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處的黃昏

老伴兒又在廚房里熬中藥了，李天堂的心情又一次焦躁起來。老伴兒不時地彎下腰，嘴對著藥罐，一口一口地吹去藥罐表層的霧氣，再用半截黑黃黑黃的筷子伸進罐里一圈一圈地攪動。藥罐上的霧氣被她吹得四處逃逸，房子的角角落落便彌漫著濃郁的藥味。李天堂抬頭，恰好一個小黑點兒飄搖而下，不偏不倚掉在他寬大的鼻梁上，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卻是一只昏迷不醒的蒼蠅。他瞪了一眼廚房，像往常一樣溜出門，隨口喊一嗓子：下棋走啦!老伴兒在廚房回一句：嗯啦。

李天堂走進小區活動室。這里有玩棋牌的，有看書的，有健身的，有打乒乓球的，還有一問理發洗頭的地方。李天堂沒有什么業余愛好，剛退休那陣子，死囚在家，快悶出病了。后來才發現了這個活動場所，成為一個熱心的觀看者，從中竟也能找到生活的樂趣，找到打發日月的最好方式。看了一會兒，李天堂走出棋牌室，向理發室走去，剛走幾步，又停住了。頭發才理了不到十天呀。

前不久，李天堂發現理發室新增添了兩個人，增添了人，就增添了新項目。以前李天堂理頭發，打了肥皂，刮了臉，撲了白粉，熱水一沖就走人。遇見熟人，熟人就說：這么精神，孫子回來啦?李天堂搖搖頭。熟人說：那就是想當新郎官。李天堂笑道：新郎官?這輩子不行了!取笑的人就說：啥不行，老王頭比你大，三天兩頭當新郎官呢!李天堂說：人家的老伴兒不在了嘛!那人哈哈大笑道：老伴兒在，照樣能當新郎官呀!李天堂知道他笑的啥意思，他已經聽說紅星街的事了，知道很多人在那里找到了當新郎官的滋味。他就是從理發室知道紅星街的事的。

那天，李天堂像往常一樣，看完牌，打著哈欠，一手揉著肚子，一手提著茶杯的系兒，向理發室走去。他本來不想理發的，天氣冷，理了頭發老覺得無遮無掩，涼絲絲冷颼颼，但他怕回去后老伴嘮叨，說他頭發老長，跟野人差不多，一退休就不注意形象不修邊幅，弄得跟個釘鞋的人似的。李天堂進去后才發現理發室的變化，原來寬大的一間房子隔成了兩個小房間，外面是理發室，里面是保健按摩室，理發師還是原來的中年男人，新添的兩個年輕女子很殷勤的招呼李天堂：大叔，請進!

李天堂拿眼睛瞟那女子，女子也正看他，眼睛里水汪汪的，放著霞光。李天堂一下子把腰板挺直了。女子笑了笑，讓他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幫他圍上護衣，一手撫在頭頂，一手倒舉著一只好看的水瓶，往他頭上滴熱水。李天堂慌忙站起來說：我是來理發的。中年理發師就說：李師傅，讓她給你先干洗一下，洗完后我給你理。

還沒等李天堂坐下，女子一手握住他的左手，一手搭在他的左肩膀上，把他往下按。他坐下了，坐得快速而突兀，就像雷電襲擊了一般。那是一只光滑、溫暖、美艷如緞的小手。李天堂多少年沒有握過這樣的手了。四十多年前，第一次握姑娘的手，握了一次，姑娘就變成了女人，女人就變成了妻子，一年后，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蓻]多久，他就遺棄了妻子和女兒，有了現在的妻子，現在的妻子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十年前，也就是他退休的那一年，兒子因工作調動，攜妻帶子去了省城，并為老人買了現在這套設施齊全的房子?？床【歪t，煤氣水電，日用品采購都很方便，如果不想下樓，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

兒子一家臨走時，兒子把雙手放進李天堂的手里，嘴角動了動，久久不肯離去。李天堂想聽兒子說，我走了，你把我那個姐姐接來吧，也好照顧你們老兩口。但他沒聽到。他知道兒子有難處，更清楚老伴兒的拒絕態度。假如兒子提出來，性質就不一樣了。但兒子還是沒說出來。好多次，在夢里，他自己替自己喊出來了，認了前妻生的那個女兒吧。醒來后，眼角是濕的，他知道自己哭了，在夢里。

兒子沒說，李天堂想趁機說說。自我折騰了一夜，李天堂趿拉了拖鞋來到老伴兒的房間，老伴兒已經起床，坐在凳子上梳頭發。李天堂站在她后面，想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想幫她梳梳頭發，或者按摩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把那句話說出來。他踟躕了一會，還是說了：兒子也走了，還是認了我那個大女兒吧，四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她們生活的咋樣，我們都老了，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認了吧。

老伴兒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梳頭，梳完后，把梳子湊近眼前上上下下看幾遍，看夠了，從梳子的縫齒間捋出兩根半黑半白的頭發，將頭發挽成一個卷，捏在指間，另一只手把牛角梳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想認，可以呀，除非你把我攆了!說完，站起來，扭動屁股，進了廚房，把一只發黃的紙袋斜立起來，往藥罐里倒藥，倒的時候，紙袋發出嗦嗦的聲音。李天堂知道，老伴兒又要熬藥了。老伴兒熬中藥的歷史比他退休的歷史還久遠，十幾年不間斷的煎熬，已經把她的思想熬麻木了，也把李天堂聞麻木了。怪不得從來沒有鄰居進他們家門，是不是與這煎熬不完的中藥有關系呢?李天堂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被中藥徹頭徹尾的裹挾了，一出門總有人問他：真會保養呀，滿身都是黨參麝香味哩!

李天堂苦笑一下就走了，下一次碰見這些人的時候，遠遠地就彈自己的衣襟。

李天堂最終沒有走進理發室。他想見到那個女子，又害怕那個女子。那次女子握他手后，還只是個開頭。她把他按坐在椅子上，給他頭上澆熱水，再擠上滑溜溜的洗頭液，然后十個指頭全都伸進他并不濃密的頭發里，抓撓，撫摸，按摩。李天堂迷糊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非常神秘，愉悅，美妙。幾十年來，他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周到細密的服務，而且是與肌體有關的服務，這讓他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和暢快，頓時覺得自己高貴和偉岸了許多，并且年輕了許多。人原來是可以這樣享受生活的啊。不大一會兒，就覺得身體有了反應，他的血液加快了，心跳急促了，熱氣騰騰，他甚至想把女子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女子善解人意，心有靈犀，細嫩的小手移到他的耳鬢，耳輪，脖頸，喉結邊緣。然后把一根靈巧的、細細的、滑滑的指頭伸進耳朵里面，伸進去，轉一個圈兒，滑出來，再伸進去，再在耳朵里面轉一個圈兒。李天堂終于忍不住舒暢，悠揚得哼了一聲。女子就跟他說話了，聲音和動作一樣甜膩、曼妙。問他什么時候退休的，退休前在干啥工作，每月能拿多少退休金。李天堂一一說了。女子按摩按得更加細致，還將蓬勃的胸脯抵在李天堂的后腦勺上。她嗲嗲的說：哎呀，大叔原來是大款呀，一月能拿一千多塊錢的退休金，真是不簡單，這么好的身板，可要好好愛護呀，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李天堂就在心里罵自己，別人都說我命好，那叫雞肚子不知鴨肚子事，掙了一輩子工資，手里一個錢卻沒有。沒退休的時候，工資一拿到手，老伴兒就急急忙忙收走了，頂多摔給他幾個煙錢。李天堂只管舒服，舒服了，就忍不住輕聲叫喚幾聲，女子就在他耳邊輕言細語：紅星街那邊的服務可周全了，像你們這個年齡，這種身體的人，去的可多了，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要不是活動室里的一個牌友去世，李天堂就不會走向紅星街，頂多只是在理發室里坐一坐，在保健按摩室享受一番，聽聽妙齡女子的軟語輕吟，讓女子掏掏耳朵，捏捏脖子，揉揉肩膀。

那個牌友是上周去世的，比他大兩歲，今年72歲。聽說牌友去世了，大家都紛紛去探望，他也去了。牌友的尸體停放在床上，顯得安詳又平靜。李天堂把幾個屋子都看遍了，發現這家人很富有，同時也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那就是這家人只有一張床，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床上被褥鋪墊得很鮮亮，很華貴，像新婚夫婦的婚床。李天堂覺得奇怪，老頭子和老太婆原來睡在一個房間，而且睡在一張床上，還是那種時尚的、華麗的席夢思雙人床。床上鋪著一床金黃和翠綠相間的織錦緞大棉被，這種富麗堂皇和溫馨可人的排場只在電視上見過，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真實存在，而且就在咫尺，在自己的牌友家里。顯然，老兩口每天不但相互攙扶著在黃昏的林蔭道上散步，晚上還睡在一個被窩里。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一直睡在一個被筒里!這個發現，讓他震驚，讓他興奮，同時也讓他很不舒服。自己和老伴不同床已經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李天堂想起來了，自從老伴生了兒子，倆人基本上就分床而居了。有時候實在想跟老伴親熱，半夜跑進老伴的房子，鉆進老伴的被窩，把事干了，眼睛還沒閉上，老伴就拿手推他，要他快回自己的屋，要不把孩子吵醒了。李天堂就只好爬出熱被窩，涼著脊背出了老伴和孩子的房間，進了自己的房間，鉆進一蓋十多年的舊被子里。所以，當李天堂無意間看見別人家那么多房間卻只安放一張床時，真的有點目瞪口呆，恍若隔世。而當他聽見牌友們小聲嘰咕，傳揚著老人去世的原因時，更是覺得不可思議，驚訝萬分了。雖然只是小聲嘀咕，他還是弄明白了：老頭是和老伴做愛時，興奮過度，心肌梗塞發作猝死的。

待李天堂終于聽清了做愛這個詞時，就有點奇怪，有些不真實，這是個很書面，很正規的詞，在他的閱歷中，從來沒有使用過這個詞。年輕的時候羞于起口，年老后根本想不起來這個詞，這個詞跟他似乎毫無關系，井水不犯河水。他好像經歷過，又好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跟這個詞一點瓜葛都沒有?，F在聽到這個詞，覺得這個詞是那樣久遠而美好，有陳年老酒的醇香。牌友比他大兩歲，竟然還有那個功能，還能和老伴同床共枕，如膠似漆，而且幾十年來一直同床共枕，一直相親相愛，從沒間斷過。漸漸的，體內多了一份嫉妒，一份悲涼。嫉妒他們躺在華麗寬大的雙人床上，不是被疾病折磨死的，不是為衣食住行愁苦死的，不是為兒女情長抑郁死的，而是和自己攜手一生，相伴一生，相愛一生的伴侶——做愛而死的。幸福死的!

這件事讓李天堂煩躁不安，激動異常。自己和老伴兒幾十年走過來，風風雨雨幾十年，忍氣吞聲幾十年，淡淡漠漠幾十年，還聞了十多年的黨參麝香半夏味道。他也會偶爾想一想兩人的關系，像革命同志，又有點像階級兄弟，或者干脆就是兩個根本不愿處在一起，又不得不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倆弟兄。沒有溫情、沒有愛情、更沒有性愛。想起的時候，多的是一份淡然，一份冷漠，一份無奈，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厭倦。他知道這輩子永遠無法改變這種關系了，就像兩只被關進一個籠子的鸚鵡，天天一起喝水，一起啄食，一起說話。遇到外來侵襲，還得聯合起來一致對外。在外人眼里，他們是一家人，一個團隊，也是利益的共同體。所以，盡管不盡人意，還是得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相愛不相愛是其次，重要的是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如果相互廝殺，相互排斥，只能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想到這里，他釋然了一些，喝一口隨身帶的茶水，茶葉是兒子寄來的信陽毛尖，碧綠如黛，清香可口，傷感倏忽間便消散了許多。

李天堂是往紅星街走的時候才想明白的。他把日子過錯了，從開始就錯了，他本來不是這個隊伍的人，就像老伴兒無數次嘮叨的那樣：你原本是個工人，是個大老粗，是我把你硬拉活拽進另一個階層的，是我改變了你的生活，讓你過上了沒有后顧之憂的好日子。另一個階層!另一個階層怎么了?另一個階層的人就不能跟自己的老婆同鉆一個被窩，同睡一張床，同在一間房子里吃喝拉撒嗎?李天堂不明白，幾十年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來了，開始是老婆不讓他鉆自己的被窩，后來是自己不愿進老伴的房間，更不用說和老伴做愛了。多年來，中藥味始終游移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充斥在所有的縫縫隙隙，旮旮旯旯，趕不出去，驅散不盡。久而久之，他和老伴兒也變成了中藥，成了兩株巨大的黨參、當歸或者干脆就是兩枚肥碩的冬蟲夏草，要么就是兩截人型的黃連。

想起老伴兒，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激和怨恨。感激老伴兒把兒子培養得既有學問，又有能力，在工作崗位上干得都很出色。怨恨的是老伴兒一直不讓他認自己和前妻生的那個女兒。四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偷偷打探女兒的下落。他問過原來的鄰居，說她們搬走了，搬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找了幾次，沒有結果，便覺得前妻是在故意回避他。是啊，有誰會原諒一個拋棄了親生骨肉的負心者呢。他逐漸理解了前妻，也就不徒勞了。幾年前，聽說前妻去世了，李天堂背著老伴終于走進了那個家門，女兒不在，接待他的是前妻的丈夫，一個比他蒼老得多的老頭。兩個男人沒說幾句話，他只問了問女兒的生活情況，老頭說還好。但他看得出來，他們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老頭眼神不好，走路一拐一拐的。李天堂把一枚玉觀音放在沒有油漆過的飯桌上。他本來要放在老頭伸過來的掌心的，見那掌心褶皺很深，還有一塊發黑的污漬，一念之差，就放在桌上了。他說：把這個轉交給女兒吧!

后來，他又去過一次，把自己偷偷積攢的一千元送去了。老頭說：你女兒說了，你以后不要再來了，她也不住這里了。再后來，老頭也搬得不知去向了。

他向紅星街走去。在此以前，他去過一次，但只走到街口就返回去了。現在，他下了決心，走得義無反顧。按摩女子說得對，他這個年齡，他這個身板，不好好享受生活，是一種浪費。一想起那個牌友，他就耳紅臉熱，同樣是人，同樣是男人，他為什么就能跟女人睡一張床，一睡幾十年，而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就跟個僧人一樣，幾十年如一日，睡在干硬的單人床上，李天堂恨不得自己就是那牌友，和女人睡覺，和女人做愛，哪怕少活幾年也合算。李天堂想到這里，臉便更加滾燙。

上次女子用細軟的手指在他耳朵里一伸一縮的時候，他的臉就紅了一下，燒了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那個東西在慢慢鼓脹，慢慢堅硬。為此，他奇怪極了，為自己身體有了感應而驚訝，同時又羞愧又激動。他在理發室沒待多久就走了，逃也似的走了。回到家，沒有找見老伴兒，如果老伴兒在家，他一定不管不顧地要了她，跟她把那事做了，哪怕遭到強烈抗議，也要釋放一次難得的激情。幾間屋里找了個遍，還是沒有發現老伴兒。老伴或許抓藥去了，要么就是在抓藥回來的路上。他等不及了，趕緊進了自己的房間，他給自己撫慰，讓自己慢慢冷靜，讓烈火一點一點熄滅。他陶醉了，陶醉在想象中的情愛里。

他還想，晚上他要進老伴兒的屋，求求她，說些軟話，或許能真槍實彈地干一場哩。還沒等到晚上，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就像洪湖里掉進的一只蓮蓬，泛起一圈浪花，不用費力，一切便歸于平靜。老伴兒早變成了當歸黨參冬蟲夏草，味道難聞不說，就是那身子骨，干瘦得如同風干的甘草，扯都扯不直，要是擠壓，嘎巴一聲壓斷了，還得給她收尸，兒子不找他麻煩才怪哩。不愿找老伴兒解決饑渴，那就找理發室的女子吧。那也不能，那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再小一點，可以給他當孫女的。況且他沒有錢，這種女人就是讓睡，也是跟錢睡，絕不會跟一個既蒼老又出價不高的老頭睡覺。找個情人吧!他這么想著，一想就沮喪極了?，F在的老伴不就是幾十年前的情人嗎?那個時候，和妻子生活的好好的，每天回家，兩個人鉆一個被窩，但他不知足，妻子生孩子的時候，他熬不住，就跟下放到車間勞動的女子好上了。那個時候搞婚外戀就標志著政治生涯的結束，為了讓損失降低到最低限度，只有跟妻子離婚，和情人結婚。如今，那個激情飛揚美麗動人的情人，已經變成了碰都不愿碰的甘草黃連。李天堂哀哀地嘆了兩聲。

李天堂正低頭走著，被一個年輕女子攔住了。女子說：大哥，進來吧，便宜!李天堂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怎么會有人叫他大哥呢，這個稱呼離他太遠太遠了。他沒停步，背著手繼續往前走。女子朝路邊呸的吐了一口，罵一聲：老吝嗇鬼，二十塊都不愿掏!

李天堂聽見這句話，知道了行情。紅星街的女子這么便宜是他沒想到的。幾個人從他跟前走過，邊走邊嘻嘻哈哈地說笑。他看了一眼，一看就知道這伙人是農民工，他停下腳步，心想，怎么跟農民工一樣，來這里干那種事兒。很快，他又看見一個和他年歲差不多大的老頭，一閃身，進了一間小屋，一個矯揉造作、有點蒼老的女聲隨即響起：哎呀，大哥，你來啦，幾天不露面，還以為你看上別家閨女了哩!

李天堂聽說紅星街接客的女子都由家人把門收錢，有的是丈夫替妻子看門，有的是兄弟替姐妹看門，這家原來是母親替女兒看門哩。

繼續朝前走，向小巷深處走去。一個女人向他招手，他走過去。女人掌心向上，做著請的手勢：請進，請進，老板請進!女人隨即挽著他的胳膊，側著身子護著他，引領著他，邊走邊低聲和他說話。說的他心慌腿軟。

女人護衛著他到了樓上，所謂樓，只是木板樓，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李天堂被指引進一間昏暗的小屋，房間的窗簾被拉上了，門也被樓下的男人咣的一聲關上了。她這才細看面前這個女人，有四十歲多歲的樣子，和他比，還是很年輕。他想跟女人說說話，想讓女人跟理發室的女子一樣，給他按摩按摩頭，按摩按摩肩膀，把手指伸進耳朵里轉著圈兒，讓他先舒坦舒坦?？膳藳]有這樣做，直接坐到他的腿上，他哎喲了一聲，慌得差點推倒她。

李天堂的心狂跳不已。女人反倒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剝他的衣服，先是外套，后是襯衣，剝光后，把他攤在床上，然后剝自己的衣服。李天堂嚇得哎喲哎喲叫了幾聲。女人就說：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們這種年歲的人，一開始都這樣，多來幾次，習慣了就好了。李天堂說：我想走，不想待了。女人哈哈大笑：傻瓜，進了這個門，干不干都得付賬。

李天堂在散發著腥臭味的床上艱難地坐起來，摸索著自己的衣服。女人靠過來，用胸脯擠住他，嗲聲嗲氣地說：不做沒關系，坐一會兒嘛。李天堂想，既然進屋就得付錢，那就動作一下吧。他就伸手摸女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向下垂著，像高懸在風中打了霜的柿餅。他不甘心，去摸女人的肩膀，皮膚很粗糙，沒有一點光滑的感覺。又摸手，女人似乎很配合，李天堂摸一只手，女人趕快將另一只手也放進李天堂的手里。女人的手比她的身子更粗糙，簡直跟白樺樹皮沒什么兩樣。摸著摸著，李天堂摸到了女人脖子上掛著的一枚玉飾品，憑手感，他知道那是一枚玉佛或者玉觀音。他突然想起送給女兒的玉觀音，忙將它抓在手上細瞧，驚出一身冷汗，再看一眼女人，猛地站起來，抓起衣服就穿，還沒穿好，就快速下了咯吱咯吱響的樓梯。后面就響起了喊叫聲：賴皮，這么老了還賴賬，沒有一點做人的道德!

李天堂頭也不回，彎著腰駝著背，沖出大門。他使出渾身力氣向前方奔跑。他跑到街口的一個小廣場，那里有夕陽紅老人自娛班舞扇耍劍的老人，那里有隨著“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的樂曲翩翩起舞的老人。然而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于沒注意身后追上來的是一個男人，手里舉著一把拖布，已舉到他的頭頂……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