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神

在1999年10月的印度尼西亞海域，人們打撈出一艘海底沉船。船上的貨物顯示這是一艘唐代商船，被命名為“黑石號”。 令人驚詫的是，船上滿載了中國唐代瓷器67000件，而其中竟然有58000件瓷器是在同一個窯口產出的。

一艘普通沉船里竟然有這么多唐代同一窯口的瓷器，那么在這一窯口，該有多少人進行陶瓷生產呢？要知道，在唐代陶瓷匠人們都是用手工操作的，一次性生產5.8萬件手工瓷器，若是沒有一個極其龐大的生產基地顯然是不可能的。通過對比分析，這些瓷器都來自于長沙銅官鎮。

1200年前，長沙銅官窯已經成為中國陶瓷發展的里程碑并聞名世界，但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銅官窯的種種高超技藝已隨時間流逝。直到本世紀初，一個名叫胡武強的民間藝人宣布，他通過30多年時間的不斷研制，終于完全找到了大唐時期的制陶技藝。他的出現震驚了世界，他也因此被譽為“窯神”“銅官窯唯一傳人”和“古窯技法的活化石”。

小鎮“窯神經”

銅官窯又名長沙窯，是中國四大民窯之首，位于長沙北郊三十公里外的銅官鎮。迄今在銅官鎮，還保留著唐代傳統制陶的家庭作坊。胡武強，就是這間作坊的主人，也是銅官鎮上唯一保持著傳統手工技藝的陶瓷匠人。

我在鎮上有個綽號：窯神經。這一綽號的來歷和銅官窯有關。

我對銅官窯的癡迷是從少年時期開始的。那時候不經意間揀拾到古銅官窯的一個瓦片，我會不自覺的看上大半天，每到會意處總低頭淺笑不止，完全不在意別人是否存在。這樣的舉動讓周圍人覺得很奇怪，久而久之，“窯神經”的綽號就叫開了。

在陶瓷廠，我負責研究日用陶瓷的釉料調制技術，但是，我卻沒有把工作作為研究的主業，而是經常在單位里就研究起古銅官窯的陶器。我嘗試著用不同的釉料進行搭配仿制古銅官窯的研究實驗。我的做法被同事和領導看作是極度不務正業的表現，1982年，我的種種舉動終于讓領導大為光火：要么必須全身心做好本職工作，要么就離開公司。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一份固定的工作就是一個人的身份和事業的象征。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那就意味著我將一無所有。面對著如此強大的壓力，我做出了讓所有人都倍感意外的選擇：離開公司。妻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與我說話，一時間，“窯神經”的綽號越傳越遠。

單位的失業、外界的流言、家人的不解讓我感到有些茫然。我所熱愛的銅官窯陶瓷真的就失去價值了嗎？那些承載了大唐文明的銅官古陶真的就不能煥發生機，重見天日了嗎？這時，我想起了老父親。

我父親那一代人當中，銅官古窯的技術早已不再運用，絕大多數的陶瓷藝人都不再學習古銅官窯的技術和技法。那時，人們以生產生活日用陶瓷為主。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之后，被看作是“四舊”之一的古銅官窯技術基本失傳。而父親卻經常告誡我，大唐盛世時期的銅官窯是中國陶瓷文化的根，正是一代又一代陶瓷藝人的辛苦耕耘，中國才有了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陶瓷文化。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銅官窯開始的。為了讓我掌握多一點的銅官窯制作技術，父親在家里悄悄的指導我制作古銅官窯陶器，并把他所知道的古銅官窯的制作技法都傳授給了我。父親說，他所能傳授的只是古銅官窯技術的一小部分，其余的技術還要靠我不斷的摸索。1979年父親去世。

父親說過的話語和殷殷的希望成為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決定去找尋古銅官窯陶瓷技法的奧秘。

再現“銅官窯”

1200年前，長沙銅官窯已經是著名的外銷窯口。豐富的陶瓷文化和高超的技法使它在唐代就世界聞名。長沙銅官窯創下眾多的世界之最：最早發明并使用釉下多彩；最早對外開放并出口29個國家；最早的模印貼花技術；最早實行的“股份制”；最早在瓷器上出現廣告語……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陶瓷盛世景象不在，種種高超的陶瓷技藝也隨時間消逝。

為了再現盛唐陶風，我給自己列了一個計劃。按照計劃第一步是要選址修建一座土窯。

古人稱這些土窯為龍窯，因為窯體要呈長條形并要有一定的坡度向山頂延伸，樣子就像一條龍。在搭建龍窯的時候，銅官鎮上已經找不到一座龍窯了，陶瓷藝人們早就不再把龍窯作為燒制的場地。但是，要做出形態逼真的古銅官窯陶瓷，就必須有這樣一座龍窯。為了修建這樣的古龍窯，我跑遍了銅官鎮境內的19處古窯遺址，一個一個的看，一點一點的琢磨，一步一步的分析，終于弄清楚了龍窯的技術構造和燒制特點。龍窯由火門、火膛、儲火段、擋土墻、窯床、風道、煙囪、防雨棚等部分組成，具有體積大、造價低、產量高、熱效率大等特點。按照古龍窯的比例，我很快就建好了一座約200平方米的土龍窯。

第一步大功告成增加了我不少信心，但是還有些必須的工作如收集柴火、雇車取土、繪制圖案、和泥做胎、上釉燒制等步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相當的繁瑣。尤其是繪制古銅官窯陶瓷器物的圖案，這是一個非常細致而又耗時的工作。古銅官窯陶瓷的器物不勝枚舉，要想把每個器物都復制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為了盡可能多的繪制出古銅官窯陶器的圖案，我開始了長時間的收集工作。

在古鎮銅官的沿江一帶，遍地都是古代匠人人丟棄的陶片。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這里揀拾陶瓷碎片，家中一堆又一堆的陶瓷碎片，在外人看來都是垃圾，在我眼里卻是無價的寶貝。在唐代陶瓷藝人把燒制品相好的成品拿到市場上賣掉，有些在國內有些則銷往國外，世界上二十多個國家都曾出土過銅官窯的陶瓷器皿。我揀到的這些碎片是品相不好的器皿，藝人們把它仍在河里。如今河床干涸，這些陶瓷碎片就都露了出來。

我把這些陶片揀拾到家里之后，先要一塊一塊的整理，分類，然后依據豐富的想象一塊一塊的粘合，最后才能整理好單個的銅官窯陶瓷器形。這一項工作是異常瑣碎而繁雜的，我用了十多年時間，收集和整理了1000多種古銅官窯作品的圖案。通過這些圖案，盛唐時長沙銅官窯“十里陶城”的輝煌得以重現，窯工們制泥、拉坯、寫字、畫圖、燒窯時的熱鬧景象恍若就在眼前。

另一項艱難的工作就是上釉。早在中唐時期，古陶瓷藝人就在釉料中引入不同含量的銅或鐵、錳金屬做發色色基，經不同火候燒制形成青釉、綠釉、醬釉、褐釉。因為釉色的古樸和淡雅，我稱它為素釉。要用銅、鐵或錳做發色的色基相對來說比較容易，但是要達到和古銅官窯的產品一模一樣就困難多了，這主要在于金屬原料的搭配和燒制火候的把握。古銅官窯陶瓷的上釉方法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有蕩釉、浸釉、淋釉、滴釉和涂釉。而從釉層的特點來看，可分為單層釉、釉下彩、釉中彩、復彩、粉上彩釉等等多種工藝。在漫長的實驗過程中，我嘗試著用每一種方法進行燒制，燒制結束后我要立刻總結每一種上釉資料，成功的及時再進行實驗，以取得最終的數據。失敗的也及時的作好統計，總結原因。經過無數次的分析和統計，我終于做好了一系列的成功實驗。實驗從釉料的比例、施釉的技巧、燒窯的溫度、出窯的時間等環節都做了詳盡的記錄。

彈指間30年過去，我不斷的收集瓦片、整理圖形、和泥做胎、窯火燒制，終于在2000年時，宣布完全找到了大唐時期的制陶技藝。

古窯技法的“活化石”

銅官鎮上的陶瓷制作在唐代興盛一時，預計當時有數萬人在從事陶瓷生產，窯址遍布方圓十里，是個名副其實的“十里陶城”，興盛了百余年后才逐漸衰敗。讓專家們疑惑不解的是，這樣大的一個古窯址，這樣輝煌的藝術成就，史料上竟然全無對銅官窯的記載。

長沙銅官窯是個典型民間的窯口，官方并未對它產生足夠的重視，沒有記載也就不足為怪。也正因為如此，使得長沙銅官窯擺脫了約束，沒有了羈絆，并最終取得了突飛猛進的藝術成就。其基本制作方法，是在手工拉制的胚胎上，運用貼花、堆花、刻花、點彩等方式，并適時地運用中國畫技巧施以色基，紋飾出書法、花草、鳥獸、人物、園景等圖案，形成長沙銅官窯獨具特色的陶瓷技藝。

讓我驚喜的是，在不斷的燒制過程中，竟意外的燒制出了雞血紅釉。雞血紅又稱銅紅，是釉彩在高溫的窯變中不經意間獲得的。據父輩說，千百年來，沒有人能夠自如的掌控雞血紅的出現。由于不能解釋其產生的原因，所以使這一雞血紅色產生了某種神秘色彩。圍繞這一神秘的現象還誕生了流傳一個古老的傳說。

相傳在一千多年的一個洪水季節，銅官石諸湖一位年過五十的老陶工，在湘江河中救上來一個小女孩。她身世凄慘，父母都在洪水中喪生，無家可歸。老陶工也是孤身一人，決定收下小女孩作徒弟，傳給她制陶技術。師徒倆情同父女。隨著時光流逝，小女孩漸漸長大，技術也逐漸成熟。老陶工一輩子做陶，但是他卻一直有個愿望沒能實現，那就是在陶瓷上顯現紅色。為了這一紅色，老陶工十幾年如一日的工作，但還是不能實現。后來，竭盡全力的老陶工一病不起。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小女孩萬分焦急，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情深義重的老陶工帶著遺恨離去，但是她又沒有辦法完成老陶工的愿望。最終，老陶工還是帶著遺恨去世了。在一個月色如銀的夜晚，在老陶工的靈前，小女孩寫下了千古流傳的感人詩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然后，她沐浴更衣來到熊熊的窯火邊，誠心地祈禱：窯神保佑紅色出現。當窯溫即將達到最高點的時候，小女孩出人意料地縱身一躍，跳入窯膛中，一股青煙頓時升起，并蔓延了整個龍窯。她的舉動感動了窯神，窯神用她的鮮血化為一片殷紅的釉色映在陶器上。人們為了紀念小女孩，都稱這種紅色為“女兒紅”。

通過多年的實驗研究，我用銅元素在還原焰下通過窯變，產生了罕見的雞血紅色。2003年，我的作品“火鳳凰”獲得了中國首屆文物仿制品暨民間工藝品展金獎。但由于“雞血紅”的燒制全憑經驗，所使用的釉料配方、釉料濃度、釉層厚薄、燒結溫度、窯內氛圍等條件要剛好互相滿足時才能出現這種驚世駭俗的銅紅，因此就是再高明的窯工也沒有十分的把握，成功的幾率非常小。

在湖南長沙的銅官鎮上，只有我原汁原味地保持了古銅官窯的傳統制作方式。所以作品全部采用手工制作，燒制全部采用土窯燒制。我的兒子、媳婦、女兒個個都是制陶里手。我組織家人成立了“銅官窯傳統手工藝陶藝吧”，運用拉坯、控坯和貼花、印花、推花、畫花以及釉下彩等傳統工藝制作出了古樸典雅、獨具特色的銅官窯作品。近期，我將在湖南省最大的私人美術館——美廬美術館舉辦一個個人展覽，作為自己階段性的藝術總結。未來，我的愿望有兩個，一個是培養銅官窯陶瓷手工藝人。我傳授學徒不限任何條件，只要是愛好陶瓷的人，不管你來自哪里，我都愿意將我的全部技藝悉數傳授，希望讓老祖宗的手藝一直流傳下去。另一個心愿是建一個大型的陳列室，向更多的人展示和宣傳銅官窯陶瓷。

胡武強

1944年出生于陶瓷世家。1963年隨父學藝，專攻陶瓷泥釉料的科研試制和產品的造型設計。著名民間藝人、湖南工藝美術大師、湖南陶瓷藝術大師、中國百名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