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鄭又一次來到馬克西姆音樂酒吧時,它的輕歌曼舞正如醉如癡。
這時的酒吧聚集了很多人。看著這些人,李鄭的腦子里想到,這里的人除了男人就是女人,除了好人就是壞人,除了有情人就是無情的人。即使如此,李鄭在這一連串想法之后仍然清楚的知道,她不是這幾種人之中單純的任何一種。
李鄭這么晚了還來馬克西姆,有什么重要的事嗎?這就要看李鄭的行動才能有個確切的答案。
李鄭沿著舞池的邊兒向自己的老位置走去,暗淡的吸頂燈光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光明的指引。她看見自己熟悉的15號臺子已經被一對男女占了去。李鄭下意識想到,今天的運氣還是不夠好。
服務生馬強職業性的躬了一下身子,隨后板直。黑暗中,他看清來人是李鄭。
李鄭走到他身前,嘴巴貼近他的耳朵撩趣地說,見了老娘你怎么不吱聲?
馬強識趣地說,我老娘是骨肉親人,不一定非要討好,是吧?姐……
李鄭滿不在乎,說,那也不行,得改,得改。
李鄭并著馬強的肩膀站住,指尖扶到腰緣兒的位置,急于就座,問,15號臺什么時候來的,什么時候能走?
馬強回答,來了有兩個小時吧,什么時候能走——
李鄭覺察出自己問話的可笑,沒等馬強說出那句帶有反感和不屑意思的“那我可不知道”,搶著說,早點走吧,早點走,外邊的風越來越大,就快下雨了。
馬強問,是嗎,外面刮風了嗎?
馬克西姆音樂酒吧里的音樂由四個部分組成:鋼琴、人聲、二胡,還有一把小號。在李鄭的感覺里,這樣的搭配是不倫不類的。她覺得這就像在西餐廳里刀叉筷箸混用時又聽到了二人轉的調子一樣叫人無法分泌胃液。可是,這時候她還是隱約感覺到“不倫不類”在特定空間里的此起彼伏。奇怪的是,現在,效果不僅出來了,并且達到了過去一個曾經諳熟的氛圍。那是個柔情包繞的氛圍。李鄭想。
這種效果磨合了多久?兩個月三個月不止吧。李鄭心里想著,嘴上說,磨了三個月,終于有點情調了,是吧?
她是在問馬強。而這時的馬強已離開她走到14號臺。看過去,14號臺的一伙客人是準備埋單走了。
李鄭用眼睛瞄了瞄15號臺的那對男女。男的后腦勺對著李鄭,正歪著脖子跟倒在他懷里的女友接吻。他們吻得很是旁若無人,很是投入。這個時候,李鄭看不清男子的臉也看不清他女友的臉。
號音響起來,李鄭的注意力轉移到音樂上來,她距離音樂的四個組成部分實在是太近了。
……
一支相當綿遠的號曲過后,彈鋼琴的短粗胖中年男子起身沖坐在高腳椅上的長頭發女歌手說,我去上廁所。
酒吧里暫時沒有了音樂聲,李鄭便能聽到些支離破碎的談話。
今天我買單。跟我走吧。登喜路。我是那樣的人嗎?這么些天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最煩那樣的人。傻逼跟她有區別嗎?就是褶兒少點。我們晚上在四海鮮吃的海鮮,最便宜的菜是海雜拌,小逼崽子賊有錢,不黑他黑誰?鱷魚頭。那有完嗎?沒完。服務員,再來五瓶科羅那,爆米花來兩籃。達芙妮。動感6。曼仙奴……
聽得李鄭的腦子有些亂了。
短粗胖的中年鋼琴師從洗手間出來后重又坐到鋼琴凳上,四人樂隊開始了一首新曲目的演奏。不知道他有沒有凈手?李鄭想。
15號臺的男子已經把嘴巴從懷里女友的臉部挪開,但女友仍躺在他懷里。從腦后的發型看去,男子年齡不大,身份不夠高——他理的是一個新式的刀削發,幾綹細細尖尖的頸根軟發支翹在脖后。
兩個小孩。李鄭為自己的判斷感到得意。
李鄭意識到馬克西姆這時的氣氛是到了一天之中最后一個階段:酒喝到瓶底,話說到聽不清,雅的俗的都已經體力透支——這即將收場的躁動不安注定使諾言輕易生成……
李鄭看了看胸前掛著的998+的時間顯示:23:11。
李鄭對15號臺子里的男孩和他的女友說,你們能快點走嗎?你們出來這么長時間這么晚回家不怕半道遇到打劫的家長放心得下嗎外邊就要下雨了!
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高挑身材濃妝艷抹女郎的連珠炮問話,男孩和他的女友有些發怵,怎么了怎么了半天,叫著服務生,我們埋單了……
馬強急忙跑過來說,小哥,你們兩位一共消費150元,謝謝。
男孩付過錢,起身,急促地邁開步子。他的步子很大,女友緊緊地跟著碎步才能攆上。
李鄭的目光追趕著他們,直到他們的身體和呼吸完全退出到馬克西姆松木門的臨街一面。
要知道是兩個小嫩我早就該嚇唬走他們了。李鄭對正打掃15號臺桌面衛生的馬強說。
馬強懶聲懶調地說,求你了,姐,我們還要做生意呢,軍哥知道這事,他也會不高興的。
李鄭瞪圓眼睛說,你給我少提他,不是他招惹我,我能這樣子嗎!?
馬強說,我多嘴我多嘴。說著就要拿起托盤走開。
李鄭攔住他,問,你們到底有沒有大軍的消息,這么大個店,他一走三個月,他能信著你們誰?
馬強說,姐,整死我我也不知道啊。
……
李鄭翻開桌面上馬克西姆特有的留言本。一頁一頁,都是熟悉的過去兩三個月來類似蛇走龍飛的字跡。這個晚上沒有人留下什么。兩個被自己趕跑的早戀的孩子可能會留下些什么。李鄭又細細地翻看起來。
馬克西姆酒吧里每個桌面上的留言本大約有五百多頁。李鄭再一次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把手頭的這本從頭至尾翻檢了一遍,嘩嘩啦啦的。
馬強把五瓶科羅那擺到臺子上,側著身子問,姐,你還需要什么嗎?
李鄭說,不要什么了。不過,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馬強說,好吧。馬強一屁股坐在藤椅里,故意把動作弄得很大。
本子里有什么發現嗎?馬強沒話找話。
沒有,不過我感覺這兩天就會有了。
馬強說,我也有這種預感,姐。
李鄭乜斜了他一眼,身子往玻璃桌面上一伏,左手墊住下頦,眼睛往發出樂音的地方望去。
馬強無趣地擺弄著瓶起子,嘴里哼著女歌手正在唱到高潮的《靠近我》。
靠近我,抱著我,好好愛我——
李鄭忽然偏起頭,問馬強,你說是女歌手唱的好聽,還是我唱的好聽?
馬強先是一愣,又一咧嘴,那還用我說嗎?你瞅她那樣……
李鄭說,她咋樣了?
馬強說,算了吧,我不敢說了……今天下午有個人喝大了跟她多粘乎了兩句,那個鋼琴師老孫,也就是她男朋友,給那傻逼一頓扔擂,天都這么晚了,我可不想挨揍……
李鄭哼哼哼樂了兩下,問,真事兒呀?
馬強說,真事兒,就像當初軍哥對你一樣,你別看老孫就是一個彈鋼琴的,聽說他還殺過人呢,挺尿性!
你少提大軍!
啊。對。你也得說老孫這歲數,小林妹妹能跟他好,老孫他還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呢?
聽了這話,李鄭發覺自己的下身熱乎起來,手心也在不由自主地冒細汗,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滋味。
……
李鄭在15號臺坐了一個小時,五瓶科羅那已經喝光。她起身去衛生間解手,在坐便器上,她接到一個姐們兒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姐們兒說,哎,一個嘎嘎沖的小爺們,為了我打了另一個老爺們,咣咣的。我和他現在正在吃夜宵,在小香港美食大排檔,你過來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你說,我該怎么辦?你不是說能為我們女人出手打人的男人都是真心的嗎?你在干什么呢,能不能馬上過來?
聽著998+那頭一驚一乍的聲響,李鄭高聲說,我當然在馬克西姆,我現在不能馬上過去,我正在方便,要等半分鐘以后才能動身……要我看,能為你出手打仗的小哥,人要是還可靠,就嫁給他得了。
998+那頭哈哈著說,又在馬克西姆找愛呢?我說,李鄭,你別再傻了,趁著大好光陰不撈錢,不怕白瞎了日子?你還以為大軍真的會對得起你啊?你這愛都找了兩三個月,除了科羅那你還得到了什么?……
李鄭一只手折疊著手紙,一只手拿著998+很不方便說話,行了,行了,你走著瞧吧,一會兒我們見面再說,你可要把今晚為你打架的事從頭到尾好好跟我說說,知道吧?
998+那頭說,你快點啊!
……
在馬克西姆找愛?瞎扯!李鄭想。
馬強看李鄭回來,問,姐,你看,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李鄭的神志突然變得模糊不清,兩只眼球淘氣的往外頭鼓脹。她感覺不妙,一到半夜就總是這樣。她還想到,光顧著想事,剛才在衛生間里忘了補妝……
馬強的右手扶住李鄭的左胳膊,說,少喝點吧,酒大傷身,姐。
李鄭說,我心里慌亂的厲害。說著,順勢將臉貼向馬強的胸口。
馬強說,是,這個我看出來了。
馬強突然聽到李鄭在輕聲嘟囔,再過三個月,大軍再不回來,再不給我一個交待,我就嫁給你……過了五秒鐘,李鄭抬起頭,噘著已經沒了唇膏的嘴唇對馬強狠勁地說,我就想嫁個肯為我出手打架的男人!
馬強說,是,這個我也聽你說多少回了,姐。
小雨正下得有滋有味,仿佛一點也不解人意。在馬克西姆音樂酒吧的松木門外,李鄭被馬強塞進了一輛紅色捷達出租車里。要關車門的時候馬強對坐在駕駛員位置上的男子說:“路上不要耽擱,把她一路送到馬克西姆音樂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