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冷陰冷的,我在雁塔廣場上轉圈圈,最后坐在大理石邊緣的臺面上。
雖然冷,可還是有許多人聚集在這里,有照相的、賣棉花糖的、賣煎餅的、賣笛子的、賣葫蘆絲和書法作品的。
更多的是一群擦鞋的婦女,提著籃子拿著小凳,也一圈圈轉著,尋找活計。
“擦鞋擦鞋。”一個婦女說,“一塊錢一擦,不滿意不收錢!”常常是這樣的話。
從我身邊經過時她就張大嘴特意問了我一次,我立刻回絕了。
這是個四十來歲的婦女,臉色蒼黃,皮膚粗糙,眉眼都失去水分顯出枯澀,尤其是嘴唇,皺縮得很。
第二次過來時她依然問我:“擦不擦?……”又耐心地推介一番。
其實我的鞋已經臟了,問題是我現在既無講究的心情,也沒有這個基礎,雖然那只是一元錢。但對我來說肚子比鞋更重要,一元錢我何不買張油餅打打牙祭,擦它土腳干甚!
所以,我當時的落魄程度可想而知,但一般人哪里看得出來?——后來我才知道還有人比我更落魄。
這擦鞋工第三次邊走邊吆喝過來了,我想這次她總不會問我了吧?我剛才才同她論道過一番的,不至于這樣健忘,才五分鐘。哪知我錯了,或者說我的慣性思維被推翻了,她依然像不認識我似的,重新向我推薦起來,說:“擦一次吧!”
我惱火地說:“你剛才問過的,不會這么健忘吧?”
她笑笑說:“擦擦又何妨?不過一塊錢。”
當她第四次“惠顧”我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弱智兒童,老實說我不相信世上還有這么厚臉皮的人,她又像不認識我了,像面對一個新的顧客開始兜售,并指著我的鞋說:“可以擦擦么?——你看,都臟了……”
這更傷我面子,臟了也就臟了,她卻反復挑明,就像在打我的臉,我幾乎要罵她,可還是忍住了,對她說:“謝謝你關心,我不需要你擦——我愿意這樣。”
她有一絲尷尬,說:“擦一下亮堂么?人顯得精神。”
第五次,她過來了,竟然還不放過我,黏黏的又糾纏上了。我簡直恨不得扇她一耳刮子——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我的火氣終于騰地升起來,說實話,我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我說:“你還有完沒完?——你問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五次!你還要說?我真是!……你飯吃多了?”
她皺著臉笑笑說:“沒啥,沒啥,我不就是問問你嗎?以為你會擦的,已經臟了。”
“我每天不知要臟多少次呢!”
我吼了一句,可一看她那寒風中毫無血色的臉,心就軟了下來,畢竟流離在外都不容易,說不定她還拖兒帶女呢……
我轉而開玩笑似的說:“你那意思是給我免費服務?”我的口氣一半是諷刺。
“那又有啥事呢?”她笑著說,“我給你免費吧!”這樣說著竟然真就放下家伙,要預備開刷。
我吃了一驚,害怕被她囫圇住了,可我又想把這道符念到底,索性爽氣一回,就一本正經對她說:“真的嗎?你說了,免費呃?”
她連連說免費免費,不由分說給我擦了起來。
無論如何,從心底里我打定是不會掏錢的,我最討厭經過反復的誘導煽惑后被說服的人,那樣我的臉上會很無光——你越說我越是要有堅定的立場。
五分鐘后她完了工,皮鞋的確亮得有點像鏡子,我正不好意思的時候,她已收拾好家伙,對我說:“給一元錢吧!”
我覺得周身如澆了一瓢冷水。
“你說了免費的!”我不客氣起來,更重要的是我有種上當的感覺。
她依然冷冷淡淡地笑笑,不動聲色,“你看,”她說,“我說了這么多話、花費了這么長時間還不值一塊錢么?”
“你自己愿意的,我沒找你!”
“是的,年輕人,”她突然提著東西轉過身,準備離去,“你還年輕,也才進入社會不久吧,這一塊錢沒有啥,我也可以不掙——我其實是想向你證實我生存的勇氣,年輕人,它比什么都重要——遠遠不是你一塊錢能夠買來的。”
說完,消失。
我傻了,愣在那里。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