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國慶節的第三天,趕緊去看望朋友達達的母親林阿姨,老人家已經88歲,老眼昏花,一直住在醫院里。但當我擁抱她時,林阿姨還是歡樂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啊!堅德你來了。真好啊!吃飯。吃飯。叫達達請客。咱們先坐車去玩。你看阿姨,完全像個孩子。
我們已經是四代人的交情。我的外婆和達達的奶奶,我的爸媽和王叔林姨,我和達達,達達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這43年來來往往不早已如家人一樣了嘛。
那時,我們是一個大院的鄰居。胖胖的林阿姨每天晚上下班路過我家門前一看見達達,都會踉蹌跌撞的從自行車上笨笨地跳下來急停住,在扶手上掛著的冰棍筒中拿出冰棍、雪糕、江米涼糕之類的食品首先遞給達達吃,我會在家門口的竹簾后面張望著,羨慕。
有一次我和達達上廁所,林阿姨來送紙。她很耐心地不走,就站在蹲坑的百葉門外細致地用雙手使勁搓著達達用過作廢的作業本紙,直到把紙搓的毛糙柔軟如麻狀棉花的效果才遞給達達。而我的母親要一周才回家一小會兒,只能匆匆檢查一下我們姊妹三人的作業。那時的林阿姨,就是我的夢中媽媽。
60年代末,干部下放農村的時候,達達家和我爸去了陜北的金盆灣干校。我隨媽媽去了武功。那年暑假,我去看望爸爸和達達,林阿姨穿著褪色的黃軍衣黃軍褲,還挺精神地站在窯洞門前,揮舞雙手打著節拍,很樂觀教我們唱最新的毛主席語錄歌和抗日時期的戰斗歌曲;王叔給我挑揀著不熟的甜瓜;我和達達去水庫游泳,水庫邊全是看熱鬧的農村人;達達的哥哥小林就在水庫旁燒烤著青蛙和魚;我爸爸則每天按時去放牛放羊……給我們采回野杏和一抖就落粉的山丹丹花;晚上,我就去達達家睡覺。幾天后,當我給爸爸洗完被子褥子單子,要返回武功縣的時候,王叔和林阿姨居然一致同意讓才16歲僅年長我2歲的達達把我一路護送回到武功縣家里。途中我倆要在延安轉長途汽車,還要在西安轉乘火車。在西安為了住宿便宜,我倆就在解放路的珍珠泉盆池大堂里連洗帶住了一夜,價格是每人0.15元人民幣。想想現在那些人事瞬間已經30年過去,有什么不可以老掉?但是還好就惟有記憶仍是清晰不會老的。
我們首先由達達的兒子熙熙開轎車帶林阿姨去長安縣區郊游、兜風,并在陜西師范大學門口留影。林阿姨問,這是哪里啊?下來要干什么啊?
達達說這是你孫子上大學,讀研究生的地方。
我村子?阿姨疑惑著。
我補充說,就是“大蘋果”的兒子王一喆呀。達達的哥哥小林因為頭大被引來一個綽號,我們兒時都叫他“大蘋果”。
“我不認識!”阿姨很固執,還輪手臂了。大概不認得的人上什么高學歷也沒有留影照像的必要了。“吃飯。咱們去吃飯!”林阿姨堅決要求進行第二個節目,吃飯。
上車后達達告訴我,林阿姨的記憶開始往前退卻了。大孫子就是近20多年的事情,她慢慢記不清了。熙熙是天天在一起,像你還是40年前的人事兒,當然就還記得。
天空開始飄淋起米粒子狀的濛濛細雨,吃飯設在辣翻天的老鐵家火鍋酒店。達達說她已經聽人強烈推薦無數次,也苦苦等待盼望了一整個夏天這家火鍋店了。
我知道,西安的火鍋,就是秋冬季里吃著最好最解饞的。傳說飯店,在西安人中很盛行。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萬。鑄造了西安餐飲業經久不熄的火爆市場。
辣翻天的老鐵家火鍋酒店里擺著簡陋的一口口大鐵鍋小方桌。迎門有盛放大小冰凍塊的大鐵池箱,池箱里擺著巨魚和厚厚的大砧板。身著白衣高帽的店小伙計們在圍觀客人指點下,從巨大不知名鱗大鱗小的肥魚身上切剁著所需斤兩。年輕的伙計詢問完我后斷言,五個人?那就三斤吧?兩斤不夠的!
見多識廣就是經驗,就聽他的吧,那就三斤。再回頭再看桌子,就看到了熟人:李放、李莎、楊樺及她們的丈夫三家人。
1969年,黨號召城里的無業居民和有問題待崗的干部們下放下鄉,口號是:“我們都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我家就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來到關中武功縣法牛村甘當普通社員的。
我在武功縣普集鎮中學讀書時,曾和李放、李莎同校。李莎是縣太爺家的千金大小姐,對我照顧卻像大姐姐。李放家是高級知識分子下放在縣級化肥廠里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那時農村鄉鎮中學以上年級女生很少,大家相遇只要講講普通話就自然就很親密了。我家和李放家情況相近,自然話就更多。加之在校文藝隊、體育隊,仨人都是隊員積極分子,曾經交往很深很密。1972年,李放家和我家落實政策重回到西安,大家陸續聯系上后,來往也從未有斷過。那時14歲的我和15歲李放當年還在學校的蘋果樹下曾大肆憧憬過未來的白馬王子,還有男婚女嫁的時候,我們還拉勾上吊地講笑話,都說一定要找個和對方一樣姓氏的人呢。結果,真是天隨人愿。15年后重逢再見姐夫妹夫,我真嫁李,她實嫁夏,我們只有無比驚訝世事和天老爺對我們精準的眷顧了。楊樺是剛剛在母親病房里結識的病友女兒,在省衛生廳紀檢組當組長。她們三個都是紀檢口兄弟單位的廳局處長,工作把她們之間發生的各種友誼隨年歲延續加深著。我在心里一直感覺她們就是我沒有血緣卻勝似親情的姐姐。
撲過去一一擁抱著我的姐姐們,太巧了。她們也說受別人強烈推薦后惦記抽空而來的。接著就是拼命檢討她們吃獨食的不對。拉張椅子我不坐,只站著參觀他們的食品。又是筷子又是手的不客氣。
李莎的老漢空軍師政委郭慧斌剛從東北吉林老家回來,帶著玉米貼餅子和家釀的烈性散白酒。金黃的玉餅貼在鐵鍋邊,翻開后有紫色的麻點,飄著裊裊熱氣,及其樸素香醇。再配合了大鐵鍋里的骨頭湯燉巨魚塊、粉條和蔬菜,很是溫暖。
兩桌合二為一。酒,燙了。和阿姨、姐姐、姐夫們一干,這個國慶節真是過得好。一個火鍋,讓人感覺到:有緣不僅僅是巧合的姓氏,還有不必相約也能巧遇、重逢和相見。
那是最有緣的真情。
這些人在世間無血緣也近的好人,誰是我活到今天最親、最親的親人?
林阿姨拉起我的手在親昵地婆娑還嘮嘮叨叨,忽然看見我手指尖剛剛美甲過的艷麗牡丹花朵枝葉就很驚訝。她哎呀一聲呼叫道,堅德,你,怎么會在牙齒上也刻花了?說話間就把自己的前門假牙用舌頭頂下來,放在她自己的手上左右地仔細端詳。
飯后,我們陪阿姨回到醫院喝晚茶,來了一個達達在寶雞下鄉時的“男插友”,他說是想邀請大家唱唱歌。
達達說太巧了。雷緣分一會兒也約我們去“真愛歌舞廳”唱歌呢。
林阿姨突然堅持說“男插友”今天是要來撬走保姆的,叫達達一定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我們全納悶。只有達達還是很耐心地做著老人家的思想工作。說“男插友”他是另一個人,不是早上來的那位年輕病友。直到阿姨通了思想真明白自己搞錯了,我們才放心地一起去“真愛歌舞廳”赴雷緣分的唱歌邀請。
18歲的心
今天外面依然春雨連綿,猶如每個春的到來。18歲是春的季節——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也已離開,春天又來了……可18歲卻一去不還了。此時,我默默地敲著鍵盤上的文字,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聲,心里太多的東西被觸動。同樣18歲的圖畫變成幻燈片一頁一頁上映:又看見了充滿陽光的校園,又聽見晴朗的笑聲,一切重回我的心頭……
那時侯,我不靚,但是很健康。每天都在學校清晨的籃球場當著隊長,指東道西,還叫些活動筋骨的什么操。那是個全國都還沒有什么電視片可看的年代,各年級同學就聚集在學校的操場邊上看我們籃球隊女隊員們蹦蹦跳跳,像看著真實的青春少女動畫片。傍晚,到年級板報組里活動,我是首席畫手,布置了任務,就去完成。在設計黑板版面和畫刊頭的時候,總有許多同學來幫忙、駐足觀望、贊嘆唏噓、仰視我。在班里,我是干部,但不好負責任,以為自己還不如同學們更好,就不愛說話。
那時侯上課去,我總是愛提著書包,晃著兩條細細的長腿,低眼抬頭進入教室坐下。有時候,我會突然感覺到板凳上的幾顆惡作男生放的圖釘;有時候下雨了,我的雨傘會握在后面調皮的男生手里等你去要,看你急和生氣;也有個別男生總講著笑話逗人樂開心的事情,看你笑起來控制不住的樣子;還有陌生外校男生的圍追堵截,其他班級男生要求放學留下來懇談說話……而18歲的我,很沒有意思。對待圖釘,我會沒有表情,下課了把“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黃書包蓋在屁股后面,回家再說;對失去掌控的雨傘,我不會要了,下完課就用衣服裹了書包沖進雨霧跑步回家,讓男生無助無奈;對那些精彩笑話就讓自己即使是笑的心里發抖,我也會咬住嘴唇里的肉,就是咬破流血,也不要笑在臉面上;對待尾追,堵截,說話……我都是鎮定,平靜,很寬容他們。少年的農村生活經歷,讓我心里已沒有男女界限。我對生活是只要好好學習,只要有好的身體。看見同學們的惡作劇,就仿佛是在看兒童鬧騰,在看弟妹們沒有嘗過苦滋味在甜膩了的日子里生番的花樣……
我那時為班級拿回過運動會的許多“冠軍”;也獲得過許多的三好學生……我不太會笑,只會用很寒很冷的眼光看人。有物理老師喜歡我,在考試前一天叫我去他家給我看明天的考試卷,我會很生氣。我認為自己以往的100分都因此遭受了侮辱。第二天能考100分也堵氣在計算題最后不寫得數的單位,只要了個98分,給好朋友鹿小雅遞紙條,讓她得個100分高興;有政治老師看也不看我的調查報告考卷內容就給了95分,我也會生悶氣,永遠不再理會他。我希望他能尊重我的勞動、調查和研究,而不是一個虛假漂亮的分數;有化學課老師在提問時用粉筆頭彈打了老實的同學,我就會對他的考試只考60分至70分,67分都痛苦,62分就興奮。害得畢業時,化學老師來找我談心,他說,請你為你自己考一次高分,這次是要裝進檔案跟你終生的成績!
代課老師們對我議論的議論評價是:學習還棒尖,人嘛,成熟,太怪了。年級其他班級女生評價我是太高傲,冷。我們班男生公開叫我的綽號為“黑狼”。
也有幾個膽大的男生來家里找我談心。我說,那就門外說吧。那個阮他就哭,哭兩個小時,才結結巴巴說出很想和我交朋友,很想親親我的話。我居然仍然沒有表情,還用右手的食指敲著墻壁告訴他說,你可以親這,我的感覺像它一樣!然后轉身離去。還有男生舉著鐵鏟、木棍揚言要打散打殘我,我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他們來,對視后,散去,回家直哆嗦。
18歲高中畢業,我只想遠離家里的管教。遠離母親盯牢著我的那雙眼睛。我在等待機會揍扁一頓我的姐姐,以血洗我不能先她來到世界就要永遠挨她欺負永遠跨越不了她如喜馬拉雅山峰壓頂的18年委屈。家里的桌子是她的,家里的雜活兒是我的。年齡小就永遠是錯的……姐姐在家在學校都是個大眾美女,耀眼的完人,人之頂尖。父母、老師、同學都喜愛她。我只是她的對照物,我為姐姐甚至轉了學校。但是機會來了,我卻不能心安。姐姐那天把我的新日記本扔到樓下去了,我要她去揀回來。她很傲慢,依如過去。笑話,你自己去揀吧。怎么了?還瞪眼睛呢?哼!我又問她一遍,你去不去?然后對姐姐就是一頓暴捶狠揍,拳腳相加。我是贏了,可是我哭得很傷心,不是為我的強大勝利,而是為親情間要用戰斗的形式來祭奠自己的長大強壯。這一夜,我第一次和姐姐分床。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睡過一張床鋪。姐姐上美術大學,我下鄉當知青。以后是各自結婚,睡在各自丈夫和孩子的身邊。25年來,我們姊妹間就再也沒有創觸起過這件往事。
那時才18歲,天天我都會在家里大聲宣布好幾次:“我是大人了!請你們不要管我了!”甚至聲嘶力竭。并且愿為了自由自在,一切皆愿全拋。使本可以免于下鄉的我,堅決插隊當知青去了。同陪伴與我下鄉的還有幾種書籍:哲學類的,社會科學讀本,外國名著小說,魯迅全集等等。
11月4日,北方冬天的早晨,我遇見了我今天的丈夫。他清鼻吸溜的細如竹竿,人見長大而褲腿接著六寸長新布條。他歪戴著回民小白帽防土,用灰綠的長圍巾系緊在腰間,吹著口哨,嘻嘻哈哈的,瞎高興。下車后,就很有好感地只幫我抬行李、箱子。我們還一起唱歌了:“接住一個大南瓜呀,大南瓜!我和弟弟抬回家,就抬呀么抬回家喲……”
艱苦的勞動里,他會幫助我。隊里要他看管“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黑五類”,他會用繩子串起一排人到地頭散步,觀風景。大夏天的,他等著每天要拉八趟架子車糞土的我出現后,就解放了那一串人,讓他們每人撒歡一趟送糞到地里去。我們在樹蔭下,無語等待著架子車的歸來。
不久我在公社當上廣播員,他就是隊長要求負責每天騎自行車送我的人。我會在早上來到路邊,不扶他坐上車的后座。晚上,跳下車子就跑到路的對面去說:“再見!明天早上,嗷?這!”他也不看我,低頭猛一弓背,蹬車離去。
如果有農民給他一些驢肉,紅薯,花生,黃花菜,雞蛋,香油……他都會全部留給我。那次是下著大雨,我特別想回家。他就暴雨中送我去渡口,一看漲水沒有渡船,他就隨我游泳過了渭河,兩個黃泥人是用雨水沖凈的,又徒步40里沙路,一路無言。趕到蓮花寺車站,天已黑盡沒有客車了。他又拉我扒上運煤運貨運油加水西去的火車,我們抱肩在風里對峙而坐,終于回到西安市的家里。那并不是他的渴望結果。再回隊里時,是手扶拖拉機,一路顛簸著他那副瘦柴棒樣的根根細骨頭,見齜牙咧嘴,我還冷臉瞪著他。
到了紅棗成熟的時候,我爬到樹上摘棗,他就在樹下接。我們又是放聲歌唱:“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咱親人嘗一嘗,一顆棗兒一顆心,哎咳喲呵……心心向著共產黨!哎咳——”我會把紅棗拋在樹下他張大的嘴巴里,大笑不止。
再到過年的冬天,下了大雪,村里小伙子們喝酒,他就喝的大醉躺在地上打滾。有人問他女知青誰最好?他就哭了。哭得鼻涕眼淚的找到我扳著我的肩膀說,你是最好的女生。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我一把推開了他,怒吼:“放屁!”
回想起來,那時18歲人的心里,只有遠方,沒有家和親人。對朋友情誼的態度也很模糊……觸及戀愛,還真不是談出來的,而是行動的結果。是一個一個心之所愛的行動,造就了一樁樁暖人一生的婚姻。哦,我的18歲。就以此小文為紀念吧。
紅汽水
尹珍珠出世那年中俄邊境珍寶島戰役打響了。1969年3月2日,這個生日將令人不再容易忘掉。戰爭,女孩。家里人就叫她珍珠寶貝。
珍珠寶貝最近剪了個毛寸短發,這居然讓她過去的發型頓時就消失怠盡。我很奇怪,許多人的一個發型你會永遠不能忘記。而她生動地讓你只記住了眼前。
珍珠寶貝——真——寶——貝!這是我對她的新稱謂。那年,這位小小的女軍人在談戀愛,男朋友公司接連破產,許多人都以為這樁婚事就此算完蛋了呢。結果,美麗的真寶貝沒有。她依然結婚了,在動蕩的日子里生下女兒燕燕。這讓人對小小年紀的真寶貝,肅然起敬。遠遠地看她,聞見了女人成熟才美麗的清香芬芳。
尹珍珠的女兒燕燕不愿意去幼兒園,眼淚吧嗒的。真寶貝會和孩子玩游戲。她扮演小朋友,讓女兒演老師。然后去同孩子解決問題,去與老師溝通教育方法。
我老爸生病了,小大夫尹珍珠來家里打針。看我窩在沙發里發愁,就笑我是“沙發土豆”。她野小子一樣的動作很搞笑。打針,像在捉螞蟻,又像在表演小品。我問老爸,她這樣打你疼嗎?老爸連連說,不疼不疼不疼。很好很好。機關每年要帶許多人體檢,真寶貝她很會安排時間,也很周到。男女老少,有輕重緩急,也有遠近親疏,非常妥貼溫暖著人心。所有的話語都像小鳥肚子下面的羽毛,輕、白、絨、細,極舒服地被刷著,又不傷人肌膚。半夜、節假日的出診上門,送老弱病殘人去醫院急診對真寶貝來說就是經常日常的事。她都很耐心,無怨言,表情自然而陽光。在漫長的等待病人結果時,尹珍珠就坐到醫院院子的石臺上,買一份當天的各種報紙,蹺著二郎腿安靜地看,氣定神閑。
去參加成人考試,尹珍珠她已經會老氣橫秋地用筆屁股尖挑起同桌同事的考卷,一會兒看看選擇題一會兒問問要點,使剛剛從大學畢業的同桌虎子在她旁邊很是心驚膽戰,漲得滿面通紅,汗流不止。珍珠寶貝還會陰陽怪氣地邊抄邊冷冷地說:“快寫字吧。都成人了還紅臉?考試啦,答卷啦,你慌什么呀?”好像是虎子倒像是在偷看她的卷子。真寶貝說她剛大學畢業時比虎子還要認真呢。全機關都在抄她的卷子,她那時簡直就是個考試的標準答案專業戶。那又如何?
體育系統在全國第十屆運動會期間要組織全省業務官員們去南京的。機關觀摩團的名單里卻沒有真寶貝。尹珍珠很難過。她第一時間看見我就直拽住我的胳膊說,大姐,你知道嗎?在機關只有我一人沒有去呀。那表情很落寞,很凄惶。我說真寶貝,你知道嗎?在機關里,一件壞事的背后總是伴隨而來地有一件好事在等你。而每次一件好事的后面,就跟著一件壞事情。這下尹珍珠高興起來了。一下從凳子上蹦起來立馬問,哎哎高人,快快告訴我,在哪里?在哪里?指點一下,指點一下!
現在機關重新登記公務員,我們的處室恰恰正在爭議上報審批的等待之中。尹珍珠她也學會安慰我了說:“大姐,壞事的背后總是有一件好事在等你呢。”我笑。這可和組織活動出行不一樣了,但是我們相信組織和服從黨分配的態度應該是一樣的。珍惜工作!這是我們互相的祝福。從此上班,尹珍珠更積極地來回上下奔波,走路像憋了尿一樣,夾著細長腿,扭著小蠻腰,匆匆忙忙,急急火火,上上下下,出出進進。還滿臉笑容。
為了生活得精神,努力工作,尹珍珠就購了一輛紅色甲克蟲轎車。她常說,真恨不能全世界的警察都是我的同桌呀!在上下班的街上,遇見有警察敬禮。她會連忙拉下窗戶說:“再不給你們警察漲工資就太對不起人了。多辛苦呀!”警察一楞就笑了對她說:“那也還是要罰你款的!”珍珠寶貝很無辜遲遲鈍鈍地說:“你還沒有批評我,怎么就?就……就……你最起碼還要教育我,批評幫助了我,才能罰款吧?一二都還沒進行呢,就三了?四了?程序不太對吧?”警察笑了說:“嗷,你還規章什么都懂啊?看看,看!綠燈都亮了,你還不走?還不走??”“我還在等著你,批評、教育、罰款呢!”真珍珠虛心著。警察“哼”地一聲鼻孔噴氣,左臂平舉,右臂手掌一煽,開路吧你!離開。
在單位里,尹珍珠是老干所的副科級干部兼保健大夫。有一次老干部們過節搞臨時活動缺乏經費,快到退休年紀的老所長就咬牙帶著尹珍珠去剛來上任的一把手局長那里爭取。
新一把手在老板桌前正歪著頭邊看著報紙邊沉吟了片刻說道,那行。就讓“省體彩中心”來辦吧。你們沒經費就別管別辦了!各單位的經費都是通過一個一個活動和會議節約積累的。不搞?那不是就等于接不著“漏魚”了嗎?老所長很著急話卻綿軟了許多不說,聲音還越來越低下去了。老所長說:“領導呀,你看看,這可是——可是,我們的——事呀……”
但是沒轍,乾坤已無回旋力。新一把手抬頭問他們:“你們還有什么問題嗎?就這樣吧!”口氣有點趕人了。接著新一把手就利落地嗒嗒嗒一通按電話通知“N省體彩”主任說:“恩,我。你來一下吧!對,在辦公室。是經費問題。”
在等N省體彩主任駕到的時間中,辦公室里非常安靜,只有報紙在嘩啦嘩啦地響。老所長坐在沙發里很沮喪,他用食指和中指在膝蓋上輕輕一二一二地敲彈,仿佛在敲無聲后悔的鋼琴練習曲。又像是縮小的運動員在用兩條小腿做著原地左右準備活動的蹦跳。尹珍珠是第一次到辦公室見著新一把手的。她明白老所長叫她來是為了綜合要經費氣氛尷尬來的。機關年輕順眼的女同志嘛,新領導起碼會客氣些。可這新一把手就是不看她尹珍珠。你綜合什么氣氛?都綜合成冷凍機了。它娘的,有時候一個副科級干部往正廳級干部面前一坐,簡直就是對正廳級領導的侮辱!不尊重!機關還有規矩嗎?層層領導,層層負責,這就是行政科學管理學,你跨越什么?你有什么資格來跨越?你的職位在哪里?保健到這兒來了?在新領導辦公室里,還需要用美色來調和要經費氣氛嗎?尹珍珠越是僵坐下去越思越想越是羞愧萬分!都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卻把我們自己共產黨的高級新干部當成是什么人了?別以為領導們都是用嘴講話的。現在眼前的這位新一把手起碼是在用報紙說話的!尹珍珠就是從那四開大一張報紙嘩啦嘩啦的說話中,感覺到了自己今天到來的不妥。感覺很不妥。她開始喃喃地講話,不知道是對老所長在說,還是對著新一把手在說,或者干脆就是在自言自語胡說八道呢。尹珍珠說話大概傳說來的內容是這樣的:“如果貧農家里過紅白大事,是不是沒有錢就要把事情舉辦到有錢的地主家去呀?還要讓他們地主操持?貧農,哪怕是窮到一杯大碗茶,我待我家窮親戚的客,過我家的紅白大事,關富裕生活地主家啥事?有錢他支援是一回事,拿去在他家舉辦又是另一回事。對吧?”
辦公室的氣氛不對了。凝固了。老所長的手不動了,小運動員快頻率準備活動的腿叉在半空不動了。你還別說珍寶貝這一番話,那新一把手的報紙真不再嘩啦了。還吧唧一下給合上了。一個中年俊朗的男人頭,露出來了。一張文質彬彬的面孔,還有了由衷意外的微笑。N省體育局年富力強的新一把手很專心很仔細地看看尹珍珠,然后就自嘲地哈哈哈仰天大笑起來回答道:“很好!我同意你的觀點。還是由你們貧農自己來辦自己的事吧。經費需要多少?回去打個報告來,一會兒我讓N省體彩中心這個大地主出!”
新一把手還幽默了。繼續了:“恩,一杯大碗茶待自己的客,辦自己事!好,這個觀點好呀!”新一把手對尹珍珠的話是贊不絕口。搞得老所長大喜過望,都要感激涕零了。連連說:“謝謝!謝謝!謝謝局長!我們很快就打報告!很快。”然后拉起真寶貝就一路曲膝鞠躬想退出去。結果屁股沒有眼睛還退到墻上去了。出了門尹珍珠很不滿意。她就說,老所長呀,你平常還像個將軍,可今天,你呢?像什么呀?咱們找他是來工作的,你干嘛那么奴隸!“唉!”老所長仰頭望天空長嘆道:“我反正是快退休,就要熬到頭了。還計較什么將軍奴隸的呢?世界是你們的。看你了。”
我的生日那是個春天,全系統都在集中演出節目。我們機關要合唱《紅旗頌》:“線兒長,針而密,含著眼淚繡紅旗”。革命即將成功,女先烈們卻活生生看不到那一天了。女同志一律是紅毛衣、藍裙子、白圍巾的江姐造型……機關黨辦臨時指定幾個年輕人當化妝師。尹珍珠就來給我化妝。她畫得很仔細很周到。我近距離地看著她年輕細致的面孔,想起了自己剛進機關時生格楞的芳容……我對尹珍珠說:“真寶貝!,我很喜歡你呀。”她睜圓了一大一小的眼睛問為什么呀?為什么?她連連追問。
我說,因為你屬雞我屬雞,咱們都是屬鳳凰的女人,飛天不能就立在地上不甘。真寶貝,你就是老天爺讓我再重活一回最充分的理由呢。
啊!尹珍珠她大驚。撲棱撲棱地直眨巴大小眼睛看我,手舉在空中。機關老女人的一廂情愿總是這樣,讓年輕人心生驚訝,莫名難堪。
尹珍珠模樣還小,但年齡已到中年的她心中自然也有些許困惑。在QQ里真寶貝的網名叫“青草板磚拍死你”。一天,QQ友“青草板磚拍死你”有一條留言給我說:“遠遠看到一個小小成長的女人,總在想——到底是要她如同大多數老道的女人們一樣順風順水地生活下去,還是保持她這種個性碰個滿頭青疙瘩地繼續走下去?”
我網上的QQ名叫“一杯涼茶”,是一只杏黃色的小母雞造型,答道:“思想下——言行下——習慣下——性格下——是你的人生。老道保險,個性可愛,自己看著辦吧!”
“哎呀!”真寶貝“青草板磚拍死你”不服,一個滿頭青草綠發造型的小人頭在留言處跳躍大叫起來,像顆活躍的心臟在跳動講話:“皮球怎么又踢回來了?”我把這些心得粘貼到我那“一杯涼茶”空間里。
幾天后,我那“一杯涼茶”《這里是蝴蝶飛過的地方》的空間留言里又有位網友“牙齦”針對這一條深情湊趣評論道:“窗外,春雨滴答滴答的。坐在這里看你們,深感此友情猶如喝了現代清新美麗誘人的果肉汽水,透涼、透亮、冰心、解渴。還有漂亮的泡沫!”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