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云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
杜牧這首詩的可貴就在于:1.他打破了多年來天經地義的想象機制。在一般人的想象中,花肯定比葉子美好,而杜牧卻說,葉子比花更美。在一般人看來,秋天肯定不如春天美好,而杜牧卻說,秋天比春天美好,不但比一般春天的景色鮮明,而且比春天最鮮艷的花朵還要鮮艷。這表現了一個詩人精神的活躍,不為常規所拘,這是詩人藝術想象的突破。2.這首詩的靈魂,全在最后這一句,以一個比喻而使這首詩經受了千年的考驗,保持住了鮮活的藝術生命力。
比喻分為近取譬和遠取譬。所謂遠取譬,是從空間距離來說的,為了求新,不在人身近處,而是在人身的遠處,在遙遠的、為流行的傳統的想象所忽略的空間展開。
實際上,從文學,尤其從詩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一個空間概念,而是一個心理觀念。有時從空間而言并不遠,但是,從心理來說,卻處于被遺忘的地位。杜牧把秋天的葉子比作春天的花就是一例。從秋天想到春天,從時間的角度來說,是遠取譬,但是,從葉子想到花卻是近取譬。我們之所以覺得它新異,是從心理、從想象和聯系的角度來說的,這是被忽略了的,因而是出奇制勝的,是突破性的,個性特別突出,是很有創造性的。就霜葉和二月鮮花而言,它們在“紅”這一點上,不但相通,而且在“紅”所引起的聯想上——紅得鮮艷,紅得旺盛,紅得熱烈,紅得有生命力——也是自然而然的。
通過對紅色的強調,杜牧表達了從秋天的葉子感受到的生機勃勃的情致,這表現出詩人的內心迥異于其他詩人的特點。從這里,我們至少可以感受到詩人對大自然的美的欣賞,對生命中哪怕是走向衰敗的過程,都充滿了熱情,以美好的語言加以贊美。
杜牧這首詩之所以動人,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樣一個為讀者贊嘆了千年的比喻,還因為詩的結構很有層次。詩人并沒有把這個比喻放在第一層次的前景位置上,而是把它安排在第二層次的位置上。在第一層次,他先引行者和他一起欣賞寒冷山坡上的石路。一個“斜”字,有很大的潛在量,不但表現出了山的陡(不陡,就不用“斜”,而用“橫”了)也表現了人家的高,居然在云端里。這樣的人家,有詩的味道,是因為它很遙遠,有的版本上是在白云“深”處,有的則是在白云“生”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好像白云“生”處,更有遐想的空間。它更縹緲。對于讀者,這很能引起超越世俗的神往。
如果作者滿足于這樣的美景,就很可能使有修養的讀者產生一種缺乏個性、沒有特殊心靈感悟的印象,雖然在文字上(構圖上)不能說沒有功夫,但是,對于詩來說,心靈感悟的特殊性好像不夠。如果寫到這里為止,就不能不令人產生比較平庸的感覺。在唐詩中,有許多這樣的詩,文字可以說無可挑剔,但因為缺乏心靈微妙的感興,而只能在很普通的水平。
這首詩的杰出在于,在用目光欣賞著自然的美好景色的時候,情緒上突然來了一個轉折。寒山石徑、白云人家固然是美好的,但詩人一直讓車子按常規行進著。后來他突然把車子停了下來,原因是楓葉竟美麗到如此程度,需要停下來慢慢品味,讓視覺更充分地享受。這首詩動人的奧妙就在于用突然停車的動作,表達他內心對美的瞬間驚異和發現。從結構上說,這不是以單層次的平面,而是以第二個層次的提升來強調心理的轉折。從這個意義上說,白云“深處”,不如白云“生處”。因為“深處”,只是為遠處、超凡脫俗之境所吸引,而白云“生處”,則是深而又深的境界,這種吸引,有一種凝神的感覺。這個凝神的感覺,有一點靜止的暫停,和后面的突然發現的驚動,是一個對比。多少人對霜葉司空見慣而無動于衷,或有動于衷而不能表現這種心靈深處的突然驚動。而詩人卻抓住了這突如其來的、無聲的、只有自己才體驗得到的欣喜,把它表達了出來,“霜葉紅于二月花”之所以經受住了千年以上的歷史考驗,不僅由于這句詩本身,還應該歸功于前面的鋪墊,沒有這個鋪墊,就沒有心靈轉折的過程了。
景色的美好固然動人,然而,人的驚異,對美的頓悟卻更加動人。
文學形象憑什么感動人?當然要靠所表現的對象的特點,但是比之對象的特點更加重要的,是人的特點,人的心靈特點,哪怕這特點是無聲的、瞬時的觸動,潛藏在無意識中的。如果不加表現,它也許就像流星一樣,永遠消逝了。而一旦藝術家把它用獨特的語言表現出來了,就可能像這首詩一樣流傳千年,甚至像一些人說的那樣獲得了永恒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這只是一個藝術家在想象和語言上的成功,這種成功是不可重復的。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