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尤,1990年生于北京,2004年患縱隔惡性腫瘤,隨后一直在病痛中掙扎,2006年10月22日凌晨離開這個世界。他一生短暫,生前病魔纏身,卻筆耕不輟子尤作品集有《誰的青春有我狂》,其中《讓我心痛的妞妞和(妞妞)》一文將矛頭直指作家周國平,認為妞妞之死多半是其父親周國平貽誤病情所致,一時間轟動文壇。2005年9月,李敖在北大演講后曾到醫院看望過這個絕癥少年……
因為一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少年子尤,我們知道了她——柳紅。呈現在媒體面前的她,總是那么優雅和淡定。沒有人知道,那些在常人看來難以承受的痛苦。她這個母親是怎樣扛過來的?
和她面對面。一起回到那些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太過殘酷的過去。她依然淡淡地笑著:每個人的生活都難免經歷痛苦。如果你沒有被痛苦打倒,那么你就會在痛苦中成長。
曾經,我是別人眼里的幸福女人
在2003年以前,我應該是那種別人眼里幸福的女人吧,丈夫吳國盛在北大哲學系擔任系主任,兒子聰穎可愛,那時候,子尤雖然還未像后來這樣出名,但是在我們的生活圈子里,因為他出眾的才華,他早已是一位小名人了。
雖然子尤的學習成績不是很理想,但從三四歲起,他就喜歡聽相聲、看書,我給他買了侯寶林全套的相聲磁帶和許多他愛看的書。子尤善于講故事、說相聲,但他的手比較拙,于是一開始,他讓我幫他寫字。他8歲時一篇5000多字的小說《一戰時期的俄國少年兒童團》,就是在看了《拯救大兵瑞恩》后由他口述,我和丈夫輪流4個多小時幫他寫成的。
丈夫和兒子,可以說占據了我全部的生活和心靈的空間。丈夫比我小4歲,我常常抱怨說:“我簡直是生了兩個兒子,哪一個離開我都不行。”雖然是抱怨話,但那時候心里全是蜜般的幸福啊,我甘愿為這兩個男人付出自己的所有。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父子倆都不愛吃水果,可是我認為多吃水果對健康有好處,所以我想方設法讓他們多吃一點。每天晚飯后,他們各忙各的,我躲在廚房里用榨汁機榨果汁,一遍遍嘗試哪幾種水果組合在一起的味道是最佳的,然后再送到父子倆的手上,連哄帶勸地看著他們喝下去。有時候我伺候他們喝完果汁,一看時間都快夜里10點了,我自己還什么都沒干呢。
2003年,丈夫有了外遇。在最初得知這個事實時,我有世界在一瞬間坍塌的感覺,結婚這么多年,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幾乎是我的全部,我做任何事情,首先考慮到的一定是他,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的生活中會沒有這個人,這對于我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無論怎樣,我不離婚。
可是事情的發展越來越不在我所能控制的范圍內,直到有一天,丈夫搬離了這個家。
我和丈夫之間感情變化的每一步,子尤都看在眼里,兒子才剛剛13歲啊,他卻在那段時間里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撐。有一天,他硬是把我從床上拽起來,很認真地勸我:“看看鏡子,你都成什么樣了,有什么可怕的,離婚也不是結束,也許對于你來說是男一個開始也未可知呢!”我當即把胸中的憤懣化作傾盆大雨般的痛哭,然后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后來,相熟的朋友問起離婚的事時,我只是平淡地說:“他愛上了更值得他愛的人?!?/p>
我努力使自己的心靈不被怨恨和自憐所俘虜,但是在最初的時刻,那種內心的空洞真是無法收拾。很多個晚上,我坐在房間里,忘記了開燈,就那樣呆呆地坐在黑暗里,腦子里和心里一片空白……
最終帶我走出困境的還是子尤,他說:“媽媽,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每次看見你失魂落魄、不修邊幅的樣子,我都覺得很丟臉,我的媽媽應該是優雅的、堅強的、充實的。媽媽,你別讓我失望。”兒子的這番話讓我警醒,是的,即使我失去了婚姻,我還有兒子。我是做一個讓兒子失望的母親,還是做一個可以讓他當作榜樣的母親呢?我必須選擇后者。
驀然發覺:離婚真好啊
因為后來兒子的名氣太大了,我這個當母親的反而沒有人知道身份,我其實也算是個社會精英,我是經濟學家吳敬璉的學術助理。
我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態和生活,開始把年輕時的愛好都撿起來——閱讀和寫作。每天晚上,我和子尤各自占據書房的一角,各自捧著書看得入迷,看到精彩處,便大聲讀出來與對方分享。
我開始著手撰寫《吳敬璉傳》,我寫一章,子尤看一章。子尤給了我很多非常有價值的建議,我們甚至計劃著以后母子倆合作一本書,書名就叫《我們倆》。
最有意思的是,我和子尤還經常編寫劇本,演員就是我和他。每逢節假日,我們邀請朋友們來家里,表演給大家看。我們母子倆的表演已經成了保留節目,每次朋友聚會,大家都會在電話里叮囑我:“帶上子尤啊,我們等著看你們的好戲呢!”
我們家是三室一廳,每個房間都很小,可我精心布置,讓家里裝滿了溫馨、情趣和書卷氣。進門對面的墻壁上,數百種鉛筆刀構成了一個帶有童話色彩的世界,衛生間門口不足一平方米的空間里,近千張光碟林林總總,展現著歷史的躊度;書房里,各種書籍占滿了房聞的每一個角落,房間的頂部貼滿了練習書法時廢棄的“墨寶”;臥室的屋頂很規整,一篇《千字文》占據整個空間。我和子尤經常躺在床上,邊讀邊背。子尤說這樣很好,以前他爸爸在家的時候,他和我不敢也不能把家搞得如此情趣盎然。
我也開始花時間在自己的外表上,我是個很愛美的女人,但是在婚后的那么多年里,因為忙于照料家庭,我對于自己總是力求簡單:每天早晨起床,匆匆洗臉,抹點“大寶”就完事了?,F在,我會用蜂蜜和橄欖油做面膜,也會給自己設計服裝。我偏愛古典風格的衣服,為了做一件滿意的衣服,我會親自去淘喜歡的布料,和裁縫討論樣式,而且旗袍上好看的盤扣都是我自己做的!離婚后,我曾經參加過一次大學同學聚會,我的狀態讓大家有“驚艷”之感,他們都說:“柳紅,你看起來起碼比實際年齡要小10歲!”
我曾經在北大的校園里,邂逅子尤父親和他新婚的妻子,面對他們,我發現自己心里已經沒有任何怨恨,我們淡淡地寒喧著,像一對好久未見的老朋友,一切的恩怨光滑無痕地滑過,剩下的只是一些關于過往的溫暖片斷的記憶,這樣真好。子尤的父親曾經對我說:“你真是一個豐富的人,我曾經以為已經完全了解你,但是離婚后你的表現又讓我覺得,我其實并沒有完全讀懂你?!?/p>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樓下的花園里目送子尤去上學。天空晴朗,花香陣陣,我突然由衷地產生一個念頭:離婚真好啊。真的,如果沒有離婚,我不會體會到在家庭和工作之外,還有這么一大片可以供自己翩然起舞的天地;如果沒有離婚,我不會擁有嘗試另一種生活的可能,不會擁有這么豐富的生命歷程;如果沒有離婚,我不會知道自己面對挫折時原來擁有這么大的能量,這種能量讓我找回了久違的自信。人生就是這樣吧,不會總是坦途,但是每個崎嶇處都會有美妙的風景。所以,無論如何應該感謝生活。
生活重新向我展示它的美好,我甚至和子尤開始討論再婚的問題。我們一起擬定征婚啟事,我說:“我一定要找一個愛你的人,如果他不愛我的兒子,他再優秀我都不會考慮?!弊佑日f:“你放心吧,我這么可愛的小孩,只會為你加分!”我們母子倆躺在床上,笑成一團。
那時候,我們是多么的快樂??墒牵粓鰹碾y襲來,將這種快樂擊得粉粹!
子尤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失望
2004年3月,子尤被查出患有縱隔惡性腫瘤而住進醫院,多次面臨生命危境,用他自己的話形容:“一次手術,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在經歷了同齡人無法想象的生死愛恨,在與疾病頑強抗爭了31個月之后,子尤終于走完了他16歲的生命旅程,于2006年lO月22日凌晨2點50分去世。
子尤留給我的,除了錄像、照片和回憶,還有一本書《誰的青春有我狂》。這本書,子尤從8歲開始寫,一直寫到15歲。這本最早名叫《我和上帝掰手腕》的書,如實記錄了一個白血癥少年與疾病抗爭的心路歷程。
我的兒子,一個在短暫的生命中,大部分時間學著做一個男人的堅強男孩,始終活得很有尊嚴。得病之后,他總跟我說:“媽媽,你不要彎腰,你要端莊,我們母子倆互相把對方作為一面鏡子,好嗎?”那一刻,我又怎能說不呢!從此,子尤透過我的表情,看他自己是不是缺少笑容;我透過子尤的表情,看自己今天是不是還端莊。
因為子尤在臨去世前說的一句話:“媽媽,我想象不出來,你要是留短發會是什么模樣?!彼栽谧佑热ナ赖漠斕?,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發廊,把留了半輩子的長發剪掉。短發的我去商場,從頭到腳買了許多漂亮的新衣服,為兒子穿上,甚至在抱著子尤的骨灰盒回家的時候,我還穿著非常鮮艷的衣服。
告別儀式上,我堅持讓自己面帶微笑。等到趴在子尤的耳邊,為他輕輕朗誦《蒙古長調》時,我再也抑制不住嘩嘩的淚水。我讓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跌落在腳下,堅持朗誦完歌詞。當我抬起頭時,臉上微笑依舊。我掀起紅布,親吻子尤的右頰,然后又一次幫他梳理了頭發,把打印好的歌詞塞進他的手中……我相信,子尤一直在天上看著我,即使在送別的時刻,我——子尤的媽媽,也應該是端莊的。
正如央視主持人張越在“溫暖2006”現場所說的那樣,“想到子尤,就總想著一個詞叫享受。我覺得我很少看到那么懂得享受的人,享受生的快樂,享受痛苦,享受活著,享受青春,甚至享受死亡。子尤沒有裝,不是強打精神地樂觀,他真的看得很明白,人活著就是一個過程,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體會完全不同的滋味,包括痛苦和死亡的滋味?!弊佑仍谶@樣的享受中,走完了自己短暫而不乏精彩的生命旅程。
子尤逝世后,我遇到最多的問題是:一個母親,怎么可以做到這樣的冷靜和堅強?記得同樣的問題,我也曾問過單位里一位孩子患有重病的女同事,她當時對我說:“如果你攤上這種事,你也可以做到。”在我真的攤上這種事之后,我也是這樣回答那些來問我的人。
我該怎樣來表達失去兒子的痛苦呢?子尤已經走了一年了,遺憾的是,我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來形容,而這種痛苦在我的心里一直是那樣強烈,也許這種強烈的痛苦會一直跟著我,我并不認為它們會有減輕的可能性。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明白,伴隨著這種痛苦,我還是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快樂、充實、健康, 不為別的,是為了子尤,我不能讓他擔心。就像在追思會上,所有的人都哭了,只有我沒有哭,那天我特地穿了一件很雅致的旗袍,我要讓兒子走得安心,這是一位母親能為兒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天,說到已經走了的兒子時,朱軍、白巖松、張越交替著朗誦起鄭智化的《別哭,我最愛的人》,當時現場一片掌聲。是的,大家都沒有用感傷去感懷什么,大家也都因為子尤的達觀而忽略了單身母親養育一個白血病孩子的苦難,忽略了社會對于我們援助的另一種溫暖,甚至忽略了笑容和燦爛背后是無盡的苦痛。一如白巖松感嘆的“反過來看另一面,他不疼嗎?后來他各處都在出血,他不難受嗎?”但是,我知道人們還是看到了,有意識地看到了子尤的生命力所產生和造就的快樂。
子尤的達觀是以生命做為驗證代價的,這種代價,最終讓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直面一次對生死的沉思,讓我們在死亡最終來到我們面前的多年之前做好準備,讓我們從沉思與準備中得到一次增加生命質感的洗禮,讓我們在洗禮之后有能力感知到生命隨時可以被珍惜的溫暖。
所以,盡管子尤已不在我的身邊,現在的我依然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我特別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跑步,每個周末爬山,絕不敷衍自己的一日三餐。我會花5個小時為自己精心燉制一鍋花生紅棗豬蹄湯。也許這在旁人看來是對時間的一種浪費吧,但我想,如果這一鍋湯對身體有益,那么就不算是浪費,有健康才有一切,讓自己健康也是對親人的負責。
我開始熱心公益活動,或許因為子尤得的是癌癥,我對癌癥患者總是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理解,我總想為他們做一些事情。有一次,我在博客上看見一條留言,一個和子尤同齡的女孩子得了癌癥,她問我:“為什么別人都轟轟烈烈地活著,我卻必須承受這一切?”我親自去醫院看她,告訴她:“你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積極治療,阿姨會陪你一起走這條路?!蔽颐恐芏紩メt院看她,她的家不在北京,做飯不方便,我每次去都會給她帶燉好的湯。現在女孩已經出院了,到目前為止病情穩定?,F在,她叫我“媽媽”。
我發現,癌癥患者有低齡化的趨勢,這些孩子們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和身體折磨是我們這些成年人不敢想象的。我計劃成立一個“癌癥少年俱樂部”,把這些孩子組織在一起,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么不幸,大家可以相互打氣,而家長們也可以交流一些治療的心得和信息。這是我正在做的一件事,所以我現在比子尤得病那會兒還忙呢。
曾經的我是一個什么都不缺的女人,后來,我失去了婚姻,再后來,失去了兒子。在別人眼里,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吧,我只剩下了自己??墒俏野l現,即使生活將我置于如此的境地,我依然有能力讓自己活得快樂而充實,這種快樂和充實來源于自我成長,來源于我的內心深處。所以,它們是有力量,是長久的。對于未來的日子,我的態度只有兩種,一種是——無所畏懼,一種是——享受每一天。
天上的子尤,看見媽媽如此這般地活著,一定也會很快樂和欣慰吧。天上人間,我們母子會在不同的地方關照著彼此,給彼此加油、鼓勵!
編輯 魏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