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遠行的父親

小妹昨日來信說，父親到天津去了，今天是他生日。心里乍的一寒，不經為父親擔起憂來，同時為自己不曾想起父親的生日而愧疚。父親昨天已滿54 歲了，腿腳已不怎么利索，可還是要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掙錢。前年回家過年，我就對他說，等我工作安定了，你就不必出去工作了。母親也說，你爸都不敢出去了，外面實在不是人過的活，你爸腳上的病痛又時常發作。在今年春，我又勸父親，家里的那些債務有我呢，你們在家里不必擔憂。可是前不久，小妹大病一場，家里又增添了新的債務，父親還是跟隨四叔去了外地。

近段時間，估計是他們在家操心過度，而我又在外面不聽話出了一些亂子，他們也許是因我不聽他們的勸告怕毀了前程在生我氣。他們一直沒有給我電話，哪怕是他又要去外地謀生這樣重大的事情也沒有告訴我。前兩天，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家鄉發生了一場少有的水災，我擔心的很，每天給他們電話，可電話里面每次都是忙音。

我能夠想象父親坐在北上的列車里面，心里面是多么的難過。我們兄妹現在都在外地，只有小妹離家近些，我和兄長兩年都沒有回家了。家中只有母親，父親是不忍離開母親的，家里那么多的田地和牲口，也需要他的幫襯，可是父親終究還是去了外地。這樣長久下去，我怕他們都要被壓垮了。

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父親時不時會來電話，讓我安心工作不要著急家里的事情。快兩年沒有見到他們了，手頭也沒有他們的照片，而我又不善言辭，即使回家的時候也是他們問的多，我回答的少。而更多的時候，我們父子都在不同的地方工作，聚少離多，總是我對不住他。

我也能夠想象父親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又是怎樣開始新的生活。許多年前，父親在年尾回家的時候，總是用扁擔挑著兩個尼龍口袋，一個袋子里裝著春上從家里帶走的被子，另外一個里面裝著他在外面買的一些盆啊、罐啊、還有一些工地上揀回來的東西。有時候也會去接他，走在他后面，看著他的背是一年比一年佝僂了，步子也緩慢了。扁擔在他肩上晃悠，他的背就更加的低了。

有一年父親從外面是拄著扶手一瘸一拐回來的。那年我正在念高三，家里急需用錢，而父親在那年春天不幸把右腿摔壞了，可他卻把醫藥費省下來給我充作學費和生活費。我記得他年尾到縣城去看我的時候，拄著扶手，一步一步地走得特別吃力。他在前邊一拐一拐的，背影像一個走高腳的演員，像是在跳，地上也就跟隨著他的腳步被扶手敲得“咚咚”的響，那些響聲如他的腳步一樣沉重，重重地敲打在我的心上。父親那一摔兩年才站起來。第二年我如愿考取了大學，又是父親執意拄著扶手把我送到了遠方的城市。那是一座江邊城市，每年秋天的風都很大，父親在將我送到學校那天，那只才剛剛開始好起來的腿又一次腫了起來，父親走路都很艱難。那天他走得十分遲緩，走一步停一步，時不時回頭看看那些風，仿佛一不留意就會被它們吹倒。他瞇著眼睛，盡可能地將身體站直，可背還是微微佝僂著，怎樣努力也不行。走了一段路之后，父親終于轉過身對我說，風大，我不能走了。那一刻，我覺得父親真的被腿傷折磨到了極點。我連忙跑至他身邊扶住他的身子，眼中噙滿了淚花。

次年年底回家，我去找他時，他正和三叔給一遠房伯伯家做沼氣池，遠遠地我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往墻上抱一塊敲打好的大石頭，右腿顯然不能用力，把力都集中到左腿和雙手上去了，整個身子向左邊偏著，背佝僂得厲害。我看了他半晌，他才發現我，等他轉過身來，我才知道父親是怎樣的蒼老和瘦削了，在他欣喜的笑容里我還是覺察出難以掩飾的無奈。前年他送我去學校時，腳還不能走，現在能走了，顯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他在前邊急匆匆地走，好似跟我比快一樣，手拉著路邊的草，腳還是有些瘸，背影顯得更加的低了。母親說，父親在家一天也閑不下去，腳還沒有好徹底，就匆忙跛著出去工作了，怎么勸他都不聽，每天晚上睡覺后腳疼得讓他直咬牙。

父親就是這樣倔強，腳傷一直沒有好好修養，所以他的腳也一直沒有徹底治愈。走路時總是有些走向，特別是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就特別小心，因為他的右腳被固定了一個角度不能靈活轉動了。

別人都說，人老了得一個殘疾是一大不幸。有些鄰居嫉妒我們兄妹書念得好，總是暗中欺負他們，甚至在父親受傷后，一度詛咒他一輩子再也站不起來。可他終究是站起來并且能做一些事情了。就像十多年前，父親借債建了一棟在當年而言是頗具規模的大房子，鄰居都說他這一輩子被債壓得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他給別人家做木工一連打了一個月的夜工就把債務償還清了。

父親的性情雖然倔強，用我們家鄉話說，就是十分“服恨”，但終究還是被歲月和生命本身附帶的一些每個人也逃脫不掉的義務和責任壓彎了腰與脊梁，背更加的佝僂，背影更加的令人心疼。

去年年底，父親和母親終于抱上了孫子，父親對那小家伙喜愛得不行，每天干完活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抱抱小家伙。而今年春天，兄長也將嫂子和侄兒接到了遠方，家中又只剩下他和母親倆。父親真的是怕去遠方謀生了，畢竟年齡和身體都不允許再像年輕時一樣沒日沒夜不要命的掙錢了。我想如果這次他告訴我要去天津做事，他的最大理由肯定還是“家里沒有辦法，我不出去不行… … ”。

他沒有多少文化，在外干的都是建筑活。我想他和我在這座城市見過的所有建筑工人一樣，做著超負荷的工作。我能夠想象他是怎樣吃力握著錘子在太陽底下錘打磚頭，又是怎樣地將磚頭舉上頭頂放在日漸增高的建筑上。下班的時候，他肯定也是帶著疼痛一步一瘸地佝僂著疲倦的身子走進建筑群的陰影里，走進夜幕降臨的城市的最低暗處，偶爾的一聲咳嗽，肯定會驚開一朵春天的花……

責任編輯 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