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的學問（外一篇）

我是機關的一名中層干部。鼓掌是我的拿手好戲。鼓掌的學問很大。什么時候一直該鼓掌，什么時候不應該鼓掌；什么時候需要輕輕地鼓掌，什么時候需要熱烈地鼓掌；什么時候必須搶先鼓掌，什么時候必須隨大流鼓掌；在上級講話的場合怎樣鼓掌，在同事發言時怎樣鼓掌；局長做報告時如何鼓掌，局長唱歌時如何鼓掌，等等。對于這些技藝和分寸，我都把握得十分得體和熟練。當然，學無止境，對此決不能自滿。有人說，在機關工作，鼓掌是一項基本功，意義非凡。我認為這話頗有道理。說老實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依靠鼓掌的功夫，得到了領導的青睞和好評，年紀輕輕就走上了中層干部的崗位，令大家十分羨慕。所以，我十分感謝我的兩個手掌，是它們忍辱負重、不怕疼痛、辛苦勞作、無私奉獻，為我打開了事業成功的大門。

我鼓掌的本事是磨練出來的。說實在的，鼓掌看似簡單，其實不然，這里包含著機關哲學。這種本事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夠學成的。在這方面，我經歷了無數次失敗的打磨。每一次失敗我都認真查找不足，深入總結教訓，使自己吃一塹長一智，一步一步地前進。特別是經過許多能人指點，使我受益匪淺。我深深地記得，我大學畢業剛分配到局機關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局長在臺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語，講著講著他忽然就停頓下來。我以為他口渴了要喝水。可就在這時，大家都熱烈地鼓起掌來。我覺得莫名其妙，就沒有隨著鼓掌。在我看來，只有遇到激動人心的時刻，才應該鼓掌，否則就是手不由衷，裝樣子。再說了，鼓掌是人的自由，我愛鼓不鼓。出人意料的是，會議結束后我們的老科長悄悄地找我談了話。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在機關工作，要十分注重細節，細節往往比工作更重要，細節決定成敗嘛。上次開會，局長在臺上講話，講得多好，多么激動人心呀，大家多次熱烈鼓掌，可是我看你沒有鼓掌，這是為什么呀?你想想看，你的座位很靠前，大家都鼓了掌，唯有你沒有鼓掌，顯得很不協調，很另類。你是對單位取得的成績不認可，還是沒有領會局長講話的重要意義呢?你讓局長怎么看，讓大家怎么看?我知道，你可能剛剛來到機關對機關的一些事情不了解，對機關的一些規則不熟悉，可是，大家不一定這么想呀。”

科長的一番話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渾身上下冒出了雞皮疙瘩。天哪，鼓掌還有這么大的學問。我真是太愚笨、太麻木、太無知了。由此看來，上大學四年學的東西還差得很遠呀!于是，我立即表示一定要聽從科長的指點，以最快的速度學會鼓掌。從此以后，我就十分重視鼓掌這項“工作”，把它當作一項必修課，認真學習，反復琢磨，以便盡快地掌握鼓掌的要領和技巧。在大大小小的各種會議上，我總是留心別人是怎樣鼓掌的，用心體會，認真研究。我還經常向科長請教，和朋友探討，向同事學習。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地掌握了這一學問，能夠應酬各種場合的鼓掌需要。我們科長多次表揚我，說我很聰明，很虛心，善學習，鼓掌的水平進步很快。但我深知，我與鼓掌高水平的人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還需繼續努力。

我慢慢地體會到，在機關鼓掌往往不是發自內心的情感，而是出于某種需要。鼓掌看似簡單，可是你一輩子都學不完呀。有一次，單位舉辦了聯歡晚會。本單位有歌王之稱的小張唱了一曲聲情并茂的歌曲。我是音樂愛好者，我從內心欽佩小張的唱歌水平，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報以十分熱烈的掌聲。我感到手掌火辣辣地痛，尚覺得不夠勁。緊接著，局長也登臺唱了一曲，雖然唱得不錯，但比起小張的歌唱水平，還差得很遠。唱畢，局長向大家致意。我馬上鼓起掌來，當然勁頭差多了，可能是給小張鼓掌時用力過頭了。不料，此時“嘩”的一下，雷鳴般的掌聲沖擊著我的耳鼓。我恍然大悟，那是局長唱的歌呀，哪能這樣遲鈍呢?于是，我趕緊加大了鼓掌的力度，掌聲明顯超過了給小張的。我發現局長對大家的掌聲很滿意，十分高興地向大家點頭致意，還特意把目光投向了我這里。我心想，天哪，我險些犯了一個大錯誤。

其實，鼓掌就是捧場。使勁鼓掌就是使勁捧場，不鼓掌就是不捧場。想想看，你的命運掌握在局長手中，你連鼓掌這點兒小事都不肯做，你怎能指望局長重用你、提拔你。所以，鼓掌這事實在不能掉以輕心，說不定，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雙掌之間。經過反復實踐，我漸漸地學會了用理智控制掌聲，而不是用感情支配掌聲。使每一次鼓掌都對自己有利，而不是產生相反的作用。該鼓出掌就出掌，決不怠慢。我有時想，鼓掌是誰發明的呢?讓它賦予了這樣豐富而重要的意義，太不簡單啦。

我發現，鼓掌是幫助別人的一種方式。我們單位每年年初都組織中層干部上臺述職，然后進行民主測評。每位中層干部述職完畢后，都會有一些人鼓掌，這些掌聲以某種角度表示對述職人取得成績的認可。但有的述職人獲得的掌聲很熱烈，有的獲得的掌聲不夠熱烈，甚至是稀稀拉拉。掌聲不僅關乎面子，更影響著民主測評的結果。往往是獲得掌聲熱烈的，民主測評的結果就好一些，否則，就相反。既然鼓掌有這樣不凡的作用，我們的老科長一定最需要掌聲了。當時我是科員，需要科長的支持。我想，我幫了科長也就等于幫了自己。于是，在中層干部述職之前，我串通了很多鐵哥們兒，讓他們在我們科長述職完畢后大鼓其掌，以帶動更多的人鼓掌。當我們的老科長在臺上述職完畢之后，果然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令他十分高興。當他得知這一切都是我的苦心安排時，對我十分感激。他多次向局長推薦我當中層干部。結果，我就如愿以償了。我有時想，人是智慧動物。有的人靠關系起家，有的人靠才干起家，有的人靠工作起家，而我呢，靠的是鼓掌起家。尋思起來，覺得真是不可思議，而又順理成章。

我鼓掌上了癮。不知為什么，我現在一天不鼓掌就覺得不舒服。鑒于此，我就決定找一些地方發泄一下。我經常到公園進行晨練。在晨練的時候，我就加入了鼓掌這一項目。同來晨練的人都感到很奇怪，就問我鼓掌有啥好處。我想，如果我說自己鼓掌有癮，那么非讓大家笑掉大牙不可。于是，我就編了一個理由。我說，聽一個著名保健醫生說，鼓掌是一種最好的鍛煉方法，特別是對心腦血管、神經系統大有好處，很多病人都因鼓掌恢復了健康。想不到，大家聽我這么一說，都信以為真，紛紛效仿起來。于是，每天早晨，就有幾十^、跟著我后面練習鼓掌十分鐘，引來了很多好奇的人前來觀看。鼓掌有利于身體健康的說法一傳十、十傳百，于是加入早晨鼓掌隊伍的人越來越多。我心里感到有趣極了。我想，我不是有心欺騙大家呀。現在，我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收場。

稱呼這東西

稱呼這個東西內涵豐富，學問很多。大家稱呼你什么，其感覺、其心情是大不一樣的。拿我來說吧，以前，我的手下人都稱我為局長，現在，大家都稱我為老板。其實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也不是私營企業主。大家稱我為老板，是有原因的。在單位，大家要是稱我局長，那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后來有人稱我為老板，我聽起來很順耳，也很高興。于是我就應承下來，不反對別人叫我老板。大家都是聰明人，發現老板的這個稱呼很合我的口胃，于是就爭相地叫了起來。于是，我這個局長就變成了老板。一開始，大家在私下的場合稱我老板，現在，在機關凡是熟悉我的人都稱我老板。而外面來人中規中矩地稱我為局長。我覺得，稱老板更能顯示我的權威和派頭。我這個^在單位一向喜歡說一不二，說話辦事敢于拍板，決不拖泥帶水，實際上已經體現了老板的風范。再說了。現在企業大老板很時髦、很瀟灑、很風光，別人紛紛稱我為老板，無形中為我增加了不少的底氣。

我稱呼別人很講求藝術。在單位，我是局長，但從來不擺局長的架子。對于手下人，我一律稱兄道弟，好像是一家人似的。對于比我年齡小的，我一律稱他們為小弟、小妹，顯得關系密切。不過，對于年齡比我大的，我不能稱他們為大哥、大姐。他們會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一律稱他們老弟、老妹。我發現，大家從不與我計較年齡的問題，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因為我是局長。我發現，只要你官大，在稱呼方面，你的年齡就有了彈性，你就可以隨心所稱呼人家，人家決不會計較和求真的。這樣，在我們局里，我與大家稱呼起來都感到既親切又溫暖，大家之間的距離就拉近了許多。大家都說我平易近人沒有官架子。我心里很得意。我發現，我稱呼大家老弟老妹、小弟小妹，可是沒有一個人稱我為大哥，而是稱我為局長或老板。也許這就是機關的內在規則，你不用制定什么規定，大家一律執行，決不走樣。

稱呼得妥當，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次，我出差去北京，需要到一個自己找不到地點的單位辦事。我向一位比我年齡大得多的婦女問路。我就習慣地就稱她為小妹。因為，我在機關一直就這樣的，在機關我從未稱過別人大哥、大姐，或大姨、大媽。稱呼完了我后悔了，我想，人家的年齡明顯比我大，稱人家小妹也許讓她反感。沒想到，她卻對我格外熱情，非要親自領著我去那個單位不可。我感到莫名其妙。后來她告訴了其中的因由：原來，她由于長得太老，很多年沒有人稱她為小妹了，而是一律稱她為大娘、大媽，連大姐的稱呼都聽得少之又少。現在，我稱她為小妹，她感覺自己還年輕，所以高興極了。你說說，稱呼這東西是不是學問很大呀?

我格外注意對上級的稱呼。對上級的稱呼很重要，不能有任何的馬虎大意。稱呼時要十分講究，既要體現出充分的尊重和敬意，又不能不著邊際，讓人家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在這方面，我積累了一些經驗。上級單位來人了，如果他們有官職，那最好了。那么我就可以不費心思地稱倒門為李局長、張處長、王主任。可是，如果來的是一般干部，沒有職務，那么我決不能稱人家小張、老王、李科員。我會立即開動腦筋給人家罩上一個恰當的官銜，稱為張科長、王經理、李主任。我發現，大家都對我給罩上的官銜十分認可，沒有要求更正的。其實，給人家罩上官銜，即使是編出來的，也說明是對^家的尊重。人家有了體面，而我也免了為難，大家都有了面子，兩全其美。所以說，有時候，搞點兒虛假的東西并不令人討厭，而是讓^很喜歡。有時，對于我的上級領導，我還稱他們為老師。意思是，領導是我的老師，我要甘當小學生，虛心跟領導學習。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稱呼，上級一直很喜歡我，說我說話辦事很講究，很謙虛，很得體，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干部。

有的稱呼很令人敏感。如今，在我們單位往往在很特殊的情況下才稱某某為同志。比如，在處分人的時候要稱同志。當要處分某某的時候，一般來說，我會將談話的差事交給監察室主任。有時我會把其中我認為比較重要的人物請到我的辦公室，我要同他談話。這時我會說：“某某同志，鑒于你在某某工作中的錯誤，組織上決定給予你某某處分。希望你能理解組織上的決定，要很好地接受教訓，以免犯更大的錯誤。”所以，我每當稱別人為同志的時候，總是出于萬般無奈。我是一個心很軟的人，看到有人被處分了，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樣子，我心里也很難受。所以，我一般盡量不稱別人為同志。現在啥都講求趨新，追求變化。同志這個稱呼也許太老了，大家都煩它。想想看，在“文革”的時候，許多人身邊的“同志”變成一個個陷阱，許多人被“同志”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所以，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同志”的親切感、安全感。在我們單位，人人都怕它。這并不是人們害怕“文革”重演，而是因為“同志”的稱呼與處分挨得很近。我常想，干脆把“同志”這個稱呼淘汰算了。由于我過去常稱別人為同志，在大腦中留下了較深的印記，所以我喝酒的時候有時忘了自己是局長，于是稀里糊涂地稱別人為同志，給果常常把別人嚇得夠嗆。一次，大家喝酒喝得正高興，我不知不覺間就喝多了。我對辦公室張三主任說：“張三同志，我有話跟你說。”我話一出口，只見張三主任嚇得直哆嗦，他說：“老板，你打我罵我都行，可千萬不要處分我呀!”我這才發現自己把稱呼給搞錯了。

(責任編輯 晉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