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無效婚姻制度的缺失和完善

關鍵詞：無效婚姻；可撤銷婚姻；婚姻法；婚姻制度；違法婚姻

摘要：2001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修正案)》首次確立了無效婚姻制度。這促使我國的婚姻法律制度趨于完善，是我國婚姻立法的一大進步。但其仍在學界引起諸多爭議，具體說來，該無效婚姻制度在以下五個方面存在瑕疵：無效婚姻和可撤銷婚姻的劃分；婚姻登記機關亦可宣告婚姻無效；無效婚姻和可撤銷的婚姻都自始無效原則造成非常不公平的后果；未具體規定對當事人子女的特別保護；對無效婚姻效力確認的“一裁終局”程序。因此，我國法律尚需結合國情針對以上內容進行進一步的完善。

無效婚姻和可撤銷婚姻制度是婚姻制度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處理違法婚姻的兩種法律措施，二者相輔相成。我國在2001年4月28日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修正案)》(以下簡稱《婚姻法》)中也設立了此項制度。設立無效婚姻制度是我國婚姻法發展史上的一大歷史性進步，但此制度在我國還處于初創階段，還存在許多不足之處。本文試圖通過對我國無效婚姻制度的評價，提出完善我國無效婚姻制度的一些構想。

一、對我國無效婚姻制度缺失的評價

(一)婚姻無效的情形

《婚姻法》第10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婚姻無效：(1)重婚的；(2)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3)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的；(4)未到法定婚齡的”。第11條規定，“受脅迫的一方撤銷婚姻的請求，應當自結婚登記之日起一年內提出。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當事人撤銷婚姻的請求，應當自恢復人身自由之日起一年內提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一)》)第12條還特別說明這里的“一年”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或者延長的規定。《婚姻法》第12條規定，無效或被撤銷的婚姻，自始無效。當事人不具有夫妻的權利和義務，但同居期間所得的財產由當事人協議處理；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根據照顧無過錯方的原則判決。對重婚導致的婚姻無效的財產處理，不得侵害合法婚姻當事人的財產權益。當事人所生的子女，適用《婚姻法》有關父母子女的規定。

盡管《婚姻法》在婚姻無效制度的基本構成上采取了自始無效與可撤銷的二元結構，但是，在具體情形的列舉上，它把可撤銷婚放在了次要位置上，屬于可撤銷婚的只有違背結婚合意要件中受到脅迫這種情形。首先，從各國立法的發展看，雖然不同法域之間對自始無效婚與可撤銷婚的劃分不盡一致，但總的趨勢是逐漸減少了自始無效婚的種類，相應擴大了可撤銷婚的范圍。《婚姻法》將可撤銷婚僅列舉脅迫這一種情形是不夠的，就缺乏結婚的合意這一私益要件所成立的婚姻而言，還應包括誤解婚及虛假婚。其次，未達法定婚齡的早婚、患有法定禁止結婚疾病而結成的婚姻也應劃歸可撤銷婚姻的范圍。以美國為例，未達法定婚齡的婚姻在早期普通法中是無效婚姻，從《統一結婚離婚法》開始，現在大多數州都將它視為可撤銷婚姻。第三，在美國法上未見有禁止結婚疾病的規定，當事人一方精神不健全，只是婚姻可撤銷的原因之一。試想，如果一方明知對方患有不宜結婚的疾病，但愿意與之結婚，愿意照顧其日常生活，法律為什么要強行解除他們之間的婚姻呢?看來不僅在無效婚姻種類的劃分上，需保護某些疾病患者的利益，在結婚要件方面，也需重新審視中國法的現行規定。可撤銷婚范圍的擴大，即對事實上已經成立的夫妻關系在法律上加以否定時要盡可能地慎重。擴大可撤銷婚的范圍，體現了法律對已經發生的身份事實的寬容，對人的尊嚴和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應通過法律賦權與救濟使其轉化為有效婚姻。如果將絕大多數違法婚姻納入無效婚范疇，做自始無效處理，雖然維護了結婚制度的尊嚴，但并不利于百姓生活的穩定和對公民基本利益的保護。婚姻關系作為一類基本的民事生活關系，是私人關系。男女雙方的結合不符合結婚的私益要件或僅一般性違反結婚的公益要件，并未因此危害社會、危及他人利益時，將撤銷該婚姻的權利賦予相關當事人比一律作自始無效處理要好得多。它使法律更具有人文關懷的精神，更符合婚姻關系作為基本民事關系的實質，也符合無效婚姻立法的國際潮流。至于重婚、近親婚，一個公然挑戰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一個嚴重違背社會倫理道德，應屬自始無效婚。

(二)宣告婚姻無效的機關

根據《婚姻法》的規定，受理婚姻無效的機關有兩個：一是婚姻登記機關，一是人民法院；請求權人可以向任何一個機關提起無效或撤銷之訴。法院作為宣告婚姻無效的機關，以訴訟方式宣告判決結果，是各國的通例。因此筆者以為，宣告婚姻無效的機關，應僅限于人民法院，宣告程序宜采用單一的訴訟程序。在我國，婚姻登記機關是各級民政部門，它們作為國家行政機關，對各種業已成立的婚姻關系是否符合法定結婚要件，應否確認無效，是難以作出判斷的。再者，婚姻關系是民事法律關系而非行政法律關系，對民事關系效力的判斷是司法機關的職權，非屬行政機關的權限。而且，宣告婚姻無效并不單純限于依法解除雙方的婚姻關系，還必然涉及到共同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經濟供養、損害賠償等一系列事關當事人及其子女的基本民事權益的事項，這些均超出了婚姻登記機關的職權范圍。如果通過行政機關宣告身份關系無效，難免會造成行政權力過分干預私人生活的后果，不利于對當事人民事權益的保護。我國婚姻登記機關的職能，應僅限于對公民結婚或離婚登記予以形式上的審查。只有人民法院才能代表國家行使審判權，依法對當事人的婚姻效力作出實質性判定，并對相關法律后果作出判決。

(三)宣告婚姻無效的法律后果

《婚姻法》第12條規定，“無效或撤銷的婚姻，自始無效。當事人不具有夫妻的權利和義務，但同居期間所得的財產，除重婚的以外，按照共同財產分割；對有過錯的一方，可以少分或不分”。對此，筆者有不同看法。首先，自始無效婚與可撤銷婚的法律后果應當有所區別。具體來說，前者因其違法程度嚴重，事關社會的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應當自始無效。后者應從法院判決之日起無效，法院的判決不具有溯及力。盡管在民法理論中，民事行為的“無效”與“可撤銷”，其法律后果都是自始無效，這在我國《民法通則》第58、59條及《合同法》第56、58條中都有體現。但是，婚姻關系不同于合同關系(財產契約)，它是身份關系，是男女兩性結合的持續性關系。對財產關系而言，因其有瑕疵而無效或者撤銷后，當事人之間相互返還原物，使財產恢復原狀是可能的，而男女身心上的結合以及結合期間所生子女這樣一些身份事實是不可能恢復原狀的。其次，可撤銷婚在依法撤銷之前是實際存在的。對撤銷以前所發生的事實，如子女的出生、雙方所為的財產贈與、家事勞動的提供等，如果按照溯及既往的一般原則，顯然會造成非常不公平的后果，不利于對當事人(尤其是女方)及其子女利益的保護。因此，民法總則關于無效或可撤銷的民事行為自始無效的規定，不適用于婚姻關系。對此問題，我國臺灣學者亦有論述，“撤銷的效力具溯及效力，乃一般原則。但法律有特別規定者，依其規定，如民法第998條規定：‘結婚撤銷之效力，不溯及既往。’以顧及身份關系的安全，俾免所生子女成為非婚生子女”。第三，在無效婚姻的法律后果上，簡單一律地宣告“當事人不具有夫妻的權利和義務”，雖然維護了法律的尊嚴，符合邏輯，卻不可避免地忽視了對無效婚姻中生活困難一方及無過錯一方的利益保護。另外，《婚姻法》中關于分割共同財產時“對有過錯的一方，可以少分或不分”的做法，對無過錯方保護的力度不夠，應在此基礎上，增加損害賠償的規定。

(四)對子女的特別保護

對于無效婚姻中子女的法律地位，《婚姻法》第12條規定，“當事人所生的子女，適用本法有關父母子女的規定”。這一規定對無效婚姻中子女地位的態度是不明確的。那么，自始無效婚中出生的子女是婚生還是非婚生呢?從邏輯上推論，他們應是非婚生子女。但是，這一嚴厲后果對子女來說是不公平的，會引起不良的社會后果。對于婚姻的無效，子女是無辜的，父母的婚姻過錯不應累及子女。為使子女健康成長，保障他們的基本民事權利，可考慮規定：當事人所生子女等同于婚生子女，法院在作出婚姻無效判決時，應當對子女的撫養作出裁決。

(五)確認無效婚姻效力的程序

《(婚姻法)解釋(一)》第9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宣告婚姻無效的案件，對婚姻效力的審理不適用調解，應當依法作出判決；有關婚姻效力的判決一經做出，即發生法律效力”。對于這一條，筆者認為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因為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我國的“一裁終局”只適用一些程序性問題，不適用實體上的問題，而對婚姻效力的確認顯然屬于實體上的問題。同時，一審終審制剝奪了當事人對判決不服進行上訴的法定權力，而且缺乏有效的法律監督，容易出現錯案和滋生司法腐敗。

二、完善我國無效婚姻制度的初步構想

根據我國婚姻家庭的實際情況及司法實踐，結合婚姻家庭法的立法現狀與理論，筆者認為應當從以下方面完善我國的無效婚姻制度。

(一)明確界定無效婚姻的范圍

1、對現有無效婚姻的范圍作出進一步的界定

對于重婚，我國應當結合目前社會的實際情況，明確重婚的具體表現，確定對重婚行為的認定標準，比如，明確規定“有配偶者，不得結婚”，以利于加大對這種嚴重的婚姻違法行為進行打擊。

對于早婚問題。世界大多數國家都規定為無效婚姻，我國也應不例外。但我國法定結婚年齡本來就偏高，男女在該年齡段生理和心理上早就成熟了，不必再規定一個“男大女小”的婚齡差，這也有違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筆者認為，我國可以通過對婚姻法的修改及適當降低法定婚齡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20周歲是個較為合適的選擇。但就我國人口總數來說，不控制出生率對社會的壓力也很大，所以可以通過修改計劃生育法規定婦女的最低生育年齡來控制人口出生率，實行“婚育分離”制度。

對于近親結婚，我國婚姻法應當進一步明確禁止結婚的近親范圍。筆者認為，我國應當通過修改婚姻法或頒布司法解釋的方式對上述問題作出進一步的細化，明確規定直系乃至血親即使解除了收養關系也不能通婚，而表兄弟姐妹之間在采取絕育手術或保證不生育的前提下才可以結婚；至于直系姻親，則不能通婚，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直系姻親間結婚可能導致親屬關系混亂，不利于家庭和睦團結。

2、適當擴大可撤銷婚姻的范圍

我國《婚姻法》關于可撤銷婚姻原因的規定過于單一，應該擴大可撤銷婚姻的范圍。具體原因應包括：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和違背當事人意愿。

如果當事人一方或雙方明知對方患有不宜結婚的疾病，但仍愿意與之結婚，愿意照顧其日常生活，這對于當事人來說是有益的，對社會負擔的減輕也是有利的。即使是在一方或雙方不知對方患有不宜結婚的疾病，并與之結婚的情況下，也可以將確認婚姻無效的請求權賦予當事人，這無論是從倫理道德、法理的實質正義還是從民法的保護私權的精神來看，都是可取的。

《婚姻法》規定的可撤銷婚姻只有一種，即“因脅迫結婚的”，這種規定是單一而不妥的，規定為“違背當事人意愿的”更合理。具體來說，除了脅迫的情形外，還應包括因誤解結婚(因錯認人或其他事由，當事人無結婚意向)和虛假婚。

(二)明確規定只有人民法院才能宣告婚姻無效或撤銷

前文已述及，一個婚姻在實質上是否違法，是否宣告婚姻無效或撤銷婚姻，事關當事人的切身利益。其中可能還要涉及子女撫養、子女身份確認、共同財產分割、經濟輔助、損害賠償等一系列的問題。而導致婚姻無效的事實又不是輕易能夠查明的，所以，統一宣告婚姻無效的主管機關為各級人民法院，能更有利于事實的查明，有利于婚姻效力的認定，有利于當事人權益的分配，有利于法律的貫徹實施。

(三)建立健全我國無效婚姻的法律救濟制度

1、建立對無過錯方的損害賠償制度

在我國設立無效婚姻損害賠償制度具有重要的意義：(1)是保護無過錯方的合法權益，補償受害人合法權益遭受損害的需要；(2)是制裁違法者，維護法律權威的需要，“制裁不法行為人，是任何法律責任均具有的屬性”；(3)是預防和減少違法婚姻的需要。通過設立無效婚姻的損害賠償制度，讓過錯方承擔對自己一方不利的后果，有利于警示那些潛在的欲建立無效婚姻的當事人。

因此，建議在修訂婚姻法和制定民法典時增設無效婚姻的損害賠償制度：(1)關于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確定由無過錯一方即善意一方向過錯一方請求損害賠償，如雙方都有過錯，則依“過錯相抵”原則處理。(2)損害賠償的范圍既包括物質損害賠償，也包括精神損害賠償。在無效婚姻中，善意一方不僅會遭受財產的損失，也會遭受身體的損害和精神上的痛苦，尤其在婚姻家庭領域，當事人所遭受的精神損害會更大一些，所以賠償的范圍應包括精神損害賠償。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方式、數額等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相關規定。(3)婚姻無效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以婚姻被宣告無效或被撤銷為前提。對于善意方沒有證據證明自己遭受損害的情況下能否要求過錯方進行賠償的情況，可以借鑒《意大利民法典》的規定，因婚姻無效而被起訴的配偶，在婚姻被撤銷的情況下，即使善意締結婚姻的配偶沒有遭受損失的證據，也要對其給予適當的補償。在任何情況下，補償費至少應當包括足夠維持無過錯方3年現有生活水平的費用。此外，如果沒有其他應當承擔贍養義務的人，則被起訴的配偶還有承擔向善意締結婚姻的配偶支付撫養費的責任。

2、完善對生活困難方的經濟幫助制度

在無效婚姻中生活困難一方是否適用經濟幫助的問題，《婚姻法》沒有對其進行規定。筆者認為，針對無效婚姻無過錯方的實際生活困難，《婚姻法》應設置婚姻被宣告無效后無過錯方實際生活水平下降或生活確有困難的照顧性扶助法律條款，來幫助這些無效婚姻中的弱勢群體。在立法中明確規定，“當一方在婚姻關系被宣告無效或被撤銷后出現嚴重經濟困難時，有幫扶能力的另一方應當在經濟、住房等方面給予必要的幫助”。在沒有作出修正前，如果一方以經濟困難為由提起訴訟，人民法院可以參照《婚姻法》第42條的規定來判決執行對困難方的經濟援助。

(四)確立和完善對無效婚姻所生子女的保護制度

無效婚姻所生子女屬于非婚生子女。我國目前的婚姻法沒有對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概念給出一個法律上的準確定義。筆者認為，婚姻無效或被撤銷的效力不能及于子女，父母的婚姻雖被宣告無效，但子女與父母的血緣關系卻是無法被宣告無效的。對無效婚姻中子女的法律地位的確認，是關系子女利益保護的關鍵問題。婚姻的有效、無效，子女是無能為力的，把應由其父母或他人因過錯行為而應承擔的法律后果強加在無辜的孩子身上，是非常不公平的。因此基于對兒童的尊重和保護，筆者建議借鑒德國立法，無論父母有無婚姻關系或其婚姻關系是否有效，其所生的子女都不再區分為婚生子女與非婚生子女，一律統稱為“子女”。這樣做不僅有利于保護當事人子女的身心健康，也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五)完善確認無效婚姻效力的程序

《(婚姻法)解釋(一)》第9條規定，“有關婚姻效力的判決一經做出，即發生法律效力”。這一規定意在確認婚姻效力的審判方式沿襲民事訴訟法中的特別程序。但民事訴訟法中的特別程序適用范圍有相對的特殊性，這里的婚姻關系是否有效直接關系到當事人的重大切身利益，如果審判人員由于瀆職或濫用職權而導致錯判、誤判，將無法保證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所以，在法定上訴期限內，應當允許對一審裁判有異議的當事人依法提起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