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水——
昏迷中的他終于醒過來了
盡管聲音微弱的像是抽絲
但每個字都清晰地鉆進她耳
她將現在僅有的半勺子黑糖
放入老碗倒上還冒泡兒的水
小心地吹著涼
一滴一滴用勺子送進他唇
她是母親
還是那個漂亮的護士
他嗅到了濃濃的乳香
他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
紅樸樸的臉多像母親
黑眼仁里分明亮著護士的溫暖
但這不是他的江南水鄉
這是他早已熟悉的陜北窯洞
那次遠征,疲憊的他在熱騰騰的土炕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團長——誰喊了他一聲
第五個鬼子的頭不知砍下了沒
大刀的鋼也太差了一些
但感覺是有一股血噴濺他臉上了
他的后脖頸同時被什么東西撕裂
熱熱的血噴涌著
娃娃的哭聲一陣亮過一陣
她喂他喝完了黑糖
她將鍋里剩余的水倒入老碗
用勺子涮了涮喂住了哭聲
黑夜他在喝下一碗小米湯后
還喝了半碗羊奶
她說羊奶有營養
早早養好了傷好打鬼子
夢里他的大刀光亮亮的一閃
真的讓一顆鬼子的頭落地了
娃娃的哭聲尖利地響起了
奶頭似乎怎么堵也堵不住
像那滿山坡的山丹丹花
亮亮的紅紅的艷艷的
他終于可以慢慢地走動了
她的心像要跳出喉嚨
他紅潤的面容讓她看到
死神終于離開了他深深的傷
石頭與黃土的村子太窮了
遠山上一棵樹是多美的景致
高粱、玉米、土豆、白菜
白菜、土豆、玉米、高粱
他像檢閱部隊的將軍從這山到那山
看到的秋天就是這么貧瘠
走進窯洞的一瞬間
他像著了什么魔力似的愣住
她彎著腰雙手正在狠勁地擠
潔白的乳汁似乎一滴不剩了
可她還在用力擠壓干癟的乳房
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他不是上山練習腿腳去了嗎
她拉住衣襟匆忙走開時
他的兩行淚沖出干澀的眼
他是不流淚的戰士啊
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屠殺
他只是將鐵牙咯嘣嘣地咬
他是不流淚的八路軍團長
面對鬼子刺刀的叢林
他高舉紅軍的大刀一躍而起
現在,他倚著窯洞的門
淚水卻怎么擦也擦不干了
孩子并不是生下來就愛哭
高粱面糊糊和燒山藥蛋
也不是孩子的最愛啊
他雙手端起老碗
一步一步走向哭泣的孩子旁
走向他深深的一種愧疚
將潔白的乳汁一勺一勺
喂給瘦得不成樣子的孩子
那夜孩子沒哭他卻失眠了
黃河的濤聲仿佛激蕩在胸口
在他獲得再生的這些日子
她將高原季節里僅有的豐盛
全部盛進了他的藍邊老碗
他不能再吃娘兒倆的糧了
她沒能挽留住他歸隊的心
幾張玉米和高粱面餅
他硬是給留下了一半
她對他說哪個山里都有百姓
記著秋天的田野餓不死人
他再一次淚流滿面
他說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等打完了鬼子等解放了全國
他會回來建設她的山村
對著她、對著窯洞、對著大山
他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雙扇扇門來單扇扇門開
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
六十年里她的歌唱了多少遍
沒人能數得清說得上來
只有她的孫子知道
她的歌過去那么甜現在老得掉牙
他通過交通員找到了部隊
在跟鬼子的一次遭遇戰斗中
他讓炮彈高高地掀起又落下
政委找回了他炸飛的雙腿
陜北,黃河邊,她的村子
解放了你要給我去建設好
一個貧困的不忍看第二眼的村子
一個純樸的他一輩子難忘的村子
一個給他吃了兩月多乳汁的村子
政委聽團長的他無數次講過
等趕走了鬼子解放了全國
他什么也不要哪里也不去
政委是在拔鬼子一個據點犧牲的
在最后的時間他握著營長的手
將團長的遺囑擴大化地重托:
你們活著的要替我替團長記住
到陜北,建設黃河邊她的村子!
什么壘窩紅石崖
什么壘窩空中來
她的歌聲里他像鷹一樣
她的歌聲里他飛著回來
他的愿望是一個團戰斗力
是八路軍一個團大刀閃亮的光
在與鬼子戰斗的每次沖鋒
大家喊著“為團長報仇!”
而犧牲的同志只要還剩一口氣
都會說:“記住團長的遺囑!”
“記住團長的遺囑!”
一營長說過三營長說過
連長們說過更多的戰士說過
“記住團長的遺囑!”
像一團火一樣燃燒在他們心頭
讓鬼子聽到了就頓感死神降臨
白脖脖喜鵲朝南喳
你給我哥哥捎上兩句話
她的歌聲只有祈盼他平安
她的歌聲只有祝福他健康
日本鬼子投降了
她抱起兒子又是咬又是掐
孩子的躲閃里她只管笑
“日本鬼子投降了!”
她對著山崖一遍又一遍地喊
崖娃娃的回應她最高興
解放戰爭的炮火
籠罩了她遠望的風景
夢里他回來了
一身的血讓她淚濕枕頭
她爬上最高的大山
為他許下永遠的心愿
“大刀團”是攻堅的利刃
“大刀團”是據守的釘子
他們讓美式的槍炮一次次舉起
他們一路打到了海島
走頭頭騾子紅腦纓
頭一把鞭子是我心上的人
她唱著歌走了
她守護著他的理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