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丈夫圓夢，讓單飛的雄鷹安歇

比翼雙飛的登山俠侶

2007年7月12日，當地時間9點20分，我登上了巴基斯坦境內的迦舒布魯姆峰的峰頂，替已經離開人世的丈夫完成了登頂世界上8D00米以上的第14座山峰的夙愿。2年前，為了實現登山人的夢想，為了書寫歷史，丈夫過早地離開了我，離開了他最愛的女兒。

1969年。我出生在西藏林芝縣，喜歡中長跑的我曾創下西藏女子3000米跑的紀錄，1984年我入選西藏體工大隊。1989年4月，我轉入西藏登山隊，是女子登山隊4名隊員中年齡最小的一個。

我認識了被人們稱為藏地帥哥的仁那，他比我大3歲，是“登山之鄉”日喀則人。帥氣俊朗的外表和幽默風趣的仁那。深深吸引了情竇初開的我，我們偷偷地戀愛了。他那沒有太多甜蜜的語言，但性格粗獷豪邁的他并不缺乏藏族小伙子的優點。

1989年的6月。我第一次體驗登山的艱難，6000多米的唐拉昂曲山讓我學會了勇敢和頑強。我領略了雪山的狂野與肆虐，了解了雪崩、滑墜和裂縫。也知道了登山會死人。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也倍加珍惜我和仁那的感情。

一年后，我們的戀情被領導發覺，沒想到他們表示支持，說我們是很般配的一對。1992年，我和仁那在親友們的祝福聲中走進了神圣的婚禮殿堂。一個朋友送來一副很有趣的對聯：“一對比翼鳥，兩個冒險家”，橫批“生死與共”。這幅對聯，見證了我和仁那“生死與共”的愛情。

1992年底，“中國西藏攀登世界14座8000米以上高峰探險隊”成立，隊伍集結了12名西藏登山隊伍中的精英，仁那也在其中。

1993年春季。這是西藏最好的季節，仁那和隊友們即將踏上征服14座山峰的征程。臨出發的前幾天，我偷偷掉眼淚，我知道雪山的兇險。一步踏空就會掉進深淵，每走一步都處在天堂和地獄的考驗中。盡管仁那有著豐富的登山經驗，我還是萬分的擔心。

我在仁那面前依然談笑風生，不想讓他感覺出我的憂慮，給他收拾行裝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似地在我身邊繞來繞去。盡量說些高興的事，逗我笑。其實，他的心里和我一樣難受，只是我倆都想多給對方一些笑容和安慰。

出發那天，拉薩舉行了隆重的送行儀式，親友們把潔白的哈達和醇香的美酒敬獻給踏上征程的勇士們。我和仁那緊緊擁抱，他在我耳邊輕聲說：“等我回來，咱們要個孩子吧。”我使勁點了點頭，忍著淚水。載著仁那和隊友們的越野車開動了，我跟著車子追了出去，淚水簌簌而下。仁那一直在回頭看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為他送行，不知道是不是“生離死別”。

仁那和隊友們要征服的14座山峰中，第一座是位于喜馬拉雅中段尼泊爾境內海拔8091米的安納普爾那峰。那次登頂后，仁那得了急性膽囊炎。不得不返回加德滿都治療。沒過幾天，病情稍稍好轉的仁那返回山區。攀登海拔8167米的道拉吉利峰。西藏探險隊創下了一年攀登兩個高峰的紀錄，備受世界登山界的矚目。后來，我問仁那為什么病得那么重還要登山，他回答：“我不能掉隊。”

那年8月，我懷孕了。仁那高興地說，這是神山對他的獎賞和鼓勵。仁那對我呵護倍至，每天除了訓練，就是為我做這做那。我不忍心看他那么累，可是他開玩笑地說：“這個時候是女人一生中最應該享受的時候，錯過了就沒這個待遇了。”

1994年4月20日，仁那出發攀登希夏邦馬峰，當時我分娩在即。仁那不放心我獨自在家，千叮嚀萬囑咐地要讓姐姐或者媽媽來陪我，他一臉愧疚地說，孩子降生時不能陪在我身邊是他這輩子的遺憾。我腆著大肚子給他送行，我們擁抱，我說：“我和孩子等著你凱旋歸來。”

1994年5月4日，我的身體有了陣痛的感覺，我急忙給老家的媽媽打了電話，然后自己坐公交車去了醫院。5月5日，女兒拉姆央金降生了。25日，探險隊勝利歸來。家屬們去迎接隊員，很多人都以為我見到仁那會哭，可我笑得滿臉燦爛，因為生孩子雖然苦，但登山更苦，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仁那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他見到了襁褓中嬌小的女兒，這個在狂野的大山面前無可畏懼的漢子，在女兒面前卻有些手足無措。

隨著女兒的長大，仁那對孩子的耐心和細致超過了我，有時父女倆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攻擊我，懵懂的女兒學著仁那的樣子向我做鬼臉，可我覺得幸福極了。

1996年8月，我要去攀登海拔7326米的綽木拉日峰。這次輪到仁那給我送行了，他把女兒舉過頭頂喊著：“我們等你凱旋歸來。”綽木拉日峰是座處女峰，以前從沒有人上去過。那次登頂后，我成為國家一級運動員。

我們這對“雪山俠侶”總是去執行不同的登山任務，往往只能在喜馬拉雅和喀喇昆侖山脈深處默默地為對方祈禱。

書寫珠峰上的浪漫

1999年春季，西藏有關部門決定從“地球上離太陽最近”的珠峰頂上采集第六屆民運會圣火火種——“中華民族圣火”，我和仁那有幸一同入選采集隊。

4月20日，采集隊踏上征程。我和仁那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復雜而榮幸，夫妻雙雙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這在中國還是頭一次。可是，我們不得不撇下年僅5歲的女兒，我們不敢想象萬一登山時出現不測，女兒以后怎么辦?

作為一名登山運動員，如果沒有登過珠峰，那會讓我后悔一輩子。當汽車啟動時。我鉆進了越野車，不敢與女兒告別。仁那熱淚滿面，抱著女兒親了又親。

走在通往珠峰峰頂的路上，我看到很多遇難者的尸體，征服雪山的過程中有時距離死亡是那么近。在這么高海拔的地方，沒有人能把他們的遺體帶回家。仁那突然對我說：“我們就是死在這里也要登頂，而且我們要盡可能地安全回家，活著去見我們的女兒!”

在8300米突擊營地時，我一夜沒睡。我們組8男2女，只有我沒登過珠峰，所以我怕體力不支上不去。可是后來登峰時，我的速度快得令仁那吃驚，在距峰頂只剩20米左右的地方，仁那拉緊了我的手，我們攜手登上了世界之巔，就像攜手走進神圣的婚禮殿堂，我們成為世界上第一對登上珠峰的夫妻。我和仁那緊緊地擁抱著，仁那吻了我。隊友們歡呼著：“吉吉，扎西德勒。”

登頂之后，我跟著仁那連續行動17個小時，直接下撤到6500米的前進營地，跨越了上下海拔3000米的高度。完成艱苦的行程之后，我才感到登頂的喜悅，在大本營里，我興奮地抱著仁那問：“這是不是做夢，昨天我們真的一起登頂了嗎?”

仁那和隊友們依然繼續著征服14座山峰的攀登，危險和困難是不可預測的。在攀登洛子峰的時候，探險隊A組的隊員次仁多吉、邊巴扎西、仁那和阿克布到達四號營地，準備第二天突擊頂峰。那天突然下起大雪，營地所處的位置很危險，災難隨時可能降臨。

晚上11點左右，山上開始流雪，邊巴扎西聽到“嚓”的一聲，是個小雪球，接著帳篷就被埋住了。當雪崩下來的時候，睡在帳篷門口的仁那滾到了帳篷外，當他站起身的時候，帳篷已經不見了。仁那只穿了內衣褲。他哭喊著，拼命地挖帳篷。仁那先摸到邊巴扎西，把他拉了出來，接著拉出了次仁多吉。由于阿克布睡在帳篷最里面，等到挖出他時，他險些沒命。危急關頭。是仁那用一雙手拼命地挖出了戰友。第二天，仁那的手腫得厲害，全是水泡，而且差點凍壞了。

經歷了無數的苦難之后，2005年春季。仁那和隊友們準備赴巴基斯坦攀登14座高峰中的最后一座——迦舒布魯姆峰。勝利就在眼前了，仁那對我說。登完這座山后他要做教練了，不再讓我擔驚受怕，也好在家多陪陪女兒。

3月25日，我做為西藏女子登山隊隊長。率領隊伍參加珠峰高度測量活動。臨行前。仁那一邊為我準備行裝，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我說：“我又不是第一次登山，別擔心，如果2008年奧運火種到珠峰采集，我們倆還要再登一次珠峰。”我們約定，他出征時我就不趕回來送他了，等他凱旋而歸時我們再見面。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實現了夢想。書寫了歷史。

5月5日，仁那的隊伍離開拉薩，那天恰巧是女兒11歲的生日。仁那摟著女兒親吻她的小臉，承諾等他回來給女兒補過生目。懂事的女兒說：“祝爸爸身體健康，我和媽媽等著你平安回來。”

5月14日，身在珠峰6500米處營地的我，和第二天就要離開新疆去巴基斯坦的仁那通了電話。我們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仁那說：“你不要勉強，能上就上。”我也囑咐了他幾句：“雖然這座山不是很難。但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們互相勉勵、互祝平安。可是誰也沒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聽到彼此的聲音，從此陰陽永隔。

單飛的雄鷹永遠停留在神山之上

5月22日，我和隊友們成功登頂，這是我第二次登頂珠峰。25日。隊伍返回珠峰腳下的定日縣城。

也許是我和仁那的心貼得太近了，恩愛的夫妻會有心靈感應。27日當天，我有一種心慌的感覺，午飯也沒吃，蒙著被子在床上睡覺。我特別想家，想看到他們父女倆。

28日，在去樟木的路上，我坐的車子被攔了下來。局領導來電話，讓我馬上回拉薩。我是個敏感的女人，一下子預感到家里有事，不過我沒想到是仁那出了問題，還以為是女兒生病了。從大本營回家要坐3天的車，我一個勁兒地催司機開快一點，結果3天的路程我們兩天就趕到了。

當車子進到宿舍大院。隊長來到我身旁，告訴我仁那出了點事。我猜測。是不是巴基斯坦境內很亂，仁那被綁架或是被炸彈炸傷了?

一進家門，我傻了，上級領導、親戚朋友滿滿一屋子人。我知道是出大事了，可是我問誰都不說話，最后哥哥忍不住把真相告訴了我：“去迦舒布魯姆峰的途中，仁那被滾下來的石頭擊中了頭部，人已經不在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女兒正在給我擦眼淚：“媽媽，你不哭啊。你不是很快就見到爸爸了嗎，讓他早點回來給我過生日。”哥哥告訴我，他跟女兒說爸爸病了，媽媽得去看爸爸。這是女兒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提她爸爸，過去仁那一出去登山，女兒經常拉著我的手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我都想他了!”可是我從拉瓦爾品第處理丈夫的后事回來以后，女兒的表現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每天自覺地上課，寫作業、吃飯、睡覺。女兒曾跟我說，她不想看到媽媽再流眼淚，再昏倒。

在拉瓦爾品第，我下了飛機，看到迎候的人群中佩戴著黑紗的仁那的戰友——西藏登山探險隊的隊員們。我抱住桑珠隊長和次仁多吉大哭起來，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而又無法回避的一幕。當地時間12時30分，我們來到存放仁那遺體的巴基斯坦三軍聯合醫院太平間，把花圈和潔白的哈達覆蓋在遺體上，點燃從家鄉帶去的藏香。

我的仁那靜靜地躺在那里，依然那么英俊挺拔，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撲到仁那身上哭喊起來：“你怎么忍心丟下女兒啊，她還等著你回去給她過生日呢。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北京上學嗎，你怎么不守諾言……”我親吻著仁那的臉，淚水落在了他臉上，流了下去，就像是仁那也在哭泣。撫摩著仁那的那雙大手，我多想讓他握一下我的手啊!結婚15年，仁那從來沒和我發過脾氣，每次因為他喝醉酒我；中他發脾氣，他總是笑呵呵的，讓我哭笑不得……人們勸我離開。我緩緩地繞著仁那的遺體走了一圈，撫摸著他的身體，為他拉衣角，撫頭發。當我被攙扶著離開太平間的時候，我突然轉過身朝仁那的遺體跪了下去，磕了3個頭。

我很后悔仁那出征的時候我沒有趕回來送他，畢竟他前13次出征時，都是我送他離開家。剛剛40歲的仁那就這樣突然地告別了登頂第14座高峰的征程，盡管這是最后一站。

仁那走了，帶著他未完成的夢想走了。一個月后。我向自治區體育局的領導申請攀登迦舒布魯姆峰。領導說：“你的身體不太好，萬一有閃失怎么辦，不能再讓孩子失去母親!”我堅持說：“過去我一直支持仁那實現夢想，這既是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我要為他圓這個夢。如果我這次不去，將來會后悔的。”在我的一再請求下。領導同意了。隨后兩年，我一直與登山隊員在一起苦練不輟。

2007年5月16日。我和女兒再次分別，在她看來，我和仁那出去登山就像別的小朋友的爸媽去上班那么平常，但我相信這一次她會想到更多。

我們的隊伍來到巴基斯坦，在仁那遇難的地方，舉行了隆重的祭典儀式。我跪在地上，默默地告訴仁那：“我一定要幫你圓夢!”

登山人都有視死如歸的氣魄，我以前沒有，但是現在我不再懼怕死亡。在迦舒布魯姆山下生活的日子一點都不平靜，我時刻牽掛著女兒。

迦舒布魯姆峰的特點是裂縫多，坡度陡，攀登路線長，困難超出想象。我沒有退縮，拿起仁那的冰鎬，背起仁那的骨灰，向著峰頂奮力攀登。10個小時后，我們成功登頂。隊員們激動地擁抱著，邊巴扎西說：“可惜少了位兄弟。”我忍不住哭了。我把仁那的骨灰放在頂峰下面的巖石上，默默地祝福著：“仁那，你的夙愿完成了，你把生命留給了神山，留給了永恒，你安息吧……”

最讓我高興的是，女兒拉姆央金以當年拉薩市第二名的好成績被江蘇南通中學錄取。懂事的女兒用優異的表現，告慰天堂里的仁那。仁那生前每次出發前，他都忍不住流淚，每次登頂成功時他也會喜極而泣，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是為了女兒：“我們在登山時，每個人的命是系在一根繩子上的，而登頂成功回到家，就意味對家庭、對親人、對孩子的珍惜……”

為了登山事業。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與此同時。國家給了我很高的榮譽。2005年，我評選為“全國第16屆十大杰出青年候選人”；2006年，我被中央電視臺評為“十佳運動員”稱號，榮獲國家體育運動榮譽獎章一枚。組委會的頒獎詞是：“沒有一對夫妻，能像他們那樣，把浪漫書寫到珠峰之巔。他們堅韌的腳步，在雪峰上銘刻下了祖國的印記。他們生命的榮耀。在珠穆朗瑪上閃爍著炫目的光輝。冰川哭泣。雪山敬禮。仁那魂歸神山，吉吉披棘再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勇者之風，山高水長。”

如今，我在北京體育大學上學，正在為2008年登頂珠峰采集奧運會圣火火種做準備。這將是我第三次登頂珠峰，我會帶去仁那對珠峰的問候……

編輯 魏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