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這是小說《圍城》中一個人物所說的一句話,這句充滿哲學色彩的悖論式的話,可以說幾乎成了我們閱讀、品味這部作品的一根“懸念線”。
《圍城》的作者錢鐘書(1910-1999)是一位學貫中西的著名學者,1935-1938年間曾在英國留學深造。《圍城》是他回國后于1947年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
《圍城》的主要內容是寫一位留學生方鴻漸1937年回國后的經歷和遭遇。小說采用了英國流浪漢小說的結構方式,沿著主人公的“浪跡”來展開故事,描寫他所體味的種種人情世態。小說一開始寫方鴻漸帶著“假文憑”乘郵船回國返鄉以顯示其虛妄的“榮耀”;接著寫方鴻漸在現代都市上海與幾個知識分子朋友的情場角逐,寫他們由于難以打破心理隔閡,錯過人生機遇而陷進精神的困境;在小說的第5章以后,則是寫方鴻漸到湖南三閭大學任教,面對人際間復雜派系之間的勾心斗角,孤獨無援,難以立足,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碰壁。在經歷了一系列的人生挫折和失敗后,方鴻漸企圖寄望于婚姻家庭能給予他一塊安身之地,然而,妻子及其家人的自私和算計,終使“安樂窩”的夢想也破碎?!秶恰返淖钔怀龀删停覀兛梢詮膬蓚€方面來認識。
首先是對它精神內涵的理解。有些讀者以為,“圍城”這一意念,主要是影射婚姻問題的,沒結婚的人都想結婚,而結了婚的人則想逃離婚姻。其實這樣的理解是偏狹的,因為造成主人公自我失落的不僅僅是婚姻的苦惱,而是對于整個生存的苦惱。所以,當方鴻漸和一群朋友一起在走向三閭大學的路上,他心中發出這樣苦澀的人生感慨:“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么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后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征。好像個進口,背后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么都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這里,可以說是更準確地體現了“圍城”這一意念的真正涵義,人的生存環境,既無進口,也無出口,它使人迷惘、失落、絕望,這也正是現代人的一種精神苦惱?!秶恰愤@部小說正是從對生活具體描寫的層次,上升到形而上學的哲學層次,帶有豐富的現代哲學意蘊。這是我們在閱讀《圍城》時應領會的重要特點。在中國近一、二十年的現實主義小說創作中,這種追求已逐漸地普遍,而當時《圍城》的創造則是具有開拓意義的。
其次在小說的藝術追求上,《圍城》也有它突出的成就,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諷刺藝術。這部小說的語言本身,就充滿譏諷色彩,這是一種機智、俏皮的諷刺語言,它得益于作家廣博的知識積累、豐厚的文化底蘊和幽默聰睿的性格。還應看到,《圍城》的諷刺藝術不只是那種簡單的修辭技巧,它是把一種修辭手法直接與其哲學意蘊聯系起來,這突出表現在它的反諷和悖論的運用上。
所謂“反諷”,用更通俗的話來表達就是“佯裝”,即一個角色在他的“妄自尊大”的對手面前佯裝作“愚蠢”、“無知”,但最后他說的“傻話”卻被證明是真理,從而使他的自以為高明的對手大出洋相。反諷在后來的西方藝術中發展得越來越豐富,出現了“結構反諷”、“詞語反諷”、“命運反諷”、等等。在《圍城》的創作中錢鐘書則有意識地使用了一種有著濃厚哲學意味的“時間反諷”手法,也就是讓“時間”來充當“佯裝無知者”,以此造成對整體人生的反諷觀照。比如,在小說的最后,方鴻漸與孫柔嘉的婚姻終于破裂了,柔嘉出走,家里一片破敗和凄清。這時,在他身旁的那只“每點鐘走慢七分”的祖傳老時鐘發揮了它的特殊作用,它在方鴻漸身邊當當地打了六下,它的“六點鐘”,其實應該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還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弄得夫婦不歡;同在那時候,柔嘉在家里等鴻漸回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五個鐘頭前雙方的“愿望”在五個鐘頭后的“存在”面前,都變成了虛假和不可復返,變成了“虛無”。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所表達的諷刺和悵惘,真是“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這種更高意義上的反諷,不僅是指向這個或那個具體的存在,而是指向人生經驗的整體。
悖論,也是一種諷刺的語言技巧,通過語義的矛盾狀態“把不協調的東西緊密連接在一起”,以達到對事物某種內在本質的精確揭示。《圍城》中的悖論修辭運用有許多精彩之處,如“圍城”這一語象就充滿悖論性,作品中悖論的運用還體現在許多方面,如,故事的結構以留學榮歸開始,以一事無成結束,形成了命運的悖論;又如,喜劇的文風與悲劇的內容,形成了藝術風格上的悖論,等等??傊秶恰返闹S刺藝術對體現作品的哲學意蘊起到了深化的功能,作品內容與形式所顯示的鮮明特征以及它們的高度協調性,使《圍城》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成為一部在精神內涵和藝術風格上都獨樹一幟的小說。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