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水是什么?漿水是逝去歲月的回憶,是濃濃的鄉情,是愛的漿汁,是腐化糟粕積淀的神奇的瓊漿玉液。漿水是母親用半個多世紀的質樸勤勞淬礪成的藝術佳釀。
記者生涯使我長年奔波在外,各地美食、南北大菜,珍饈佳肴,大魚大蝦,盡享口福,日子久了便苦了膨脹的肚皮,饕餮了腸胃,未免有些膩煩。是日,又應邀赴宴,六人消費數千元,晚上回到家里,久臥不能寢,遂有些許饑餓感在腹中蠕動并咕咕低叫,繼而是一種奢侈揮灑之后莫明的負罪感,一種流浪都市的率性任意的失落襲滿周身,潛滋暗長,而什么能診治這種“都市病”呢?我想起家鄉一碗能過癮的淡素的漿水面。
依稀回到了我的家鄉八百里秦川東部黃、渭、洛三河交匯處的古同州大荔縣,關中平原沙苑腹地的火盆兒。
在素以面條為主食的老家,人老幾輩流傳做漿水面的手藝。我家二樓陽臺就經年累月曬有一盆吸納了太陽的精華、幾代女人的操勞呵護、迄今保存完好、清亮亮的純凈如歌的百年老漿水。
已近古稀之年的老母親回憶說:她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出嫁到武家,那時候我奶奶就已經料理了大半輩子上輩人留下來的這盆漿水,奶奶活了七十六歲,于一九七三年謝世。老人家臨終牽腸掛肚再三叮嚀我母親說:“勤漿水,懶醋。娃娃們都愛吃漿水,把咱家的漿水伺弄好,傳到下一輩……”奶奶去世沒多久,我家蓋房時,脾氣暴躁的伯父和家人吵架后,一镢頭下去,把漿水盆打成了幾片,眼看著“百年家業”毀于一旦,母親硬是從那躺在地上的殘破的盆底里倒出一碗僅剩的漿水角(這里念jue)子,其實就是引子,是經過發酵而成的乳白色糊狀液體。有了這角子,才使這老漿水慢慢地得以延續。
每從繁華的城里回到老家,都要看看這盆極不起眼的漿水:那是一個直徑大約五十公分的粗笨瓷盆,蓋子是一方已經破了角的白色玻璃,盆里就是祖母托付給母親,母親常念叨給我們兄妹的百余年的老漿水。漿水盆里下半部分是角子,上半部分是經過太陽曝曬澄出的精華——吃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漿水。這漿水的酸味兒,醇厚綿長,不象醋那樣令人乍舌的霸道。
母親逢人便說,漿水是曬出來的,是太陽“爺”的光曬釀的,沒有“爺”就沒有漿水。她把太陽叫“爺”。她還說,漿水要用漿水角子加上面湯來曬,她留丫髻時聽人說漿水角子是用豆腐漿摻和面湯曬制而成。然而,漿水作為糟粕加面湯曬出的白中透黃類似醋的調味品,最早究竟是誰家巧婦的發明,已無從稽考。
廉不過酸菜,易不過漿水。如此簡單的原料和工藝,不能不使人對那漿水發明者敬佩萬分!
我的祖輩是不是那“巧婦”呢?我不敢妄斷。我母親經營了一輩子漿水的最大感受和體會,其實就是那句口訣:“勤漿水、懶醋。”這句奶奶臨終的囑托,使我家幾代人受用不盡。
世事滄桑,不堪回首。在那些苦難的歲月,家鄉人缺少蔬菜和調味品,硬是靠漿水艱難維系。在家鄉流傳的“老嫂老哥,漿水泡饃”一語,便是過去那清苦日子的生動寫照。
那時,家里沒有冰箱,本來就不多的蔬菜吃不完就常常爛餿掉。母親那時將芹菜或萵筍洗凈放入漿水盆,在漿水角子里浸泡幾日,撈出來加以佐料,吃起來也別具風味。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母親已不再在漿水里泡菜了,她說過去饑餓年代菜少得可憐,才變著法兒泡漿水菜,其實泡上菜的漿水味道就不純了,不香了,甚至上面會漂浮一層白花兒,把菜撈出,把白花兒撇去,再加上面湯曬些時日,漸漸地漿水減去了生澀,不堪入口的怪味就沒有了。
我家純正的百年漿水還具有“嫌富愛貧”的特性。在過去的中國,富人多吃肉,窮人多吃素。而漿水恰恰就見不得一星半點兒的油膩,舀漿水的勺子都應是專用的,制作漿水整個過程中的盆、碗、勺等都不能沾有一丁點兒的油花兒,漿水一旦沾上了油汁,不幾天就漂白花兒,漿水的根子(角子)就生出異味了。
漿水生在鄉村、長在農家。若是村婦舀了角子,準能曬成漿水;若是城里的干部家庭舀了角子去曬,不長時日便會壞掉。每年二、三月里,同巷鄰里不少人就來舀我家的漿水角子,回去放到盆里加上面湯曬,可老是過不了冬季就壞了。我問母親什么原因,她說不知道,或許是不得法吧。愛吃苦菜、玉米棒子的城里人如今也喜歡吃漿水,就連羊城街頭悄然上市的陜西小菜——漿水芹菜也很受青睞。
我出生在農家,從小就對漿水情有獨鐘。母親親手做的焦蔥花漿水碎面常常吃得我大為解饞、酣暢淋漓!成為我今生永遠也抹不去的記憶。
在“文革”中,父親一位當鄉長的朋友楊叔叔被造反派押上臺,戴上紙糊的幾尺高的高帽子,三天兩頭挨批斗,實在撐不下去了,就躲在了我家。楊叔叔在我家“避難”的日子,最愛吃的還是那碗漿水面。多年后,他提起我家的漿水時,還嘖嘖稱贊說,根子老,味道淳,勾人食欲,他終生難忘。
在那饑餓的年代,我的家鄉所在的村子,十戶就有八九戶曬漿水。現在日子好了,曬漿水的人家卻寥寥無幾。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社會發展和生活變化使年輕一代丟掉了做漿水的傳統吧。九十年代末,我在縣城蓋起了一院新居,新世紀初入住時把父母從農村老家接了來,同時也搬來了這盆漿水。母親讓把漿水放在二樓陽臺上太陽能曬到、雨卻淋不到的地方。于是,我的新居就有了春夏秋冬隨時可以吃的漿水。漿水伴隨著我們幾代人度過了艱難的歲月。
我好生奇怪,為什么我家的漿水可以安然地度過一百多個春秋呢?
我母親說,決竅就一個字——勤。
或許是漿水這善養人的調羹,也需人反過來反哺似的守護吧。母親一輩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尤其是作務漿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都能做到勤添、勤舀。她說,漿水是活的東西,如果不添不舀,再曬也不會酸的。醋為陰,漿水為陽。做醋時,蓋子要封好,一般不能輕易打開舀取,而漿水就得三天兩頭舀一些,再加上面湯繼續曬,不做面條時沒有面湯,就要加些涼開水去曬,不要怕麻煩,怕麻煩就吃不上好漿水。夏天,哪里太陽曬得久一些,就要把漿水盆搬到那里,盡可能讓太陽多曬曬。要是幾天下雨,不見太陽,就要把蓋子取掉,多晾會兒,多透透空氣。放漿水的盆一定要用透氣性較好的粗瓷盆,蓋子一般用玻璃或者窗紗為好,既可以收光,又能防止下雨、防止蚊蠅。有一回,母親到晚上九點多熄燈休息了,突然想起今天沒有添漿水,就又起床,躡手躡腳地到廚房,端了半盆開水,耐心地等開水放涼,添到了漿水盆里。
母親樸實無華的敘述,道出了她經管漿水的真諦。
平日,母親閑著無事,就想著法兒做務好她的漿水。不知什么時候,她將我們喝過的酒瓶子、飲料瓶子、礦泉水瓶子全都搜集在一起洗得干干凈凈,裝上漿水,在二樓客廳的墻角,竟然放了一箱又一箱。她說,瓶裝的是為了滿足左鄰右舍的鄉親們,不論誰來不管什么時候來都能吃到我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漿水。
也許,正是因為母親這樣不厭其煩地辛勤經營,才使我家的百年漿水蘊含無窮的生機與活力。
我長年在延安,去年“五一”黃金節,接父母來延安小住,酷愛吃漿水面的我順便向車上裝了兩箱漿水,大約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瓶子。到今年仍沒吃完,幾百天過去了,將瓶蓋打開,漿水如同醇亮的白酒一樣仍然清澈見底,味道純正。母親說,以前不知道可以這樣保存漿水。近幾年,才摸索著將吃不完的漿水裝瓶裝箱。母親自豪地說,家里現在還有三四年前的瓶裝漿水,吃起來仍然很新鮮!
我驚贊,這是太陽的杰作啊!
家鄉人平素愛吃漿水,大都明白漿水可以清熱解毒,滋潤心肺。《本草衍義補遺》中,說漿水“味甘酸而清涼”。可以化滯止喝,通關開胃,薄暮啜之,解煩去睡,調理腑臟。
現在,韓國開發出了“東海地漿水”,富含有益人體健康的微量無素和礦物質,具有獨特的抑制有害細菌生長的功效,作用于生命機體及促進新陳代謝。我家祖傳的老漿水當屬上品,堪與“東海地漿水”相媲美!
我的家鄉大荔,曾開發出了天然優質珍貴礦泉水,十多年來,全城的人畜飲水都是礦泉水,自然,我家的百年老漿水也成了百年礦泉漿水。如能開發,并形成品牌與規模,就一定會裨益大眾,惠澤萬家!
在今天的和諧社會,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堅守著經管著琢磨著她的這盆漿水,兒孫們長年都不在身邊,鄰里鄉親倒是幾乎每天都有人來舀漿水,母親就全部滿足他們。有的人,碰巧來遲,盆里添上面湯時,根子泛起渾濁稠漿,母親便從箱子里取出一瓶兩瓶漿水相贈,同時家長里短地嘮叨一番,也算是一種年老孤獨的釋懷吧。時間長了,母親和巷里大大小小的人關系處得相當和諧友好,也了卻了我這個在外游子對老人的一些無助和擔憂。巷里幾位年齡大的老人聚在一起閑聊時說我母親:“一定要讓老婆精精神神的,她病倒了,咱們就吃不上漿水了……”
一天,一位40多歲的外村人騎著摩托車慕名尋來,并一路打問至我家,告訴我母親說,他的老母親病危住院治療,想吃一碗漿水面!母親向來尊老敬老,便慷慨贈予,看著那個孝子象得了寶貝似的高高興興離去的背影,尤如又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情一樣欣慰地笑了。
上善若水,大愛無聲。我家的百年漿水——樸素中的美麗,簡單中的精彩,腐朽中的神奇!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