。縣里分配我們區的預選名額是二十名，預示著大部分沖鋒者必將做出犧牲。殘酷的競爭形成暗流，很多同學都暗中做好了攻山的準備。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平時那些與我熟識的字母、詞語、公式，此刻全都變得陌生。我在有限的時間里努力和它們取得聯系，我渴望它們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幫我一把。我甚至不指望它們在那些括號、空白處停留多久。只要它們站在閱卷老師面前，亮一次相，我就算勝利。

預選上線的名單被抄在一張紅紙上，貼進了學校的宣傳專欄。我和另外一位同學的名字本來有機會站在專欄里，卻因照顧兩所附中，被排斥在專欄之外。

“烏梢蛇”和我一樣做了冤屈的替死鬼?？荚嚱Y果出來，她的臉上就多了兩條河流。她在半途就被化學老師射出的溫柔擊倒。

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沒有大徹大悟，但地獄之門已向我敞開，我別無選擇。我一個人拖著殘缺的影子舔著流血的傷口。

夜晚，我又一次看見老蔣頭的殘腿和玻璃酒罐中晃蕩的蛇影。

老蔣頭和另外一個人在下象棋，臉和表情隱在昏暗的屋子角落。油污的桌面擺著零散的棋子。紙上的兵馬已經死傷大半。

一盤殘棋(老蔣頭也像一盤殘棋，他過多的人生已被歲月兌換)。

我說打兩“提”(一種用竹子做成的舀酒工具)蛇酒。

“自己勾（舀）?！甭曇舴路饋碜杂谀硞€隱私的場所。老蔣頭紋絲不動，繼續埋在他的殘缺里。

我忘記了害怕和憎惡，端起酒碗就喝。那一刻，我將蛇的陰森、冷視、恐怖連同老蔣頭的骯臟一飲而盡……

四

父親帶著憂郁表情坐在屋檐下，聽一位親戚解釋我落選的原因。我的親戚是區教辦的職工，我從戰場上潰敗下來時，他適時地為我開脫罪責。父親長久地不說話，眼神比夜色暗淡，語言躲藏在喉嚨里，形成對失望結局的暗中抵抗。長煙桿在嘴里亮出了一絲絲火星，漆黑的夜晚被燙穿一個又一個漏洞，像是生活的補丁，釘綴在日子襤褸的衣裳表面。

父親的沉默像一根可怕的鞭子。

我的潰敗讓父親從他的金字塔計劃頂端摔了下來。父親這一跤跌得不輕，他的第一愿望是我考進一所中專學校，端國家的“鐵飯碗”;其次是當民辦教師，每月領一十二塊五毛錢的工資——父親說好歹也算半個國家干部；計劃的底部是讓我去跟一位遠房姑爺學木匠，父親還希望我能成為木匠姑爺的女婿。父親不希望我加入“1（扁擔）7（挖鋤）9（糞桶）8（犁扣）”部隊，一輩子永無復員可能。

接到報考衛校的消息時，我正在外地和人做老牛生意。臨近的縣城有一個屠宰場，專門收購失去耕作能力的老牛。屠宰場，停留在生活暗部的污斑，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見充滿血腥的謀殺。一頭勞苦功高的老牛最終被人趕上絕路，哀鳴止于瞬間的悔悟。生活每天都在犯著相似的過錯，我聽見遠去的牛鈴聲仿佛歷史深處的一聲沉重嘆息。

去接我的爺爺說區委通過集體研究(后來我才知道，所謂集體研究，實際上是幾個人的初步意向，并未形成文件)，決定讓中考預選落選的前四名參加地區衛校的定向招生考試。我從小就對醫院充滿恐懼。刺鼻的來蘇爾氣味，扭曲的面孔，恐怖的痛喊，白大褂包裹的鎮定(或者冷漠)眼神，一直是我遠距離參觀的風景。但我認定醫生總比木匠強，最后還是決定前去參加考試。

我的叔叔開車將我從半路接到烏江邊的一個小鎮。次日一早，將有一趟客船載著我的夢想通往縣城。在鋪著殘陽的江邊徜徉，落霞的霓裳修改了我對屠宰場的憂傷記憶。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浩淼的河流，不知道那激流下面暗藏著怎樣的深度。真的不知道。我只在我們村一口廢棄的魚塘里戲過水，魚塘下面的亂石在枯水季節看得一清二楚。在生活的淺部，我只是一名蹩腳的水手。

上船之前，碰到班上另一名前去考試的同學，我才知道區委已對方案進行了修改。我又一次落選。那位同學的預選分數很低，但她的父親是區委領導。我隱約感到方案的修改與她有關。但這時我已經學會了隱藏悲哀，我對傷口有過包扎的經驗，我不會看見流血就大喊大叫。我捂著傷痛默默轉身。

回家的路上，我的腦海里總是晃蕩著老蔣頭玻璃瓶中的蛇影。蛇，那彎曲而恐怖的宿命，它是否一開始就充滿了某種隱喻?

五

夏天之后，父親最終采納了親戚的建議，同意我回到原學校補習。老蔣頭的玻璃酒罐里依舊有蛇影晃蕩，彎曲的影子成了我爬坡時的動力，我終于在次年考上了一所師范學校。我的考分遠遠超過重高線，但班主任老師不主張我填重高志愿(上高中線不算升學率)，父親也覺得讀高中冒風險，竭力反對。在通往大學的路上，他們殊途同歸，合伙對我的理想打了折扣。但我總算爬到了父親愿望的山頂，我當著鄉親們的面，第一次將紅旗插在那座他們認為高不可攀的山頭。

我又一次來到烏江邊的小鎮，落霞依舊，河流依舊，我依舊不知流水的深邃。次日一早，我就坐船去了遠方，是逆水。船走著，我也走著……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從此盤曲在時間的洞穴里，成為一條衰歇的老蛇。我偶爾還會想起老蔣頭和他的玻璃酒罐、花斑毒蛇……在那個夏天弈棋的夜晚，他唯一幸存的一匹馬，已被生活“蹩”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