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香格里拉

三月初的香格里拉，還看不見想象中開滿野花的美麗牧場，靜靜的高原上還未傳來深情悠遠的藏歌。這次香格里拉之行，之前并沒有在計劃中，而是在出行的途中才臨時改道前來。所以，一路上來，看著車窗外靜靜的高原，看著一片片未消融的冬雪和閑閑的牦牛，看著天邊銀光閃閃的雪峰，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激，充滿了遇見的感動與驚喜。

站在香格里拉高原上，發現這里的天空離頭頂特別近，仿佛觸手可及。天空有一層極薄的灰色流云，感覺像是哪位牧民口里吐出的煙淡淡地飄散在空中。這里的藏族民居外形樸素，內部的木雕裝修和起居裝飾卻非常精美，色彩的運用彰顯出強烈的民族文化特征。藏民們的臉上有著明顯的高原紅，這種高原紅綻放出的笑容有一種別樣的美麗。高原四面的雪峰很高，大地離天空很近，我有一個時候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太陽出來的方向。年后的幾場大雪在香格里拉的街道上還留有許多明顯的印跡，街旁隨處有被掃成堆的雪，陽光下，融化的雪水洇濕了周圍的路面。街道上沒有一個孩子對這些雪有特別的興趣，對于這里的孩子來說，再多的雪也只是司空見慣的場景。

高原深處的香格里拉有許多現代化的東西。這里有飛機場，有許多通往各地的航班在這里起降。這里有世界上最長的石卡雪山索道。大街上跑著許多款式新穎的車，甚至最新款式的三輪出租車也已在這里登場。停車場上的豪華旅游大巴，和大城市里沒有任何區別。這里的超市賣有最新款的各類生活用品。這里的飯店有著最新式的內部裝飾。這里的賓館酒店裝修豪華，設施完備，服務周到，大堂的墻壁上掛著世界多個時區的時鐘。大街上或商店里隨便遇到一個本地人，都會用流利的普通話和你交談。

然而，香格里拉又到處充滿了那種濃郁的民族文化氣息。那些最新穎的現代建筑上，到處都有藏族特色濃郁的建筑設計和色彩裝飾。街上有專門的藏式家具店賣著最精致的藏式木雕家具。路邊和街上許多招牌介紹在藏民心目中具有美好意義的藏刀。旅游紀念品店里出售牦牛角梳，漂亮的牦牛尾掛飾，以及各式各樣的藏式工藝品。藏族飯店里有最正宗的酥油茶、奶酪、牦牛肉和糌粑，盛酥油茶的精致銅壺，是藏族文化中一個優美的符號。香格里拉古城中心有世界最大的轉經筒，城北佛屏山下的噶丹·松贊林寺，是云南最大的藏傳佛教寺廟群，被稱為“小布達拉宮”。

因為美，香格里拉每天都被不同顏色的眼睛解讀。因為神秘，香格里拉每天都被來自世界各地的腳步踏詢。因為向往，香格里拉每天都被虔敬的心靈頂禮朝拜。這片土地，每天都在迎來一撥又一撥的游客。然而，香格里拉又絕沒有喧囂。高原是安靜的，雪峰是安靜的，香格里拉古城的石板路是安靜的，高原上藏民的牧屋是安靜的，有烏鴉輕輕滑過的天空是安靜的。

走過香格里拉的街道以及城郊，一位同伴說出了一個發現：“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里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個飼料廣告?！苯浰@么一提，我們才發現真是如此。畜牧業是這里藏民們的主要產業，高原上到處都能看到牦牛，街上的飯店幾乎每家門口都掛著成排的牦牛肉出售，就是我們來的時候，離香格里拉縣城好遠，路邊就有許多店子在房前掛起一排排的牦牛肉出售。然而，在我們所走過的地方，我們的確沒有見到一個賣飼料的店面，也沒有見到一個飼料廣告。后來，我們又有一個更大的發現：在香格里拉，任何一幢房子上都看不到防盜窗，所有的窗子都那樣坦蕩地，給人一種被信任的感動和被接納的溫暖。

香格里拉，她仍保有著最本真的純樸，她對這世界的良善仍保有著最樸素的信賴。

位于香格里拉城北佛屏山下的噶丹·松贊林寺，是公元1679年五世達賴和清康熙敕建的“十三林”之一，歷時三年建成。松贊林寺的寺名由五世達賴親賜，其含義為“使無垢之法源源不斷地惠及眾生，使之圓滿?！彼少澚炙乱郎蕉?，整個建筑群規模宏大，扎倉、吉康兩大主寺建于最高點，居全寺中央。

站在主寺前的臺階上，俯瞰全寺，心底油然生起一種肅穆和莊嚴。山下一灣淺湖，微微閃著波光。頭頂上，幾只烏鴉自在地滑翔，偶爾發出幾聲清鳴。早就知道在藏族的信仰中，烏鴉是吉祥的鳥，所以藏民居住的地方烏鴉也比較多。此刻看到天空中的烏鴉飛得這樣自在安詳，更相信這些烏鴉它們是這高原上為人們帶來吉祥的信使，它們與高原清澈的陽光同在，與藏民心中永恒的信仰同在。它們讓我相信，因為信仰，所以美好。

主寺的正門緊閉著。據說這主寺的正門一般是不開的，只有在寺里舉行重大活動，或是一些非常特別的時候才會打開。我們從主寺的右側門進去，進入大殿，里面昏暗的光線讓眼睛一時有些不適應，感覺仿佛走進了傳說中的古堡。直到雙眼慢慢適應了周圍的光線，才看清這殿里有非常多的柱楹，據說這些柱楹共有一百零八根，代表佛家的吉祥數。在一排排柱楹中間，是一排排鋪有墊子的趺坐臺，可同時容納一千六百人趺坐念經。正殿的前座供奉著五世達賴銅像，其后供奉著眾多著名高僧的遺體靈塔，每一座靈塔前都點著一盞長明酥油燈。殿中還有藏經閣，里面最早的經卷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大殿的前壁和右壁上，畫有藏傳佛教壁畫，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畫面的內容，但是我相信，那些壁畫所傳達的，一定是一種生命的虔誠和向往。在大殿的兩側是上樓的樓梯，樓梯的下一段是石梯，而上一段是木梯。昏暗的光線中，石梯已被無數虔敬的腳步踏得幽亮，而木梯咯吱的聲響中落滿了三百多年的時光。

大寺為五層藏式雕樓建筑，樓梯全部在室內。我們一層層踏梯而上，懷著虔敬的心情一一瞻仰眾佛。在五樓頂層上，我們遇見了一位年輕的幼兒園老師帶著她的二三十個學生，孩子們嘰嘰喳喳地笑鬧著，老師一直在提醒孩子們要注意安全。陽光下，孩子們的笑容那樣燦爛，笑聲那樣純凈，在這全寺的最高點、供奉著五世達賴和七世達賴佛像的精舍佛堂之下，我忽然覺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以及那樣純凈的笑聲，就是佛所呈現給我們的音容。

就在我們即將下樓的時候，樓頂上又上來了一群游客，看樣子是韓國游人。一位戴眼鏡的青年導游在用韓語為他們講解，幾位年老的游客頻頻點頭，臉上寫滿了虔敬，另有幾位則拿著相機，對著屋頂上熠熠生光的鍍金銅瓦以及殿宇屋角的獸吻飛檐頻頻拍照。掛在四面屋角上的串串風鈴隨風飄送悅耳的鈴音。我想，此時此刻，這透明的風鈴聲在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國度的我們心里所蕩起的，一定是相同的感動和虔誠。

在大寺的大殿一角，有一只外形古老的銅鼎，里面盛著清澈的泉水，信徒們稱為圣水。據說舀一勺鼎中的圣水在手里，喝一口，再把剩下的圣水灑在頭上，可以使人身體健康，祛除邪穢。旁邊有一座銅盤，盤中堆滿青稞，中間一座小塔，據說用雙手虔誠地把青稞一次次地捧到塔頂上，就能實現心中的愿望。我想起“松贊林寺”寺名的含義：使無垢之法源源不斷地惠及眾生，使之圓滿。

“普達措是美麗的。作為普達措的一名專職導游，每天，我帶著從四面八方來的不同的游客踏上熟悉的旅途，一次又一次地講述普達措的美。對于我來說，普達措的美，永遠不會有重復的厭倦，每一次述說，都是最傾情的贊美?！?/p>

在香格里拉普達措國家公園售票大廳的“普達措國家公園旅游展示圖”上，我讀到了一位導游的這段自述，內心里涌起一種深深的感動。一次又一次地講述，每一次都是最傾情的贊美，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敬仰，一種怎樣的傾情？

走出檢票口，在這清晨寒冷的雪風中，門口停車場上一長排景區專用的綠色游覽車，幾位穿著美麗藏裝的導游小姐微笑著在車前等候。我的視線在這些導游中搜尋，心想，不知道她們中的哪一位是寫下上面那段自述的女孩。一位導游走過來，引我們上了最近的一輛車。更多的游客從檢票口出來，一輛車馬上便坐滿了。導游小姐關上車門，車子走上了進山的柏油路。

“各位團友，大家上午好！我是普達措國家公園的專職導游卓瑪，今天將帶大家游覽普達措國家公園，領略普達措美麗的自然風光。在我身后正在駕車的是我們的朋友洛桑，他有著多年的駕車經驗，請大家放心乘坐。很高興我們今天能為大家服務，我將一一為大家講述普達措的美。普達措國家公園總面積一千四百多公頃，景區內的碧塔海和屬都湖兩個美麗的淡水湖泊，被稱為“高原明珠”，……”

這位站在車廂前為我們講述的導游小姐卓瑪，她稍稍帶著藏族口音的普通話，有一種別樣的溫暖和美感。隨車的播放機中，天籟般的香格里拉的歌悠遠地回響。車窗外，一片片一溝溝的積雪與藏青色的原始森林一起，緩緩向后退去。路下面一片開闊地里，一個小小的藏族村莊在雪地間升起裊裊炊煙。有一種溫柔的感動，漸漸盈滿我的眼眶。我想起了史鐵生說過的那段話：一個人的故鄉，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沒有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種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屬都湖的水，我承認，它的清澈賽過我凝視它的眼眸。看著湖水久了，你已分不清是你在看湖水，還是湖水在看你；是你的眼底映現著湖光，還是湖光照見了你的雙眸。在來的路上，導游卓瑪已給我們介紹屬都湖中有一種肚腹上有裂紋的魚，叫屬都裂腹魚。我不知道這裂腹魚與屬都湖的水之間是否有某種不被人所知道的神秘約定，只是固執地生起一種猴子撈月的心情。我站在一段伸入湖中的木棧臺上，請一位同伴為我和湖水拍照，想要憑借相機的鏡頭，打撈這一池天水。

關于碧塔海，我曾無數次地想像過那汪碧水。碧塔海的杜鵑醉魚，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那種絢爛的凄美。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碧塔海的四周，生長著濃密的杜鵑花林。“每年五六月份，滿山杜鵑盛開，山風吹來，杜鵑花瓣落滿湖面，湖中游魚吞食了杜鵑花的落英，因杜鵑花瓣含有微毒，魚食后，如醉一般漂在湖面上?！笔郴ǘ恚呋ㄩg，這本或許要延伸出一席美夢，然而這場美夢，很多時候它卻不再醒來?！岸砘蛞归g，湖邊原始森林中的熊就會來到湖邊，捕食漂在湖面上的醉魚。”那些不再醒來的花間夢，留下無法書寫標點的詩句。

在碧塔海眾多的魚類中，有一種非常特別的魚，名叫碧塔重唇魚，據說這種魚有兩片下唇，所以得名。碧塔重唇魚屬于第四紀冰川時期遺留下來的古生物種，被稱為魚中活化石。億萬年的時光，成就了一段美麗的神話。碧塔重唇魚，這個水晶般的夢幻還將在這世外的圣湖中繼續它的時光之旅。

碧塔海邊的草坡上，積雪已經融化的地方，有牦牛在悠閑地曬太陽和吃草。我的心里漸漸生起一種渴望：我真想在這里放牧，住一間小小的木屋，白天放牧我的牛羊，夜晚放牧滿天星星，夢里，我便放牧碧塔海的美麗神話。

告別碧塔海下山的時候，車子沒有走原路，而是從另一條路下山。普達措的森林，湖水，牧場，積雪，都被一一留在身后。而我明白，有一種遇見，它無法留在身后，且不能成為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