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狗

那一年的冬天，強盜似乎特別多。一天早上起來，推開門，發現門口掉了幾蔸蘿卜。是誰這么早就在下田扯豬草？祖母把那地上的蘿卜撿起來放到階沿坎上，提了一個簍子到田里去。走一走，就發現一蔸蘿卜，等走到自己的田里，才發現那一廂蘿卜全被偷了，幾蔸扯了的蘿卜菜還零亂地散在地上，田里是一個個腳印。過了幾天，田里的那一塊姜也被人一個不少地偷走了。為種那一塊姜，父親專門挑了幾擔沙倒在田里，祖母天天提著一個罐子拄著棍子澆糞澆水，那塊姜苗長得綠汪汪的。平時也舍不得挖起來吃，預備到過年時腌菜或者做雞蛋糕，不想一覺醒來，一塊姜也沒有了，只有一些翻出來的新鮮的沙土。

春天到來的時候，聽說鄰居的狗下了狗崽兒，就去抱了一個回來，在屋檐下支幾塊木板，里面放一把稻草，算是給狗安了一個窩。天還冷，祖母怕把狗凍著了，就把自己的一個破棉襖撕了，放到狗窩里。才捉來的狗太小了，離了母狗整日嗚嗚地叫喚，放在破碗里的飯也不食，祖母就熬粥，端到狗窩旁給小狗吃，那小狗伸出頭來嗅一嗅，停止了嗚咽，伸出舌頭舔起來。家人埋怨說對狗太嬌養了，比對小豬還要費心。祖母就說人畜一般呢，何況這狗還沒有到斷奶的時候。

狗漸漸地長大了，祖母到田里去掐豬草的時候，這狗就在祖母的身旁跟著，邁著碎步，尾搖著。有時見路旁飛來一只蝴蝶，昂了頭，跳起來去攆；或者是追趕田埂上的一只螞蚱，跑到了堤邊的青草叢里，兩只前腿撐著，聳直了身子，看準了舉著一只爪去撲，那螞蚱彈起來又落到草叢里去了；或者是從油菜花里飛來的一只蜜蜂，以為那狗尾是一朵花，就嗡嗡地繞著那狗尾飛，狗便蜷了身子用嘴去咬那蜜蜂，結果是自己在那里打轉。玩一陣，突然發現祖母已提著簍子，拄著棍子走遠了，這狗才突然記起來似地，撒開四腿跑去攆。

祖母從外面勞動回來，迎接祖母的，常常也是狗。祖母提著一簍子豬草還沒有進大門，那狗早已跑來了，吠兩聲，尾歡快地搖著，身子擦到了祖母的腿上，差一點兒將祖母絆倒了。祖母大聲喝斥著，流著汗的臉上卻掛滿了笑意。

有了狗，果然田里就不再不見東西了。就連那常來偷雞、惹得籠里的雞不停地蹦叫的黃鼠狼，從此也不敢來了，家人們半夜里再也用不著披著衣服起來去趕黃鼠狼或狐貍，凍得清鼻涕直流。

倒是那狗聽見響動就吠。它是過分稱職了。人好不容易睡著，狗一叫，就又醒了，又會在床上想起田里家里的好多事情，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早上起床時還不停地打哈欠，下了田也覺得不比往日四肢有力。于是大家感到了狗的討厭。要狗不叫是不可能的，家處在路邊，夜里過往的人多，狗就叫得勤便。屋的對面就是河，對岸是一處國家糧庫，除了交糧，糧庫的大門長年地關著，院場里空蕩而神秘，但夜晚狗的叫聲卻能穿進去，在那里回蕩著，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糧庫里也關了一只大狗，夜晚和一條狗叫著回應。

大家早晨起來都罵狗，祖母的臉上也就不好看，仿佛大家的睡不好，以及鄰居們的抱怨，都是祖母一人造成的。當狗再次歡跳著過來摩擦著祖母的腿時，祖母就會想起家人的埋怨，舉著拐棍打過去，但那狗卻比祖母靈活得多，棍子還沒有落下來，它早跳起來跑了。況且狗也知道，那打也不是真打，所以祖母出門時，那狗仍然是跟著，祖母拄著棍子提著一簍子豬草走在田堤上，那狗就緊挨著祖母走在田堤下的田溝里，仿佛在攙扶著祖母，怕她跌下田去。

關于瘋狗的傳聞漸漸多起來，說某人被狗咬了一口，萬幸是穿著一條厚棉褲，沒有咬著肉，但那棉褲被咬了一個洞，棉花露了出來，怕有毒，把那棉褲丟在屋瓦上，讓霜打了七七四十九天；還有一人被咬了，過了幾天果然瘋了，眼直直地，見人就像狗樣去咬，最后自己咬著自己的手指吃，臉上身上鮮血直流。這都是傳聞，不可全信，但是村里通知說要防狂犬病倒實有其事，若被狗咬了，要送到醫院去打一針，而這一針就多少多少錢。祖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就要祖父用一根繩子把那狗拴了，不至于去咬人。拴了幾天，那狗除了來人吠叫，仍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見了祖母就嗚嗚地哼著，仿佛受了許多的委屈。于是祖母說，這像坐牢呢，便去把那系在檐下石磙上的繩子解了，找了一個大鐵環讓狗拖著，這樣狗就跑不快，即便是瘋了想咬人，拖著一個大鐵環，還沒有跑攏去，人早聽見大鐵環的嗞嗞聲，就可跑開了。

系了鐵環的狗夜晚仍是叫，就是聽見路上夜行人的響動，那狗也要攆出去吠半天，人走遠了，回聲還在河對岸滾動著；而那拖在地上的發出刺耳聲音的鐵環，仿佛和地面擦得冒出了火星，攪得人更是難于入眠。

小妹得了一種哮喘的毛病，每到冬天就發作，喘得出不了氣，面上通紅。中醫說，是濕寒所致，要用熱性的東西來補，而狗肉是最好的東西。家人都說那就把那狗殺了。只有祖母不作聲，像沒有聽見似地，仍拄了棍子，提著簍子去菜園里掐豬草。到了夜里，小妹發了燒，不停地說胡話，祖母用自己的臉靠了靠小妹的臉，像觸到一團火。第二天起了床，祖母才對祖父說，那就把狗殺了吧。

那天早上，祖母沒有吃早飯，端著碗扒了幾口，就像又被哽住了，就把自己的一碗飯倒進了狗盆里。狗低下頭去頭次吃這香噴噴的大米飯，祖母就又提著簍子，拄了棍子到菜園里去了。祖母在菜園里有忙不完的事，扯草、下種，或者是看那塑料蓋的苕種發了芽沒有。

家里的人聽說將有狗肉吃，臉上全是笑意，忙著給祖父找繩子，找刀子。狗被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構葉樹上，然后家人用水朝它嘴里灌。狗的命長，灌了不少的水就是不肯死，腿彈著，嘴里嗚嗚地叫。隔著一道半頭院墻，在菜園里扯草的祖母早已聽見了狗的叫聲，過了好久終于是在院墻那邊扔過話來：還不死，等著受磨難啊？于是那狗才張開嘴，大口大口喝了幾口水，腿彈了彈，頭一歪，斷了氣。

好的狗肉都留給小妹吃，是為了治她的濕寒病，大家只能吃雜碎。但是仍然是很香，大家吃著狗肉，有一種過年的感覺。只有祖母一口也不肯吃。家人勸她，她說，我這一生再也不喂狗。

狗皮祖父扒了，釘在墻上，預備晾干了好去賣幾個錢。祖母進出門，看著那釘在墻上的狗皮，就覺得是狗趴在墻上睡懶覺。

狗皮從墻上取下來，像一張鐵皮。祖父要去賣，祖母卻不許，說自己一到冬天背心里就像灌了涼風，要祖父去請人硝了做一件狗皮背心。背心做了，祖母卻一次也沒有穿，一直壓在那口黑紅的老式木箱底，像狗一年四季睡在祖母的床頭。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