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陶姨去世的噩耗,馬上匆忙趕至韶華老師的家中。一進門看到客廳正中已經擺設了靈壇。鮮花圍攏間陶姨定格在一種微笑的表情中。雖然有黑紗作飾增添悲哀氣氛,但是,看到79歲的陶書琴阿姨的遺像,那種慈祥的微笑一直注視著前來給她鞠躬哀悼的人們,她仿佛怕嚇著我們,怕我們難過,她在微笑著平和地告訴著我們:別難過,其實死亡沒有什么……
她患了肝癌。大夫知道了她三十年前就患肝硬化的病史后,為她能夠活到今天而驚訝。從韶華老師為陶姨寫的文章《“平凡”中的和諧——送妻遠行》中,就可以找到她何以在得過肝硬化病之后,還能將生命延續到今天的原因——她的平凡的人生態度。
老作家韶華在妻子逝世后,撰寫了洋洋六千字的悼詞。閱讀這篇看似平淡無奇細品卻驚世駭俗的長文,道出了一種生命過程中的樸實哲學,這種樸實的哲學沒有任何雕琢,沒有絲毫的異質。作為一起度過了近六十年的夫妻,老作家筆下沒有掀動什么情感波瀾,但是,那一個個細節感人至深:如他奔赴抗美援朝戰場上時,陶姨與他送別,沒有說什么動人的語言,“好像我是到北京公出那樣平常”。而一輩子熱心腸為他人著想從未與任何人爭吵過的妻子,平生唯一的一次吵架,就是因為“文革”間一個造反派讓她與丈夫劃清界限,“兩人便大吵一番”。
文章記敘了他們六十多年共同度過的人生,多少苦難,多少坎坷,國家民族的命運、愛情婚姻的觀念、教育子女、對待榮譽、鄰里關系,大事小情、種種矛盾人生,在這篇無比真實的悼詞中,一位對待生活有著獨特認知獨特境界的妻子、母親、藝術家的形象,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凸現出來了。那么平常平凡,卻又那么驚心動魄!假如這些經歷放到另外一個女人的身上,另外一個家庭中,可能早就弄得大呼小叫,喧囂不已了。但是,她一個人平靜平凡著,淡入淡出著生命,一個家庭就平靜平凡地過著生活,就對生死有著淡出淡入的看法。比如,當有人提議陶姨動手術時,家人沒有同意:“我和孩子共同定了三項原則:一不做創傷性治療;二也不做放療和化療;三當延續生命等于延長痛苦時,減少痛苦大于延長生命,以順其自然為好。”
三兒子海宏給我看了陶姨去世前兩天最后的留影。彌留之際的陶姨側躺在病床上,安靜地微笑著,臉上的皮膚是飽滿的,表情也是飽滿的,兩眼中透出的視線也是飽滿而溫馨的。那是一種沒有缺憾的表情,像平時的表情一樣。無怪乎韶華老師在這篇悼詞的結尾處寫道:“我坐在病床旁邊說話,想聽聽她有什么囑托。這類話她沒有說過,我也想不出她有什么后事可以囑托的。”
海宏在電腦上逐一給我翻動著一組母親彌留的照片。每一張的表情,都找不到絲毫的痛苦感。有與兒媳婦的合影,有與外甥女的合影,還有與兒子的合影。如果不是海宏親口給我講述,說什么我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人彌留時的情景。許多天過去了,海宏給我翻動的那些張陶姨彌留時的照片,時不時地會在我眼前閃現出來。尤其是那張她與小三的合影,無法淡化。小三身材很高,他努力彎著上身伏下來貼近病床上的母親。他往下大彎著身子,還要盡量往上扭著脖子抬起頭來看鏡頭,所以,小三的表情很有點滑稽感。正是這個帶有滑稽感的表情,讓我看到了1979年的小三。
那一年,我隨韶華去大慶參加二十周年的慶典活動。我從普蘭店趕到沈陽八三管道局招待所,與韶華老師會合,然后我們一起前往薩爾圖。我剛到沈陽的第一天,就到了韶華老師的家。當時,小三正坐在鋼琴前彈奏。差不多三十年前的小三兒,給我的印象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有種少年老成的感覺。而陶姨的平易近人和熱情待人,也讓我的緊張感很快放松下來。我記得十分真切,小三告訴我他彈的是《獻給愛麗絲》。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獻給愛麗絲》這個曲子。
一晃三十年,愛麗絲跟小三都長大成熟了。想不到的是,當年坐在琴凳上的小三,儼然京城一名音樂學博士,中央音樂學院的副院長。由于排行老三,韶華總管他叫小三兒,我也就順嘴這樣一路小三小三地叫下去了。叫到了現在,忽然發現再這樣叫下去,有點不大對頭了。回想起我與周海宏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我們的話題差不多都是關于鋼琴的。一方面因為當年他彈琴給我的印象,另一方面還因為我寫出的一百多萬字的關于鋼琴的作品。當然,還有周海宏那開壇講授頗具影響力的音樂講座。韶華老師為小兒子的成就津津樂道。而小兒子也為爸爸的智慧贊美有加。他們父子彼此欣賞著。當我說海宏很像韶華時,海宏卻連連搖頭說,他比父親差遠了。他認為父親的思想與藝術水平是他一輩子都達不到的。
韶華老師在文章中寫到了陶姨要求買鋼琴的情景。那個時代買鋼琴是資產階級思想,是要擔心挨批判的。而陶姨能夠在那個時候買鋼琴,可見她的內心有著怎樣不俗的追求。如果不是買了鋼琴,如果不是陶姨影響了小三,日后的海宏不可能走進音樂。
韶華老師的文章還談到了他們對孩子的教育和培養過程。他認為孩子成長有幾種可能:成蟲、成人、成才、成龍。在這幾種成長過程中,成人,是父母的責任。而至于成才成龍什么的,那是要看社會需要,是屬于機遇的,不可強求。他的這種德育理念與認知,是相當明智的。想想我們現在的獨生子女家長,望子成龍,逼著孩子彈鋼琴,揠苗助長等種種荒謬做法,是多么的不明智。
陶姨的臥室掛著兩幅油畫,那是她臨摹的作品。她一生愛好鋼琴與美術。她能夠始終如一地平靜著,淡泊著,從不與世俗相爭,這與她同音樂美術相依相伴不無關系吧?
我與陶姨通電話時,她時常會告訴我她看了我的什么作品。她那種熱情鼓勵的口氣讓我感激。她談過《中國鋼琴夢》《天才郎朗》,尤其她在談到《西部生命》時,很動感情。她說看完《西部生命》,她一夜沒睡著覺。她說,你一個人到那么荒涼的地方去,吃了多少苦呀!多危險呀!你這個孩子。聽到她這樣的話,我的鼻子酸酸的。她是以一個慈祥母親的善良在感知我,關心我,而我卻時常會忽略她的這種關心。
陶姨是個難得的好人,善人。生時從無怨言,到了死時連遺囑都沒有的人。想想陶姨這一生,活得多么平常卻又多么不平常!
海宏說,她媽媽這次很完美。他對于母親的過世,使用了“很完美”一詞。如果別人這么說,我會詫異的,但是,小三這么說,我很為他們一家欣慰。
陶姨沒有什么遺囑可寫,但韶華有的可寫。他不能替陶姨寫遺囑,他自己竟然提前將遺囑寫好——《我的遺囑》。一寫就是七條!三個兒子看過后,異口同聲贊嘆老爸的遺囑寫得精彩!老爸寫出了一種人生的智慧,一種大境界!年愈八旬的老作家筆力雄健,他稱這次遺囑是“向黨組織的鄭重表態,也是申請,同時是向我的孩子‘交待后事’”。
這篇遺囑與他為妻子寫的悼詞一樣精彩,堪稱經典之作:
中國人愛講“面子”,實際“面子”是一種虛榮。“大辦”了,后代就覺得風光了,“小辦”了,就覺得丟臉。辦喪事是給活人看的。你人都“走”了,還搞那么多麻煩干什么?人們對自己、對社會、往往有許多“想不開”。想開了,破除了,也坦然了。
這是多么睿智的老人家呀!生死不是看透而是看淡,而且,能夠做到如此從容!
韶華全家以如此從容的態度對待陶姨的逝去,不開追悼會,不搞遺體告別,大小儀式都不辦。一些人或許不理解,但是,讀過他的這兩篇文章后,我相信人們不僅理解了,而且會驀然發現了一種生命哲學——生死兩淡然。這是境界呀!我們常將“淡泊明志”寫成條幅,也將“難得糊涂”視為座右銘,而“生死淡然”,豈不是更加令我們這些活著的現代人去好好品味的境界嗎?
2007年12月29日于沈陽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