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慎墓園的謎面

那是一個下午的末尾，臨行前，我和妻子說黃昏的墓園最美，美得像一個謎，我們這個時候去吧。

妻子有些猶豫，還是去了。

我和妻子在暮色里并排坐著，任憑汽車的顛簸扭轉，任憑暮色逐漸加深。我能夠感覺到，暮色正在形成一個謎團，向我們襲來。妻子的話逐漸少了，我握住她的手，想緩解她的恐懼，卻讓自己也害怕起來。汽車經過荒涼的村莊和田地，車上的人也要走凈了。乘務員說這個時候多半沒有返還的公交車了，就是出租車也沒有了。我們去的又是一處仿佛被人遺失在荒郊野外的墓地，我想對于任何一個生活者都會產生一種畏懼之感。后來，我們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恐，中途下車了。

第二天上午，天色灰白，路面凸凹不平，塵土飛揚。公交車出了城，也還是有條不紊，按照既定的路線行駛，接連穿過幾個短小的村莊。我坐在車上能夠看到許多大門肆意地敞開。門內影壁，是一些山水風景，一晃而過，依然能夠看出一些清秀的眉目。這在昨天傍晚，是無論如何也見不到的。也許，作為墓園只有在接近黃昏時才顯現出它最動人的景致，可是，往往在那個時候，我們的神經就變得尤其脆弱了。暮色在神秘與敬畏里，讓我們忽略了許多屬于生活者的真實，就如那些生銹的大門，那些天長日久地祼露于門內的影壁，面對陌生人也絲毫不覺得羞澀。它們生為就是那樣，向每一個陌生人展示自己的謎面。然而，沒有哪個陌生人愿意對此流露出一點興致。它們既不是陌生人的去處，也不是陌生人的歸所。它們仿佛是路邊不知姓名的樹木，根須深扎在這片黃土地里，生生滅滅，代代無窮，又對一切無動于衷。

在城區內，曾打聽到許慎墓地就是69 路公交車的終點，也沒有懷疑，徑直上了車。等到了終點，詢問村莊里的人才知道，我們坐過站了。于是，你們一路打聽著向許慎墓地走去。所有被我們詢問的人，不分年齡，他們都能夠毫不猶豫且漠無表情地指出許慎墓地的方位，好像他們事先就準備好了似的，也事先準備膩煩了。然而，不管怎樣，我相信在這里我們不會迷路。步行路太遠了，一個賣水的老婦建議我們坐公交車，我們就坐了公交車，往回走。我們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心地虔誠接受指引。

再次下車，乘務員說到許慎墓園還需步行一段。于是，我們就步行一段，大約一里路遠。小路彎曲、瑣碎，依然能夠看出曾經修整過，路上盡是黃豆和玉米的秸稈?？粗愤叺断鞲掣叩推鸱狞S土坡，覺得自己腳下的路實在是過于平坦了。但又奇怪于那些黃土為什么那樣陡峭直上直下的，絲毫沒有緩坡。在我疑惑之余，從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古人說布谷鳥的叫都必須有“不如歸去”的隱喻，細聽果然。當我又執著于尋找墓園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遠離塵世?！安蝗鐨w去“的叫聲好像是一條無形的界線：逆其而行，就是遠離塵世；果真歸去，就是回到了大千世界的滾滾紅塵之中。

終于能夠看到一塊大石頭，上面寫著“許慎故里”四個大字，題字的人是許嘉璐。許慎的墓地就這樣到了。墓地四周寬闊，闃寂無聲。許慎自己安眠于此，他的父老鄉親實在沒有辦法陪他那么久。他們都走了，在一千九百年以后，我這個外鄉人來了，成了許慎墓園的不速之客。守園的人呢，是一個老者，這在料想這中。在我的心里，似乎所有看守墓園的人都是一個老者。他們穿著同樣的衣裳，帶著同樣的目光，他們和園子離得那么近，那么親切平實。不用敲門，門已經開了。

迎面就是一尊泥黑色的許慎石像，高大厚重。仰起頭，我能夠看到一條寬大的袖子，袖口的神韻在隨風擺動。許慎手持一卷，目視南方。那書卷仿佛正是其傳于后世的不朽文章?！逗鬂h書》中說，許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今河南漯河郾城東北）也。性淳篤，少博學經籍。當時的人稱許慎為“五經無雙許叔重”，是因為許慎精通五經，臧否不同，曾著過《五經異義》等書，可惜現在都已失傳了。現在我們唯一能夠看到的，就是許慎在東漢和帝永元十一年（公元100年）開始撰寫的歷時21 年完成的《說文解字》。

這位大約生于公元58 年的先人，在生活了大約89 年之后又安眠于此，生于斯，卒于斯，許慎過得還算安祥，他不愿意離開那些父老鄉親，索性就躺在這里，一躺就是一千多年，任憑世事變遷，萬物盈損。

整個墓園只有那個老人看守，太清靜了，好在有鳥蟲不斷地鳴叫、飛舞，還有種類繁多的花草樹木競相生長，源源不斷地散發著土地的幽香。許慎墓碑是康熙丁亥年（公元1707 年）所立，上刻“孝廉許公之墓”?？滴跻郧芭率且恢被氖徶?，至于那是怎樣的荒蕪情景，不得而知，卻容易想象。在人死之后，墳墓的荒蕪與否，存在與否，其自身是無法定奪的。而隨著時光流轉，其留給后人的將會越來越淡薄，這種淡薄，又往往讓人以為是一個謎，一個永遠也無法知道謎底的謎。曾經存在的真實正在逐漸皈依大地，過去與現在正在合二為一，而我們卻要努力地將這件事情分離，想弄清楚這個謎，這就像區分那個守墓老者的顏色和其日夜守候的墓地的顏色一樣，使人心生惻隱。這時我才明白臨近的村人十年八年也不會到墓地里面探看一次的緣故，不是因為他們漠不關心，而是因為墓地已經成為了他們土地的一部分，墓地已經融入了他們的心里。而我一個外鄉人，在去墓地的路上就開始區分一切，殊不知，那條去路已經聯結了所有生活者和死亡的歸途。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