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總不讓人釋懷,西伯利亞寒流,貝加爾湖的風,那大團大團的黑云,賴皮狗似的,老往這邊飄。每次來都不空手,帶著閃電雷聲,以及冰雹大風大雨。村里人看天氣預報節目,見大團的黑云,像看瘟神似的無奈。最關心天氣情況的,是村西頭住的那一片人家。他們的老房子,都有四五十年歷史了。這一片浸在水里的人家,每天做飯前都得從灶坑往外舀水,三頓飯并成兩頓飯是常事。最倒霉的是老申頭家,房子最破,大雨一沖,泥墻煙囪什么的就往下掉渣。又住在泡子邊,泡子里的死豬爛狗,鼓漲著肚子漂在房子邊,看著讓人咽不下飯。老申頭沒錢蓋新房,硬是挪不了這個窩。這房子看樣子要倒了,后墻裂了一道縫。依老申頭的意思,先用泥抹抹,房子還能住幾年。可是,剛剛當上村長的侄子不讓抹泥,說你家已列入特困戶名單了,如果房子真倒了,民政能給蓋新的。老申頭這才知道,自己的房子已上了民政救濟的名單,心里一陣高興,就等。
可這要倒的房子挺在雨中就是不倒,老申頭挺急。“上不漏下不倒”老申頭深知這個理。頭幾年,老申頭怕房子倒,每年都往房子上隔三差五的插新稻草,三年換新稻草一次,房子基本不漏。自從侄子當了村長,說了那話以后,老申頭對房子插新稻草的事就松勁了。等待房子倒,等待民政救濟,等得眼藍。誰知道侄子的村長能當幾年?
這場雨下了多少天了?村里人都忘了,也麻木了,心里都積滿了雨水,成天聚在一起搓麻將打撲克。老申頭可不敢大意,他每天穿了雨衣,拎了鐵鍬,在房前屋后巡視。看看有沒有倒的跡象,怕房子倒了,把家人捂在里面。老申頭一只手在那年干木匠活兒時,被電鋸割掉一半。現在,他正在用另一只手擋著眉間,細細地觀看土煙囪。他家的土煙囪是砌在墻外的,煙囪口朝天,像個大嘴,喝著天上不間斷的雨水,而煙囪底部正泡在水里,看著很危險。雖然希望房子倒,但在沒倒時,飯還是得做,煙囪還是得讓它冒煙的。老申頭見煙囪里面已經漬水了,他回家拿了雨布,叫上傻兒子去蓋。老申頭拽了這個角,那個角又被風刮起,傻兒子不知道找東西壓。急得老申頭在雨中直罵。傻兒子被雨淋著,很委屈,不停地擦眼淚。
街上走來了一個裹著雨布的人,老申頭見是崽子,笑著說:“這么急,上班啊。”崽子說:“可不是?去晚了麻將桌就不缺腿了。?老申頭趁機讓崽子幫蓋雨布。崽子很不情愿地撅起屁股拽雨布,不耐煩地說:“蓋它干啥?推倒算了!你不推它驢年馬月能倒?瞅著鄉里新來的領導椅子還沒坐熱,趁早別趕晚,給他個為人民做事的機會。”崽子甩甩手上的泥水,急急奔小店去了。老申頭愣愣的,在想崽子的話。轟的一聲雷響,老申頭回過神來,見傻兒子還在淋雨,急吼吼地罵:“你站在那兒等雨淋死呀,回家去。”傻兒子走了,老申頭一個人在壓剛才沒壓好的雨布角,冒著雨思忖著,崽子的話,像一道閃電,劃過老申頭的腦際。他在雨中看著剛剛蓋好的煙囪,大雨點砸在雨布上砰砰直響,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個脆雷在他頭上炸響。老申頭一驚,“嘩”地掀掉蓋在煙囪上的雨布,團巴團巴扔到墻角。轉身進屋,把雨衣掛在屋門上,地上立刻汪了一灘水。灶坑的水又滿了,老申頭往外舀水時,見鄰居家也在嘩嘩地往外舀,該是做午飯的時候了。
村子的整個布局是東高西低,東邊是新宅基地。如今這新房蓋的,跟樓房似的。光地基墊得就比老房脊還高,一家比一家高,感情空中是沒人管了。他們這一高,就把雨水都逼西邊這片老宅基地了。村里這幾年對街道很重視,每年都把街道墊高一層。這樣,老房子宅基地就像困獸一樣,被水包圍了。有的人家房子好好的,因為地勢低洼受水欺負,不得不拆了還不算太舊的老房子,把地基墊得高高的,蓋新屋。老申頭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從來也沒有想挪窩蓋新的。土煙囪開始掉坯塊了,屋里的老申頭心里不踏實。他披上雨衣冒著雨去找侄子,想問清楚,房子倒了,民政到底能不能給蓋新房。侄子家的門鎖著,老申頭一時沒了主意,站在雨中滿腦子都是自家房子轟然倒塌的聲音。在侄子家的大門外徘徊著,就見雨中走過一個人。老申頭不愿讓人看見他來找侄子,便扭頭往別處踱著。那人直奔侄子家,見門鎖著,就奔老申頭來了。“唉,老申,你侄子上哪去了?”是老田頭的聲音。“不知道哇。”老申頭不冷不熱,不愿多說一句話。但老田頭卻像雨似地粘了上來,“這雨老不停,”老田頭說,“房子在水里泡著,上面淋著雨,真夠嗆。”老申頭估計他也是來找侄子問房子的事,就沒答腔。老田頭沒看出老申頭的冷漠,繼續說:“這房子要是有個閃失,民政能包倆兒錢兒不?”老申頭聽到老田頭也問房子的事,很是生氣,好像老田頭和他爭餅子吃似的,不快地說:“我怎么知道?”戧也沒把老田頭戧住:“我尋思問問你侄子,你也是來問的吧?咱是一片的。”被老田頭點中了,老申頭很惱火,說:“可你家的房子比我家的好哇!”不想,老田頭卻說:“好什么?說倒也就能倒了,你說,房子要真倒了,民政能給幾個錢不?”“說倒也就能倒了?”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也想……老申頭思忖著,一時恨起這個不知好歹的老田頭。老申頭有些不耐煩了,像老田頭來搶他的救濟款似的,突然喊了一聲:“誰知道!”老田頭終于聽出老申頭的不滿了,他不知道老申頭怎么了,火什么呢?兩個人站在雨中,心里都有了疙瘩,轉身各走各路了。風大了起來,掀得老申頭的雨衣呼達達直響,雨趁機淋濕了他半個身子。
傍晚時,村頭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傳來村長沙啞的聲音:“各位村民請注意,今天晚上有臺風暴雨,望險房住戶借房住,避免房倒傷人。”大風呼地刮過,將喇叭里的話切成幾段。老申頭望一眼風雨中的煙囪,一塊泥坯掉下來,碎成爛泥。老申頭披上雨衣出去,繞房子轉一圈,去年插的草還牢牢地貼在房頂上,嚴嚴實實地遮著泥房。此時,老申頭恨起這些忠于職守的草來了,是它們阻礙了房子倒的進程。老申頭背風站著,想上房抽幾把草下來,讓雨水順房頂流進屋里。但他沒敢動,他感覺風雨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瞅,今兒白天老田頭不是已經瞅著了嗎?他站在雨中,聽見鄰居搬東西的聲音,吵鬧的聲音,大風呼呼刮的聲音,雷聲、雨聲。他突然轉過頭去,大雨刷地斜著打到臉上,他什么也沒有看見。他立刻攀上梯子,伸手胡亂拽幾把草擲于地上,那草立刻就被雨打到爛泥里。他慌慌地下了梯子,險些滑倒,心怦怦跳著。剛定了定神,就見村長和治保主任來了。勸他搬家,房子都替他找好了,住東片大張家的廈子。說是廈子,比老申頭家的房子好多了。老申頭搬進去時想,民政能給蓋大張家的廈子這樣的房子也行呀!大張家的廈子,跟他們家的房子一樣高,一樣寬,一樣亮。老申頭坐在高高的炕上,看著大雨點打在寬大的寶石藍玻璃上,心里洋溢一種幸福感。同時很希望自家那三間低矮的泡在水里的破草房,能在這次興師動眾的暴風雨中倒掉。那樣,民政能給蓋新的吧?侄子已經說了,國家不能不管災民。
半夜時,大張家廈子里的炕終于熱了上來,老申頭躺在炕上,很舒服地伸展開胳膊腿。他的傻兒子在炕梢死豬一樣呼呼大睡,老申頭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坐起來,披了衫子,豎起耳朵仔細聽外面的風雨,希望風再大一點吹,雨再大一點澆。可是,風似乎累了,像一只怒吼的獅子,吼一陣,見沒什么反應,也就失去了興趣,向西南漸漸遠去了。風小了,雨也跟著停歇了。老申頭心里很急,他一骨碌爬下地,拿了二齒子,悄悄地從窗子跳出去,趁黑向自家住的西片老宅基地摸去。快到家時,突然聽見鐵器的撞擊聲。他立刻停住了,側耳細聽,隱隱的似有似無。還有漸漸遠去的風聲,淅淅瀝瀝的雨滴聲,和一片響亮的蛙鳴。老申頭摸到自家墻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眼前果然有了亮色。他看見房子上插的草很牢固,像個忠誠的衛士守在那兒。自己抽草的地方,面積又大了一些,看來真有草被風刮走了,老申頭想進去看看屋里漏沒漏雨,又不敢點亮燈,怕被人發現,只好摸索。屋里的墻壁好像濕了一點兒,是慢慢洇濕的。房子并不曾與他合謀,在他希望倒的時候,嘩地一聲倒掉。老申頭很是生氣,以前修房子時,一把草一把草的,苫得很仔細。那時老想讓房子萬古千秋,像待孩子似的小心。誰知道有今日政府救濟的事呢?老申頭心里堵得慌,操起二齒子,推了推煙囪,刷地掉下兩大塊泥坯。他又去推那有一道裂縫的墻,這面要倒不倒的墻,今日像和他賭氣似的,硬是紋絲不動。老申頭很是氣憤,嘴里念叨著:“不該裂縫時,你一天到晚裂開大嘴嚇唬人,該你倒了時,你還結實了。”老申頭扔了二齒,雙手撐墻,一擁一擁的,還是不動。老申頭頭上冒汗了,他用腳狠狠地蹬了一下墻,回頭拿起二齒,沿著濕墻根刨。夜很靜,只有遠去的風尾巴在他身前身后繞著。二齒的聲音傳開去,老申頭膽戰心驚。他放下二齒,前后左右瞧瞧,見沒人,便用手摳墻泥。一根細樹枝猛地扎進手指尖,疼痛鉆心。老申頭甩著手,生著氣,也著急。眼見著風啊雨的,什么都沒蹤影了。眼見著這破房子又抗過這個難得的暴風雨之夜了。現在,該它倒了時,它卻故意和老申頭作對,硬是挺過了暴風雨的爛天氣。老申頭甩著手,有細碎的血珠子,被甩到雨水里。看著該倒不倒的房子,感受著手的疼痛,老申頭來了氣,照著有裂縫的墻砰砰就踹了兩腳。奇跡出現了,那裂縫越來越大。這時,天又下起了雨,風也緩過勁來,呼呼地刮。老申頭見風雨都來了,很是高興,再不敢錯過這個天賜的機會,忙跑去拿二齒刨墻根。刨了三五下,剛想躲開去,只聽“轟隆”一聲,泥墻壓了下來……半街的人在夢中都聽到了那一聲巨響,有跟老申頭關系好的鄰居,把頭探到外面看看老申頭家已經倒塌了的房子,說:“老申頭家的房子倒了!多虧人都搬出去了,這下可好了,民政能給蓋新的吧,老申頭盼望了一個夏天呢。”都為老申頭終于如愿了而高興。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