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爺

鰲江像一條青龍盤旋在東海之濱的浙南大地，龍身的蜿蜒之處，有一個地方叫小三垟，世代以釀酒為業。幾百年來，小三垟出的酒仙、酒神、酒圣不知其數，單就這酒爺，就夠我絮叨上一陣子。

酒爺排行老九，上有四兄四姐，其父嫌取名字麻煩，到了老四這里，就照著排行稱呼，阿四阿五地叫，酒爺就是他們家阿九。阿九怎么會變成酒爺的呢？這得從楊梅酒講起。

鰲江北岸，群山逶迤，山中盛產楊梅。初夏時節，楊梅上市，家家以楊梅泡酒，叫楊梅酒。男人從日頭下忙完活回家，吃上幾顆血紅色的酒楊梅，既解乏又解暑。阿九家的楊梅酒，每年都能泡上好幾缸。但酒鄉有酒鄉的規矩，不滿16歲是絕對不能碰酒的。阿九年齡尚小，看著父親和成年的哥哥喝酒吃楊梅，他只能在旁邊流口水。

阿九9歲那年，趁大人不在，偷偷打開泡楊梅的酒缸，手伸進紅色的酒液，撈出楊梅就往嘴里塞。吃了一顆，不過癮，再撈一顆，等他母親發現時，已吐了一地的楊梅核，看樣子足足有一斤楊梅。母親拿起掃帚直追，阿九已逃到江塘上。母親快追上時，阿九抱住一棵大樹就往上爬。母親怕阿九酒楊梅吃醉了，有什么閃失，喘著氣說，阿九你下來吧，我不打你了。阿九說，真不打了？母親把掃帚一扔，說，真不打了。阿九往樹枝上掏了一把，單手抱樹滑了下來，手里已抓著一個鳥蛋。村人知道阿九吃了一斤楊梅酒，還能爬樹掏鳥蛋，都說，這孩子，將來準是個酒爺。這以后，除了家里人，大家都叫他酒爺。

酒爺成年后，就成為了真正的酒爺，成了千杯不醉的酒爺。酒爺喝酒不講究酒菜，花生米蘭花豆都可以，沒下酒菜干喝也行。酒爺喝酒不管多大的杯子，都是一口悶。酒爺喝酒不是在喝，是在吸，他端起酒杯咕嚕一聲，往嘴里一氣吸完，然后憋住呼吸，一直到把酒勁憋到血液里，把臉憋得通紅，才長長地舒一口氣。然后拿起一顆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得咯嘣咯嘣響。酒爺說，喝酒就是喝一口氣，酒下肚了不把酒氣憋進肚里，還不如不喝呢。通常酒爺喝酒的酒杯越大，憋氣的時間就越長。

有一次，酒爺準備喝一碗酒后出工干活，他把半斤白酒倒在海碗里，咕嚕咕嚕一口見底，就憋住呼吸。這時候，鄰居在他家門口喊他名字，催他快點出工，他應了一聲。酒爺發現酒氣還沒完全憋盡，就沖出來抓住鄰居的衣領，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把鄰居提了起來，說，叫什么叫，老子酒氣還沒憋好呢，全給你叫跑了。事后，酒爺一定要鄰居賠他半斤白酒。后來人們找酒爺有事，都要走到酒爺跟前，確認他沒在喝酒，才敢開口說話。

酒爺不管幾斤白酒下肚，從來沒醉過，也從沒有失態過。可年近半百的酒爺有一次卻因一瓶啤酒出盡洋相。那天，幾個年輕人正在喝酒，喝的是啤酒。酒爺對這種馬尿樣沒有酒味的東西，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可那幾個人見酒爺過來，非要酒爺來一瓶。酒爺說，這也算酒啊，喝三天三夜也喝不出一個酒屁。年輕人說，我不要你喝三天三夜，你能一口氣吹完一瓶，我們就佩服你。酒爺說，你們太小看我了。說完，端起酒瓶就往嘴里倒，等酒瓶見底了，照例是把嘴一閉，開始憋氣。這時候，肚子里像是開水沸騰起來一樣，氣直往外冒，酒爺憋得眼淚都出來了也沒能憋住，剛下肚的啤酒全都噴了出來。以后，酒爺見了啤酒就繞道走，再也不敢跟這馬尿樣的東西賭氣。

酒爺憋氣就在喝酒的時候憋，不喝酒，酒爺就不知道怎么憋氣了。鰲江邊長大的男人都會游泳，酒爺也會，可酒爺不會憋氣。不會憋氣就不能潛水，游泳的時候也只能翹著頭，游那種最難看的狗爬式。

一年冬天，一個孩子落進了水里，村里會游泳的男人都下水去摸了，酒爺說，我也是男人，我也會游泳，我當然也要下水。大家說，酒爺，下水找人需要潛水的，你又不會憋氣，就算了吧。酒爺說，你們怎么知道我不會憋氣啊，我真要憋起氣來，看你們誰比得過我？說完，酒爺就脫了衣裳。酒爺拿出衣袋里的老白干，咕嚕了一口，把酒瓶往岸邊一放，就跳下水去。酒爺在水下摸索了分把鐘，才探出頭來。酒爺游到岸邊，咕嚕咕嚕干下去好幾口，再次潛入水中，這次酒爺在水里足足摸索了三分鐘。酒爺再次回到岸邊，把酒瓶喝了個底朝天。酒爺第三次潛入水中，約莫五分鐘后從水里鉆出來時，手上已經拎著那個落水的孩子。

酒爺還沒上岸，就扯開嗓門喊，來兩斤老酒，我他媽還沒憋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