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制度與社區建設關系的再認識

摘 要：單位是一個相對現代的組織形式。單位制度是有中國特色的基層社會重建過程，也是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實踐證明比較成功的社區建設實踐。目前人們對單位的認同，仍然遠遠超過對社區的認同。社區建設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社區的地位和性質，社區仍然沒有如決策者們希望的那樣成為中國城市社會結構的主體。單位與社區并存這種不合理的社會二元結構（“社會雙軌制”）是導致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單位；單位制度；社區建設；社會雙軌制

中圖分類號：C91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05-0070-03

研究社區建設，許多人常常把單位制度與社區建設對立起來，認為單位制度是一種落后的束縛人的制度，而社區建設則代表著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和過程，后者取代前者是大勢所趨。過去我也曾經抱有類似看法，但現在我認為這種觀點是不正確的，至少有失偏頗，因為它把一個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

美籍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認為，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人對中國現代化的貢獻在于對傳統上層社會的改造，而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的貢獻，則在于對下（基）層社會的重建。不論這種觀點正確與否，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共產黨人創造性地在中國建立了一個舉國動員體制；尤其在建國以后，國家通過城市中的單位制度，農村中的人民公社制度，摧毀了以家族宗法制度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傳統中國社會體系（甚至一直到民國時期，國家權力始終沒有進入過基層社會），消滅了在中國社會一直起著道德權威作用的士紳階層，使像馬鈴薯一般一盤散沙的中國人通過一定的形式組織起來，從而成功地對中國社會實施了有效控制。盡管改革開放以后人民公社解體、單位制度式微，但直到今天這種體制仍在發揮作用，尤其在面臨巨大自然災害或類似緊急狀態時，其嚴密的組織體系和強大的動員能力仍然令世人驚嘆！須知這種對社會的控制程度和動員能力是中國幾千年來所沒有的。比照同樣是人口大國的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國，你就會知道這種能力對一個現代國家來說多么重要！

計劃經濟更多地是一種政治制度和政治設計，或者說，它更多地從政治角度考慮經濟問題。計劃經濟是一種由上至下的管制型經濟，國家把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按照一定的計劃和比例進行分配和管理，事無巨細地掌管著國家的經濟活動；同樣的，國家通過大包大攬的方式對其社會成員和社會生活進行嚴格管制，承擔其生老病死等一切社會福利（這一點僅限城市社會），而社會成員也必須付出個人自由的代價，單位就成為計劃經濟條件下最理想的管理單元，在單位，人們的自由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單位或者組織實際主宰著社會成員的命運，離開單位，個人幾乎沒有生存空間。有學者就曾經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單位社會的“束縛－保護機制”。

必須承認，單位制度是有中國特色的基層社會重建過程，也是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實踐證明比較成功的社區建設實踐（盡管當時沒有社區建設之名），是國家為了加速現代化而使社會大規模組織化的制度過程。它明顯不同于西方社會那種自發的內源型的社區（社會）發育過程，而是通過外力強制建立的，社會成員沒有更多的選擇余地。單位制度也不是中國社會固有的。單位其實就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社區，或者說，單位比如今的社區更像社區，其社區的特點更明顯，功能更完善。在這里，過多地糾纏“單位”和“社區”概念的異同是沒有意義的，中國至今也沒有出現過西方意義上的典型的城市社區。如同市場經濟在中國的發生發展有其自身特點和規律一樣，中國的社會（發育）發展過程也與西方社會截然不同。但也必須承認，尤其在社會保障和社會管理方面，單位制度無疑是一個相對成功的制度。我們現在社區建設中一直在孜孜以求的許多目標，在單位制度下其實早已經解決了。比如單位的醫療機構（社區衛生），單位的保衛部門（社區治安），單位的文化建設（社區文化），單位的培訓教育機構（社區教育，有許多職工子弟學校及職業學校），單位的保障機制（養老、托兒所以及社區照顧），乃至社會調解機制等等，所謂單位辦社會，其實就是使單位具有相當完備的社會功能，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有限的時空范圍內，基本滿足單位成員的生活需求。單位制度的最大成功，就在于建立了一個單位社區的權力和權利體系，并且這種權力和權利體系受到廣泛的社會認同（盡管一開始是不情愿的甚或是被迫的），單位通過利益的紐帶將社會成員牢牢控制，不少成員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到逐漸習慣，最終形成對單位的順從和依賴。在計劃經濟時代，單位無疑被人格化了，作為國家權力的延伸和擴展，單位成為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全能偶像，不但具有一定意義上的道德權威和行政權威，而且具有一定程度的民事裁判權和調解權。

舉例來說，過去單位設立的衛生機構（衛生所、衛生站等），實際就相當于我們現在一直試圖建立的社區衛生醫療機構，單位衛生機構實行初診，一般的小毛小病、取藥掛水之類在這里就得到解決了。過去大醫院很少人滿為患，因為到大醫院看病，必須經過單位醫療機構的轉診手續。別小看這種轉診制度，它在相當程度上成為社會衛生防疫體系的第一道門檻，也是極為重要的門檻，它承擔了社會的最主要的衛生防疫和保健職能。這種包括城市眾多的單位醫療機構以及農村赤腳醫生在內的低水平、廣覆蓋的初級衛生防疫體系，適合了當時中國的發展特點和經濟水平，在國家財政資金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解決了初級衛生醫療保健這一世界級難題，并使中國的人口平均壽命得到大幅度提高。但隨著市場經濟改革的深入，單位制度的逐漸解體，這種曾經行之有效的初級衛生醫療體系無所歸依、最終還是令人遺憾地崩解了；我們又沒有及時建立起替代機構，而是過于迷信市場機制，認為醫療事業市場化改革會最終解決老百姓的看病問題。繞了一個圈最后又歸于原點。看看如今各大醫院門庭若市，其中95％以上是普通感冒發燒的常見病，根本就沒有必要到大醫院，而社會則陷入了經濟越發展人們越看不起病的怪圈。醫療事業的市場化改革已經被證明是不成功的。如果當時能適時地將這些單位醫療機構順利地轉為社區醫療機構，我們現在花的力氣無疑要少得多。

必須指出，單位制度的最終失敗，不是其社會功能的失敗，也不是其制度設計本身的問題（其制度設計問題是另一個話題），而是單位的外在條件和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國家的工作重心轉移了，政治掛帥被拋棄了，開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并逐步推行市場化改革，逐步按照經濟規律和價值規律辦事。市場經濟最講究效率，而單位制度顯然不是一個有效率的制度，從經濟角度說，一個生產單位或事業單位過多承擔社會功能就是不務正業。因此，單位制度的改革不可避免。目前的所謂社區建設，其實就是國家試圖把曾經由單位承擔的社會職能轉移到過去處于城市社會邊緣的街道社區，由街道社區承擔單位制度的式微所帶來的社會功能的缺失，承擔市場經濟改革的社會后果。但社區建設開展近20年，國家投入不可謂不大，各級政府花的力氣也不可謂不大，但實際成效并不明顯，和單位制度的強大管束力和影響力仍然不可同日而語。社區建設一開始就帶有很強的功利性和目的性，主要為解決當時不斷涌現的大量棘手的社會問題，諸如下崗工人再就業、流動人口管理、人口老齡化、青少年犯罪等等。在這些方面，社區建設毫無疑問取得了一些成功，但社區建設也逐漸演變為基層政府的形象工程和政績工程，國家巨額投入也往往成為改善街道居委會辦公條件或者為其進行經營性活動提供便利。看看各地這幾年出現的美輪美奐的所謂“社區服務中心”，其實和所在社區老百姓關系并不大，并沒有成為名副其實的社區服務中心，絕大部分老百姓甚至從沒有進去過。社區當中，缺乏把社區成員緊密聯系起來的紐帶，各種不同身份、不同文化背景和收入水平，來自不同單位的居民很難粘合在一起。社區建設也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社區的地位和性質，社區仍然沒有如決策者們希望的那樣成為中國城市社會結構的主體，而單位的生命力似乎也比人們認識到的要頑強。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目前人們對單位的認同，仍然遠遠超過對社區的認同。究其原因，我以為是單位與社區并存這種不合理的社會二元結構（“社會雙軌制”）所致，國家在各種資源的配置上仍明顯傾向于單位。一個耐人尋味的矛盾現象是，不在社區的人，比在社區的人對社區建設更積極，而目前的社區建設，與提倡者、實踐者以及制度設計者并沒有直接利益關系，他們自己并不愿意把人事關系放到社區，而更愿意呆在單位，繼續享受單位制度下的種種好處，在行動上往往不自覺地成為社區建設的阻礙。這一現象很值得深思。如果自己對所居住的社區都不存在歸屬感，從來不參加所在社區的活動，怎么能夠要求老百姓有社區參與意識呢？如果總以一個旁觀者或者仲裁者的身份指手畫腳，扮演給予或施舍的角色，老百姓顯然是不歡迎的，社區建設也是沒有希望的。社區建設無疑包含比單位制度更多更廣泛的內容，社區政治發展和政治參與，社會中介組織，社區核心價值體系的構建，社區精神和社區文化的整合和重塑等等，這些，傳統的單位制度無法涵蓋。社區建設是中國特色的社會建設的組成部分，對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至關重要，但在一個單位和社區并存的二元社會結構條件下，社區建設顯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單位是一個相對現代的組織形式，但單位制度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制度模式，其本身存在著無法克服的弊端和缺陷，它的被完全取代是早晚的事；但我們要研究它為什么至今仍有這么強的生命力，研究它在社會保障和社會管理方面的合理成分和有利因素，研究它的變化發展軌跡以及它對中國社會管理的意義。隨著單位制度的解體，我們把許多行之有效的做法尤其是一些合理精神給丟棄了；在社區建設中，我們能不能吸收以往單位制度中的那些合理成分，或者說把單位制度中的一些成功經驗搬到社區建設中，這是一個新的課題。必須注意到，單位制度自身在不斷演變以適應社會變化，尤其改革開放以來，過去最為人所詬病的對單位成員隱私和權利的侵犯基本已經弱化了——許多人正是因為不堪忍受這一點而憤然辭職。現在，隨著社會大環境的變化，單位成員擁有了一定的自由空間，個人隱私和權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尤須指出的是，單位制度現在已經比較人性化了，如今它更多地代表著一種健全完備的福利保障體系，某些方面的功能甚至因為國家財政狀況的好轉而得到強化，而這也正是那些社區建設提倡者、實踐者以及制度設計者不愿意離開單位的真正原因。單位的這種福利保障水平是社區建設無法望其項背的，也與社會大眾相脫節，單位事實上成為了“福利孤島”，逐步變異為部門利益和集團利益的保護地，也培養出了特權階層和特權意識，甚至成為腐敗的孳生地。它加劇了體制內外的鴻溝，增加了干部群眾的對立情緒，制約了社會的良性發展，而關系到社會大眾的社會保障體系卻遲遲不能建立，長期看來這種做法是有害的。因此，什么時候單位制度真正退出歷史舞臺了，所有社會成員不分高低貴賤一律平等地生活在社區，真正形成了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或像十七大報告提到的那種“社會生活共同體”，什么時候社區建設就有希望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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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蔡昉，都陽.遷移的雙重勸因及其政策含義——檢驗相對貧困假說，中國人口科學［J］2002（4）.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