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

下霜了，孫江河正在地里起著土豆。望著地上躺著的一顆顆溜光圓滑的土豆，他的心被牽動著喜悅了起來。這是守候了兩季的果實(shí)呀，終于要躺在自家的菜窖了。他娘拾起一顆土豆，拍拍上面的土，憐惜地就像對待一個孩子。

她說：“江河，你看今年收成好呀，而且能賣上個好價錢。你爹在世的時候，土豆賤得只有幾分錢一斤，咱家一年四季都吃土豆，燒土豆、蒸土豆、炒土豆，從頭年秋天吃到次年秋天，下年接著吃。你爹吃下了胃病，沒錢冶，才早早走了，扔下了咱們娘倆!”

孫江河的眼睛紅了。他娘不知道把這句話說了多少遍，但是每說起一次，他都要紅一次眼睛，沒爹的日子真是跟這里的風(fēng)一樣，總是感覺搖擺不定，沒個踏實(shí)勁。

正說著，家寶來了，硬是要拉著他去燒土豆吃。他厭惡地甩開家寶的手，說他還要和娘起土豆呢!家寶嘆口氣走了。

家寶是村里來武的兒子，來武脖子上長了個肉瘤，跟碗那么大，村里人都習(xí)慣叫癭瓜瓜。

他經(jīng)常是村里同伴戲弄的對象。后來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卻五年都沒有得個娃，求佛、敬香、吃副草藥，最后終于懷上了。生下家寶后，跟個命根子似的護(hù)著，家寶上學(xué)也常常要在教室外看著，生怕他受人欺負(fù)。久而久之同齡人都不愿意跟家寶玩了，家寶常常可憐巴巴地站在一邊。

一年冬天，孫江河跟幾個同學(xué)要到河灘上燒土豆吃，家寶拖著兩掛鼻涕也想去，孫江河硬是不肯帶他去。家寶可憐巴巴地從黃布書包里掏出一個紅彤彤的蘋果，照得孫江河他們幾個眼睛都亮了，對于一年都吃不上一只蘋果的他們，這可真是稀罕物。

大家嗅著蘋果的味道，涎水就下來了。家寶驕傲了，捧著蘋果說，這是我爹趕集時給我買的。你們讓我去，我就讓你們一人咬一口。大伙當(dāng)然樂意了。

家寶主動找柴火、燒土豆。家寶沒有經(jīng)驗(yàn)，薰得眼淚汪汪的，看著他們咬著蘋果的饞樣，還笑呢。輪到孫江河吃蘋果了，他剛張大嘴巴準(zhǔn)備狠狠地咬上一口時，家寶的爹來武走了過來，在他的下身重重地踢了一腳，疼得他直不起腰來，感覺腸子都斷了。

來武兇巴巴地說：“真是個沒爹的野小子，竟搶人家的東西吃!”說完便惡狠狠地拉著家寶走了。孫江河捂著下身，盯著來武脖子上那個黑紅的肉瘤，雙眼噴火，恨不得一把把它拽下來，扔給狗吃。

家寶到了16歲的時候，頭發(fā)忽然開始脫落了，剛開始是一撮一撮的，后來成燎原之勢，一下子成了癩子了。來武跟他媳婦一天往他頭上抹三次生姜也不管用，只好無奈地放棄了。

等孫江河和家寶二十歲的時候，村里的同齡人都熱熱鬧鬧地把媳婦娶進(jìn)了家門，只有他們兩個還是形影相吊。孫江河人勤快，媒人來得倒是不少，但是孫江河一個也看不上。

村里人都說孫江河是昂著頭想摘天上的星星呢!面對村里人的挖苦，孫江河是不理睬的，照樣是一個都不少的拒絕；家寶懶，長著癩子頭，而且他爹的名聲不好，媒人都不見來一個。

望著村里年輕兩口子的卿卿我我的樣子，家寶心里妒忌，常說著酸話，但是看見孫江河時，卻是同病相憐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見著家寶，孫江河臉一揚(yáng)就過去了，氣得家寶常常背后罵孫江河。

幾年過去，等村里同齡人的孩子都能提著瓶子打醬油時，孫江河和家寶還是光棍漢。在這期間，家寶成過一次家，但是被人騙了。那個女人用假身份證同時嫁給了幾個男人，最后看錢騙得差不多了，拍拍屁股說去打工，可是再也找不見人了。

孫江河執(zhí)拗，好像打算獨(dú)身一輩子的樣子。但是他的娘可不干了，托人叫來了媒婆，介紹了一個鄰村的姑娘。孫江河不想見，她的母親早有準(zhǔn)備，從屋里拿出個瓶子，哆嗦著嘴唇說，你要是再不同意，我就把這半瓶子敵敵畏喝下去。

孫江河是孝順的，知道這次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只好點(diǎn)頭應(yīng)承。

孫江河去見了姑娘，叫曉菊，人長得不算漂亮，但是臉上有一對小酒窩，笑起來甜甜的樣子。孫江河看見曉菊的時候，心悸動了一下。他不禁想起自己上中學(xué)時暗戀的一個女同學(xué)。

那個女同學(xué)瘦小，也長著一對酒窩，不愛吭聲，上課時老師叫回答問題時就臉紅。但是有時候跟別的女同學(xué)在一起時，一付春風(fēng)蕩漾的樣子，攪動得孫江河心里癢癢的。他常常偷看著那個女同學(xué)。一次不知怎么被另外一個女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大聲說，孫江河你看什么呢？全班哄笑，弄得他一個大紅臉，再也不敢傻看了。但是還是常常忍不住偷偷瞄幾眼。在上初三第一學(xué)期時，那個女同學(xué)再沒上學(xué)，聽同學(xué)說她出去打工了，后來再也沒見著。

正想呢，媒人叫姑娘給他倒杯水，姑娘提著暖瓶過來了。只顧低頭倒水，心里不知想什么呢，連水溢出來也不知道，燙著了孫江河的手。姑娘的母親嗔怪著，曉菊臉立即紅了，閃身進(jìn)了房子。

從曉菊家出來時，媒人急著問孫江河感覺怎么樣，孫江河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年過去了，孫江河的娘看見曉菊肚子還沒有動靜，就給孫江河開了些滋陰壯陽的補(bǔ)藥，偷偷放進(jìn)了他們的房子。第二天去看時，發(fā)現(xiàn)藥不見了，孫江河的娘偷偷樂著，暗自得意自己的聰明。

幾個月后的一天，曉菊對孫江河的娘說，娘，我最近怎么不舒服，老是犯惡心。孫江河的娘暗喜，帶著曉菊去鄉(xiāng)上做了檢查，醫(yī)生說曉菊懷孕了。

回到家屁股還沒暖熱，孫江河的娘正在灶上煮著紅糖雞蛋，卻聽見兒子屋里鬧得厲害。她好生奇怪，埋怨兒子不知道疼媳婦，萬一讓她動了胎氣怎么辦？

進(jìn)了屋，孫江河赤紅著臉站著，媳婦曉菊低著頭抹著眼淚。孫江河的娘問這是咋的了，孫江河不吭聲，他娘又將眼光轉(zhuǎn)向曉菊。她始終哽咽著，沉默著。

過了一會，曉菊打開了柜子，露出了那幾包原封不動的補(bǔ)藥，她含著淚說，娘，你問他吧!

孫江河的娘臉色變得慘白，最后跌坐在了地上。

“他叔，江河結(jié)婚你們也沒來，也沒啥買的，聽說你愛喝口酒，這不給你提來了兩瓶燒酒!”孫江河的娘邊把酒放在來武家的桌子上，邊說著客氣話。

來武抖動著脖子上的癭瓜瓜受寵若驚地接過酒，趕緊讓孫江河的娘坐下。

“家寶不在家呀？”孫江河的娘說著閑話。

一說到家寶，來武氣得脖子上的癭瓜瓜更黑紅了，上面的血管像蚯蚓一般蠕動著。

“他兩天都不著家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家寶死了，活活一個人說死就死了”。這個消息就像一枚手榴彈一樣讓村子無比沸騰著，村民們紛紛扔下手里的活計(jì)邊跑邊口口宣傳著家寶死亡的消息。

“家寶死了，喝了瓶酒就死了，口吐白沫子呢，眼睛還直勾勾地瞪著人呢，嚇?biāo)廊肆?”村民們走過時留下的消息無一遺漏地留在了孫江河的家里。

孫江河的娘聽說是家寶死了，先是驚愕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縫補(bǔ)著孫江河的衣服，做著土豆粉。

來武氣勢洶洶地來了，一進(jìn)門就把孫江河的娘踢倒在地。江河娘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說，“本身該死的是你，但是你兒子死了也替你頂罪了。”

孫江河的娘咬著牙說，“江河的爹死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而你一腳下去就把他踢成個廢人了，你兒子家寶還把曉菊壞了。”

來武聽完后，望著孫江河的娘，臉立即變得慘白。他一聲沒吭就向門口走去，身子一歪倒在了門欄外，那個癭瓜瓜跟個癟了的氣球一樣立即蔫了。

孫江河從地里回來時，看見他娘似乎笑了笑，閃身進(jìn)了屋。

警車來的時候，孫江河的娘似乎早準(zhǔn)備好了，還跟鄉(xiāng)親們招著手，似乎要去走一趟親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