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電所

一

望著那些腳步匆忙的寄信人，馬達胡亂猜想著那些信是寄到哪里去的，是寄往南方還是北方。小賣店對面是官當鎮郵電所。每天生意清淡的時候，馬達就坐在小賣店柜臺里的藤條椅上，悶著頭抽香煙。抿了一口氣，他撅起嘴巴若有所思地吐出煙圈，漂浮的目光停留在對面郵電所進出的男人女人身上。他們的臉色有時比夏季的天空還晴朗，有時比烏云還陰郁。此時那個不停揮手蓋郵戳的姑娘的面孔闖進馬達腦殼里。那是一張蒼白的臉，鼻翼兩側閃爍著數顆米粒大的雀斑。

天氣越來越冷，馬達想送一副手套給馬路對面郵電所的姑娘。她的手在去年生過凍瘡。他記得相當清楚，元旦節一過，那姑娘兩只白凈細嫩的手猛地就大了一號，跟蒸過兩回的包子饅頭一般大。當然，馬達頂多也只是有個心理活動，心里頭算計算計，就算借他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貿然過去送毛線手套。

那副手套他已經買好了，鄂爾多斯羊絨線編織的，上面繡有一只溫順的白兔。馬達把手套擱在收銀箱里快一個禮拜，但他不敢走到對面去。他擔心遞給那姑娘手套時，那姑娘不領情，反過來還扯起嗓子吼他一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呀你！這樣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供銷社百貨大樓的售貨員毛莉不曉得好歹，就用這句話蜇過他。

一支香煙抽完，馬達還是沒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過去送毛線手套。最終馬達沒起身，他想等到他要離開官當鎮的那一天，再去送也不遲。獨處時馬達經常喃喃自語，就像現在悶坐在小賣店一樣，他說，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狗日的小鎮！

走得越遠越好。馬達就是這么想的。

最近馬達想離開小鎮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了。不久前他接到一通來自海口的電話，電話是跟他從小一起耍到大的伙伴黑皮打來的，黑皮講他在?？诔邪艘患肄r場的幾百畝田地，喊馬達過去一起種香蕉種菠蘿種燈籠椒……，總之就是邀馬達去?？趽破弊?。黑皮喊他過去，告訴他其余什么東西都不用帶，只帶五千塊本錢投資就行。黑皮說，馬達，來吧你，你就要發財了，讓那個瞧不起你的女人毛莉見鬼去吧！這些話像鐵鉤子伸向馬達的心窩，勾得他動了心。好幾回在夢里他都夢到?？诹?。坐在一艘輪船上，馬達昂起腦殼看天，天空的顏色跟海水一樣蔚藍。海鷗就在他頭頂盤旋，海風的聲音從他耳邊嗖嗖而過……總之那是一些柔軟的夢。

想起這些馬達的嘴角揚起來，咧著嘴笑了。這時毛莉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毛莉捏著一封信站在郵筒旁，鬼鬼祟祟東張西望，她將信封正面背面瞄了一遍，弓身將信封投進郵筒。嚼著口香糖，毛莉朝四周環顧一圈，扭著厚實的屁股走了。馬達罵了句粗話，婊子養的毛莉，你狗眼看人低你！馬達想等他攢夠了錢，就南下去海口找黑皮，跟他一起撈票子，有了錢，什么樣的女人瞧他都會像綿羊那般低眉順眼。

下午五點半過一點，郵電所的那姑娘下班從所里走出來，迎面朝馬達攏過來。她在馬達的店子里買了兩包話梅。她的臉還是跟往日一樣蒼白，白得刺眼，仿佛官當鎮冬天飄落的肥碩雪花。

天擦黑，馬達關閉小賣店的門。走回屋的路上他遇到禿子王二毛。

王二毛跟他擦肩而過，沖他神秘地笑。他吊兒郎當地喊了一聲“馬達”。馬達停住腳，轉身立在那里。王二毛朝馬達賊笑著講了一句半截話，他說，也沒什么事，你回家就曉得了！本來馬達想問清楚問明白，但王二毛話音一落，就繼續朝前邁腿走了。走了兩三步，王二毛又掉回腦殼莫名其妙地補充說，馬達，我還要趕回屋吃夜飯，先走了我！

二

馬達忐忑不安地疾步往屋里趕。

隔壁的小孩貓子在屋門口踢毽子，嘴里呼哧呼哧呵粗氣。悶頭悶腦的貓子肩上像是扛的一顆木腦殼。馬達經常目睹貓子盯著天空愣神，一副心事重重少年老成的模樣。馬達很少聽到貓子跟外人講話，他的父母長年在南方東莞打工，落屋的時候少，頂多也就春節回來一趟住幾天。他們回家就像旅游一樣，隔幾天就匆匆忙忙走了。自小貓子就跟爺爺奶奶住一起，他只跟他們兩個老親。

馬達懷疑貓子患上了兒童自閉癥。

貓子看到馬達后，停止抬腿的動作，站在那里傻笑。馬達從褲兜掏出兩粒荔枝味的水果糖，遞給貓子。他經常給貓子吃零食，不然貓子也不會對他笑。在馬達眼里，貓子就是一條會搖尾巴的狗，還沒長大的小狗。貓子扯開糖紙，將兩粒糖果一齊塞進嘴里，他還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

突然貓子開口講話了，他的聲音嚇了馬達一跳。他說，馬達哥，你要結婚了！貓子的話含混不清。馬達臉上掛著問號，好像貓子講的是外國話，他聽不懂。

貓子又說，馬達哥，你隔幾天就有老婆了你！

馬達說，你小孩子，屁眼的黃還沒收，你懂什么你！

貓子的鼻孔吊出兩條清鼻涕，他擤了一把鼻涕，抬起右手，用手背揩干凈殘留的涕跡。貓子似乎還想再說什么，他睜大眼睛定定地瞅馬達。馬達沒理會，徑直進了堂屋門。

之前馬達還聽到父親和母親兩個人扯白話的聲音。拐到灶屋，正在屋里燒火做飯的父母親停止了講話，噤了聲，悶著頭擇菜的擇菜、切菜的切菜。馬達先是看了父親一眼，再又掃了母親一眼，他說，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沒有人搭他的腔。他不耐煩地又問了一句，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母親站在砧板前默不作聲，只是扭頭朝他笑。父親矮著身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著大白菜兩眼盯看他。父親說，是好事，你要結婚了！

馬達說，跟哪個結婚？

父親說，西街殺豬佬的丫頭張小蘭！

馬達把他的聲音變成了天上打的炸雷。他大聲嚷嚷，要結你去結，反正我不同意，張小蘭是個啞巴。

父親說，啞巴怎么了啞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父親還準備繼續往下說。母親橫了一眼父親，把他的話掐斷了。母親說，你們有話就不能好好說，父子兩個人倒像是一對冤家！

不安地看著父親母親，馬達說，我才滿二十歲吃二十一歲的飯，結婚的日子還早！盯看著父親怒氣沖沖的臉，馬達繼續補充說，我還想出門去南方打工，我馬上就要去海口了，你們別想讓我結婚，找個女人當繩子綁住我拴住我！話音一落，馬達聽到母親長嘆了一口氣。父親把白菜扔到一旁的菜籃子里，說，你出去你，滾得越遠越好，老子就當白養了你這么個兒子，就當養了一條喂不飽的狗！

馬達懶得再跟父親羅嗦爭吵，想到過完這個冬天，小賣店掙的錢加上他以前攢的錢，開春他就能湊齊五千塊，到那時他就可以離開官當鎮，去?？?。他一聲不響，打轉身回了自己臥房。

閂好房屋門，馬達開鎖從五屜柜里尋出錢匣子，清點他積攢的私房錢。他點一下錢，嘴里念一個數字。數了兩遍后，他還不放心，又患得患失地數了第三遍。跟前兩回清點的結果一樣，依然是三千八百塊錢。

點完后，馬達又原封不動地裝好錢，將錢匣子鎖進柜子里。

三

心煩意亂地抽完三支香煙，猶豫老半天的馬達從收銀箱取出毛線手套。望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他朝對面郵電所蹭過去。柜臺前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年正在購買郵票。馬達聽到那姑娘細聲細氣的聲音，她講話像是在唱歌，悅耳，動人。

陡然間，馬達的心加速跳起來，他捏著毛線手套的手板心冒出汗。他的眼里只有那姑娘，其余的人全都變成了透明人。那兩位中學生交頭接耳，馬達感覺到他們是在朝他指指戳戳。但他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的耳朵里還回旋著那姑娘如同夜鶯般的歌聲。

躊躇著走到柜臺前，馬達鼓足的勇氣像被針尖戳穿的皮球，猛地泄了。他把兩只手背在身后，嘴上講出的話跟心里想的話完全成了兩回事。心里的話他不敢講出口。他改口了，說，請問寄到美國的信怎么寄，我有個親戚在美國！

馬達扯謊，他打腫臉充胖子，在那姑娘面前炫耀他有海外關系。

那姑娘說，信封上的地址要用雙語寫。

馬達沒聽明白，他嘴里蹦出兩個字，雙語？

那姑娘說，雙語就是英語和漢語。

馬達紅著臉點點頭，轉身走了。走一米遠，他回頭偷偷瞄了那姑娘幾眼。

走出郵電所的門，馬達感覺棉襖里有一灘水，他渾身濕透。鬧了半天，他買來的手套還是沒能送出去。他喜歡對面那姑娘，她文靜、秀氣，連她鼻梁上的雀斑，馬達也覺得好，瞧著順眼。馬達想起前一天，父親母親居然擅自替他做主，給他定了一門親，讓他娶西街的啞女張小蘭。他想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會娶張小蘭當老婆。

要結婚，我就娶對面郵電所的姑娘當老婆！馬達在心里跟自己說。立馬他擔心起來，那姑娘肯定瞧不起他，根本就不會把他放在眼里。他又摸出煙盒抽起香煙，他的臉色跟外面的天空一樣陰沉。

夜里郵電所那姑娘下班后，照例又來到馬達的小賣店買了兩包話梅。

近段時間，那姑娘接二連三來馬達店子里購買話梅。馬達揣摩著那姑娘口味變了，愛上吃話梅了。今年夏天，天熱的時候，那姑娘每天都到他店子里買一根雪糕或者一個蛋筒冰淇凌。秋天時，姑娘不吃雪糕了，她改吃美國開心果、檳榔之類的零食。

四

那個從園藝場過來的男孩又來寄信了。

每周星期六下午三點左右，男孩會準點來到郵電所。他買了信封和郵票，然后走到一旁。正好是馬達坐在小賣店可以觀望到的位置。男孩小心翼翼地從褲兜掏出信紙，展在面前，逐字逐句地默讀。讀一會，男孩展開眉頭笑，再讀一會，他又眉頭緊蹙，臉上露出說不清楚的憂傷。馬達暗自猜想，男孩是在思念那頭收信的人。

男孩寫的信最少都有兩頁材料紙，有時候三頁，多的時候四頁五頁。

讀完信，男孩將材料紙折疊成鶴形，塞進信封。他用膠水粘好封口，又貼上郵票，然后在信封上書寫收信人地址。一切完成后，男孩雙手捧著信封走到郵筒前，他雙眼注視著信封，嘴里念著什么。這時候，馬達估計男孩擔心寫錯地址，最后在確認。確認完以后，男孩將信封投進郵筒。他圍著郵筒轉了一圈，看信封確實是進了郵筒。他才挺直腰桿，安心地離開郵電所。

馬達發現男孩每次都是這樣，購買信封、郵票，掏出信紙，讀信，折疊紙鶴，然后再逐步將信封投進郵筒。馬達想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孩，他的信是寫給誰的？他猜男孩的父母肯定是在外地打工，在珠三角或者長三角。男孩的信是寫給父母雙親的。馬達對他分析的答案的正確性非常有信心，因為官當鎮出去打工的勞力太多了，多得扳著手指頭腳指頭都數不過來。他們都是把孩子丟在家里，留給老一輩爺爺奶奶看管，自己在外面討生活。馬達想等開春以后，他也要出去打工南下?？冢姨澴约哼€沒結婚生子，不然到時候生出個跟隔壁貓子一樣的兒子，悶頭悶腦長了嘴巴還不講話，跟個啞巴似的。

正在馬達胡思亂想的時候，禿子王二毛走進了馬達的小賣店。他探頭探腦，站在柜臺外邊朝馬達招手，示意馬達把腦殼湊過去。他小聲說，馬達，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要跟別人講！

馬達說，你趕緊說你，我還要做生意！

王二毛說，你先答應我，我講的話你不會傳出去。

馬達急了，王二毛老是他媽神神叨叨的，吊他的胃口。他說，你羅嗦你，我不告訴別人，我不會傳出去！

王二毛說，那你敢不敢賭咒？

馬達說，當然敢，為什么不敢，要是說出去，我遭雷劈！

王二毛把嘴巴湊到馬達的耳根，他說，對面郵電所那姑娘的肚子被鎮政府的那個誰弄大了，別看她平時斯斯文文的，其實是個騷狐貍！

馬達心里燃起一團火，他故作輕松說，王二毛，你怎么曉得？

王二毛說，你不知道，毛莉寫檢舉信揭發了那個誰，開始那個誰弄毛莉，后來弄了那姑娘，他把毛莉當成臭狗屎不理不睬了?，F在縣里正派人來查呢，你還沒聞到風聲，鎮上的人都議論開了！

馬達揚起手給了王二毛一個耳巴，他的手變成了一把刀，砍在王二毛臉上。他說，你他媽造謠，你他媽胡說八道，你他媽的嘴巴跟糞坑一樣臭！馬達的嘴巴像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連講了三個“你他媽”，然后他繼續說，王二毛啊王二毛，你他媽還是不是個男人，在別人背后嚼舌根，毀人家姑娘清白！

馬達的聲音一落，王二毛臉上就多了五根手指印。王二毛莫名其妙，他搞不明白馬達為什么動手，以前他跟馬達講官當鎮的花邊新聞時，馬達聽得是有滋有味，還不時地附和他。王二毛不曉得馬達暗地里喜歡對面那姑娘。他指著馬達的鼻子說，你他媽還衛護毛莉，她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罵你是只癩蛤蟆，說你想吃天鵝肉！

王二毛罵罵咧咧地走了，他不是馬達的對手，不敢跟馬達動手。他邊走邊回頭罵，孫子動手打了老子！扯起喉嚨罵的時候，他還作好了跑的準備，他怕馬達追上前去揍他。

五

馬達心里兵荒馬亂。王二毛的話不像是真的，但又像是真的，無風不起浪。那姑娘夜里再次來買話梅時，馬達才恍然大悟。他刻意去看那姑娘的腹部，但她穿了寬松的羽絨服，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這一回是馬達最后一次見那姑娘。他看了她蒼白的臉，看了她鼻翼上的雀斑。他看得最多的是那姑娘的肚子，看她的肚子是不是像王二毛講的，大了，挺起來了。馬達差點就把那姑娘的羽絨服看穿了。

第二天，郵電所蓋郵戳的換了人，那姑娘不在了，換成一位中年婦女。那婦女講話的聲音跟那姑娘完全沒法比，在馬達的耳朵里，那姑娘講話是唱歌，那婦女講話就變成了噪音。

聽著對面的噪音，馬達時常想起那姑娘講話時不緊不慢的從容模樣。他聽說那姑娘調到安鄉縣城去了。至于那姑娘是不是真的被人弄大了肚子，他懶得去想，也不想去細究。馬達聽到了官當鎮另外的風言風語，那就是他媽的毛莉跟哪個男人都睡覺，不管是鐵匠、瓦匠，還是殺豬佬，只要給五十塊錢就可以搭她那趟“公共汽車”。

馬達準備去坐一次“公共汽車”。他已經準備好了五十塊錢，那五十塊錢他揣在褲兜里三天了。他準備離開官當鎮的前一天去找毛莉。

走在回屋的路上，馬達想起前年冬天，當初他喜歡過毛莉，那時天上漫天雪花，他拿著一條白圍巾來到供銷社百貨大樓。他打算給毛莉送一條圍巾。走到毛莉柜臺前，她正張著嘴嗑葵瓜子。馬達盯著毛莉看，她左手捧著瓜子，右手翹起蘭花指，大拇指和食指粘在一起，在左手上挑挑揀揀。那兩根手指就像是啄木鳥的嘴巴，不停地啄葵瓜子，然后揚起來往嘴里送。馬達站在柜臺前半天不講話，毛莉停止手頭的動作，說，馬達，你買點什么？馬達還是不做聲，他伸出手，把白圍巾送到毛莉面前。毛莉說，你什么意思你？馬達說，送給你的，冬天天氣冷，圍著脖子暖和！毛莉的臉紅了一下，立馬恢復正常，她大著聲音嚷，大家快來看，大家快來看！一聽毛莉的聲音，馬達慌了，他想跑，但是來不及跑了。等周圍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毛莉和馬達身上。毛莉指著馬達的鼻子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呀你！馬達的臉紅得像胡蘿卜，當時地上要有縫，他就鉆進去了。他像脫光衣服的人，站在大庭廣眾下。他聽到毛莉不屑一顧的聲音，聽到周圍此起彼伏的訕笑聲。那些聲音像是匕首和弓箭，插進了他的身體。

想起那件事，馬達又罵了一句，騷貨，他媽的騷貨！

快走到屋門口，貓子慌慌張張朝他跑過來，貓子的臉上掛著淚痕。走近后，貓子張開嘴巴。他發現背后婆婆跟出了堂屋門口，他又把嘴巴閉上了。貓子什么話也沒對馬達講，他掉頭回了屋。他婆婆笑嘻嘻的說，貓子，吃夜飯了，你還往哪里跑！

又一天，馬達夜里回屋，貓子扯著馬達的衣襟，望著馬達看了半天。他突然壓低語氣開口說，馬達哥，婆婆要害我，他要把我推到淹伢潭里去，淹伢潭里有水猴子，下去我就上不來了，我就淹死了！馬達心里升起一股涼氣，他不曉得貓子講的話是真是假。貓子又說，婆婆她不要我了，她要把我賣到南方去，賣給人販子！馬達發現貓子的眼神怪模怪樣。貓子繼續說，我婆婆不是好人，半夜里我看她拿把菜刀站在我床前，她是想趁我不留意，像殺雞子那樣在我脖子上抹一刀。

馬達專門去留意過貓子的婆婆，他沒看出異樣來。貓子婆婆待貓子并不是惡聲惡氣，或者說像貓子講的，他婆婆要害死他，要把他賣到南方去。馬達不曉得到底應該相信誰，說不定貓子的婆婆是做給外人看的。今年春節，官當鎮很多外出打工的勞力都回來了，惟獨貓子的父母沒回。貓子每天站在河碼頭，站在縣城的汽車返回官當鎮必經的路口。貓子盼星星盼月亮，在等他的父母，最后還是沒有等到……想到自己就要走了，馬達懶得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呆在臥房里，馬達數完了攢齊的五千塊錢，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天黑以后，他捏著五十塊錢來到了毛莉屋門口，敲響了她家的門。他連敲了五下，他的心也劇烈地跳動了五下。他聽到毛莉喊“誰呀”的聲音，站在門口，他后退了兩步。門啟開了，出現了毛莉的那張臉。

大約半個小時后，馬達心滿意足地從毛莉屋里走出來。他的心跟他邁的步子一樣得意洋洋。

六

在母親和父親閃閃的淚光里，馬達決絕地離開了家，離開了官當鎮。

坐在火車上，馬達一路觀望窗外倒退的風景，他又回憶起踏出家門的那一幕。母親一邊用手背揩眼淚一邊哽咽著說，馬達，外面太苦了你就回來，有爸在有媽在，你就找個媳婦，安心在官當鎮過日子！父親說，馬達，爸是過來人，你不要把外面想得那么好，有吃香的喝辣的時候，也有吃虧的時候，去了你就知道了，看了曉得了怎么一回事，你就回家來！

到了海口，馬達聞到海水的腥味，但他撈票子發財的夢想破滅了，他沒想到黑皮扯謊哄他，黑皮是在?？谧鰝麂N。

十幾個人擠在那間小屋里，作為傳銷小頭目的黑皮站在前面跟他們上課，洗他們的腦子。坐在人堆里，馬達聽到黑皮扯著嗓子嚷，讓他們發動親戚朋友來?？诎l財，加入他們的隊伍……后面的話馬達就聽不進去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馬達在想他的心思。

離開官當鎮的前一夜，馬達捏著五十塊錢去找毛莉。進屋后，毛莉頗感意外地看著他，然后眉腳一挑，笑了。她說，來的都是客，馬達，你先交錢你！

收到五十塊錢，毛莉怕是假幣，在燈光下晃了好半天，將那紙幣捏在手里捻。驗過錢的真偽后，毛莉安心地脫衣服，一邊脫她一邊朝馬達說，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趕緊脫衣服啊你！馬達像木偶一樣，站在那里沒有動。毛莉站在燈下抬頭驗錢的模樣令他感到惡心。他改變主意，不想睡毛莉了。他說，毛莉，你把衣服穿好，我不是來跟你睡覺的。走上前，他將嘴湊到毛莉耳邊，耳語了一陣。他說，毛莉，你就按我說的做，五十塊錢就是你的了！毛莉莫名其妙笑了，她說，這么簡單的事，那我不是占了你便宜，跟撿了五十塊錢一樣。

接下來毛莉就按馬達講的話做了。她站起身靠近馬達，扯起馬達的右手，她輕揉了三下，然后他們像電影里男女主角對白那樣開始講話。

毛莉說，馬達，你愿意娶我做老婆嗎！

馬達說，毛莉，你不嫌棄我的腿，我小時候害過小兒麻痹癥！

毛莉說，我不嫌棄！

馬達說，你想好了，我可是個瘸子！

毛莉說，我想好了，我愛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不是你瘸了的腿！

馬達說，你真想好了？

毛莉說，真想好了，你娶我吧！

馬達換了另外一副面孔，他冰冷著語氣罵咧起來，他說，娶你個屁，你不嫌棄我，我還嫌棄你呢，毛莉你他媽的是個騷貨！

瞬間，毛莉的臉漲得通紅，她尷尬地笑著說，馬達，你的臺詞背錯了，你應該說，好，我們結婚，我們五一勞動節就結婚。馬達狡黠地望著毛莉，嘿嘿干笑了兩聲。轉身拉開房屋門，馬達一瘸一拐走進了官當鎮的夜色里……【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