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的信筆游

每個人都是殘疾的

寫下這句話，就知道會挨罵。為什么我總要想到這些喪氣的話？我怎么就不能學著莎士比亞甜美的聲音說：每個人都是天使，每個人都是奇跡云云。那樣大家都跟著飄一會兒不皆大歡喜嗎？然而總得有人指著滿月的嬰兒說：“這個孩子將來會死的”，總得有人喊出來：皇帝是精子！

每個人都是殘疾的。這么深刻、睿智的話肯定不是我能說出的，但這句話擊中了我，使我時刻不忘在低處趕路，并懷著一顆謙卑、惻隱、感恩的心。

是的，正如史鐵生所說，就殘疾的本質而言，是人的局限、人的不能、人的不完美。在這個意義上，有誰不是殘疾的呢？更普遍的，有的人少的是一雙腿，而有多少人，少的卻是一顆健康的心！

自從人在蛇的引誘下，偷食了智慧樹上的禁果后，人就有了“罪”，就變得“殘疾”。人的一生就變成不斷“贖罪”的過程，就踏上了不斷超越“殘疾”而追求完美的旅途。

我們總會認為有的人是天之驕子、上帝的寵兒。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率領吳中八千弟子，橫掃秦軍，戰場縱橫馳騁、所向披靡，帳下懷擁虞姬美人，笙歌艷舞，可謂霸王。然而一頓鴻門宴的美餐后，就只能困于垓下，揮劍自刎。登上阿爾卑斯山的拿破侖帶領大軍，雄姿英發，雄視天下，名冠全球，一覽眾山小，豈不雄偉？然而也無可奈何地遭遇滑鐵盧，流放小島；就連三分天下，氣死周瑜，智慧的結晶，人倫的表率，帥哥諸葛孔明，也有痛失街亭的事故……上帝使他們功名蓋世、名垂青史、光芒萬丈、偏愛有加的同時，也不忘給他們制造小小的遺憾，留一點“殘疾”的尾巴。至于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的希特勒更因為“殘疾”成為千夫所指、千古罪人。

而恰恰是那些真正殘疾的人在超越“殘疾”的路上走得更遠，帶給人間更多的光亮。受了宮刑的司馬遷為人類留下“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盲人荷馬在愛琴海邊流浪般吟唱，傳下了曠世史詩；坐在輪椅上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教會我們怎樣不虛度年華；雙耳失聰的貝多芬把我們帶進廣闊的音樂殿堂；割掉耳朵又成了瘋子的梵高，點燃向日葵一樣燃燒的生命，為我們誕生了阿爾的太陽；又有誰比手捧《唐璜》的跛子拜倫更優雅？閉上眼睛聽一聽《二泉映月》吧，誰的心靈能比瞎子阿炳哀而不怨、涼而不傷、純凈高潔？看一看失去雙腿、換了腎、做著透析的史鐵生寫下的華人最光輝燦爛的隨筆吧，他讓自詡大師、盯著斯德哥爾摩流口水的作家在我心中變得狗屁不是……

為什么盲人看得更遠、更清？為什么失聰的人聽到了世界最美的聲音？為什么瘋子的生命更熱烈？為什么失去雙腿的人卻走得更遠？

比起殘疾的人，誰更像“殘疾”的人？

再看看現實吧。那些腆著肚子、腦滿腸肥、飛揚跋扈、蠻橫專斷、頤使氣指、威風凜凜、尾巴上翹、前呼后擁、電視有影、報紙有聲、網絡有形、說話叫指示，轉悠叫視察、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只說人話、不辦人事的人，那些包著二奶、拎著小蜜、出入星級酒店、往來達官貴府、有錢建別墅、無錢濟貧困、為富不仁、為人不善、聲色犬馬、花天酒地的人，那些傍著大款、住著洋樓、牽著洋狗、穿著狐裘、開著洋車、只有臊味、沒有人味的人，那些長著黃皮膚、會說漢語說鳥語、裝靚扮酷、耍派作秀、中國人面前是老爺、外國人面前裝孫子、只要出名走紅、跪下磕頭、脫光衣服都心甘情愿的人……媽的！這些人，到底該算幾等殘廢？

個人的“殘疾”到也罷了，最多是人間再多一些敗類。但當一個集體、更危言聳聽點，當人類集體沉湎于甚或走向于“殘疾”時，這是多么可怖啊！不幸的是，我們正在走向這樣的入口。不是嗎？戰爭正在披上合法的外衣，強權正在肆無忌憚地推行，尤其是以全球一體化為名義進行的所謂“發展”，不光使臭氧層開了個大窟窿，自然界無不浸染著人的血跡……這一切，不都是在集體的喝彩聲中或者集體無意識下進行的嗎？

每一個人都是殘疾的，這是上帝給人類的規勸和警示，這宿命的殘疾正是提醒人類要心懷懺悔、心懷惻隱、心懷謙卑地在大自然的懷抱詩意地棲居。

拯救“殘疾”，這再也不是無病呻吟的囈語……

想一想靈魂的事情

我看過一個資料，說人死后重量就會減少21克。根據物質不滅定律，這部分重量就應該屬于靈魂了。

這幾乎可以看作笑談。

達爾文進化論認為，人的形成是單細胞生物漫長的演進過程。人是由物質元素構成，肌體衰老死亡，生命也就不復存在。但這只能證明人的肉身的形成，并不能說明靈魂的虛無。

唯物主義認為：世界是物質的，精神是第二性的；物質如果皮之不存，精神毛將焉附？這個觀點至少在中國被許多人接受。但我相信仍有很多人并不滿意這個答案：雖然人的意識活動有賴于人的大腦，但大腦本身并不是意識。而且物質的大腦何以能產生非物質的意識？喜、怒、哀、樂，愛、憎、尊重、信任是大腦奏出的音符，但是誰彈奏的呢？大腦只是一架樂器！

我們常會聽到或者說到：“我對自己的表現不滿”，那么，這個“我”何以能夠跳出自己而進行審視呢？這個“我”又是誰？顯然不是肉體的“我”。

一個因病或因交通事故而截肢的人，他還會說“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可見，那個“我”并沒有因為截肢而失去或缺少，還完整地存在。其實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就肉身而言，科學表明七年就完全更新一次。可是“我”還是“我”，并沒有因為構件的更新而變成另外一個人。可見，肉體里住著一樣東西——靈魂！

然而，我并不滿足這樣一個答案，因為如果每個軀體里住著一個靈魂，那么，它應該傳遞上帝的旨意，它應承載著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愛愿。可是，我們總會聽到“那個人的靈魂很骯臟”的說法。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更愿相信那是“精神”，是欲望的化身，是撒旦，是靈魂博弈的對象，只有博弈的勝者才是上帝的選民。

是的，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靈魂”，有的人的確就是“行尸走肉”——一具裝滿物欲的空殼。

但我仍然感到疑惑：上帝應該愛每一個人才對。《圣經》上有個故事說：有一次，幾個經學教師和法賽力人向耶穌帶來一個行淫的女人請求處置。但耶穌說，你們中誰沒犯過罪，誰就打他。最后，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每個人的軀體里都住著撒旦和圣靈，就看是誰打敗誰？只有追隨上帝的人，才能驅走身體里的魔鬼并成為圣子。

莎士比亞對人類飽含激情地贊美道：“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優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然而，如果沒有靈魂，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也只會腐爛成泥土，價值實在比不上一個有皮毛的動物。

到底哪一個是我的腦袋

這么多年來，我發現我并不了解我，甚至越來越不了解。

比如有時我會去唱卡拉OK。在燈光幽暗且散發著煙味和臭氣的房間里，對著花花綠綠的電視畫面，啃著一個黑蘿卜一樣的家伙，青筋暴條地鬼哭狼嚎，像一個神經不太正常的人。唱完歌走到戶外我就想：媽的，這是我嗎？但隔一段時間，就又不知被誰指使著去了。每次從練歌房回到家，總聞到身上散發著一種嗆人的異味，頭發上、手指上都是這種氣味，要趕快洗個澡，要把衣服在陽臺上晾好長一段時間。

還比如有時我會混上三五個人去喝酒。其實，我知道，我的這點“武功”早就廢了，但到了酒攤上就管不住自己。那會兒腦子好像不是我的，或者腦子長在了嘴上。腦子說，不要喝了！嘴說，喝吧，酒嘛，水嘛。就又喝。到最后，腦子說，別再喝了，再喝你小子就要完蛋了！嘴就說，喝，人生難得幾回醉，就是毒藥也要喝！最后都按照嘴說的做了，一直要喝道感覺頭不在脖子上、身子要飄起來為止。有一次喝完酒，我竟然在大街上毫不避諱地撒尿，嘴里還罵著：狗日的城市，老子尿你！且覺得涼風習習、快意無比。我曾看見喝醉的人睡在大街上打呼嚕，讓我不解的是，不論喝多少酒，像是還能聞到一種特殊的氣味，每次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五層樓，都不知是怎么飄上去的，嘴里還哼著小曲或打著口哨。回到家，一個跟頭栽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起來，口干舌燥，只想喝水，頭像爆裂一樣，身子卻不愿動彈一下。就又睡。直到第二天醒來，暈暈沉沉起來，狂飲一杯涼水，好像才把命救了過來。想起昨天的事，心想著把人丟大了，但始終想不通怎么會喝多。和我喝過酒的人說，我喝了酒跟平時判若兩人，平時裝得人模人樣、像正人君子似的。聽了這話我很恐懼：喝了酒的我還是我嗎？哪一個我是真正的我？是不是我喝了酒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如果再遇戰爭年代，敵人給我灌一通酒，我會不會把什么都出賣？會不會喝一頓酒就成了漢奸？

還有，我發現我在老遠看見領導時，嘴就笑瞇瞇地咧開了，還離領導幾丈遠就開始熱情地打招呼。有時領導可能正想著問題，鼻子哼了一聲就過去了；有時干脆看也不看一眼就過去了。我咧開的嘴就僵住了，笑得一定比哭還難看。那時我就想摑自己一巴掌，但下次再看見領導，嘴就又情不自禁地咧開了……

最讓我想不通的是有一次在西安，我擋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你就隨意走，把我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行。司機說，我不知道哪里你陌生？我說，我本身就是外鄉人，哪里都陌生，你只要走出這座城，遠遠地。司機自然樂意。這樣，我就坐上車，任由他把我送向哪里。一路上，我閉著眼睛，不聽，也不看，像一個植物人一樣躺在座位上。但我沒有睡著，我醒著，我很成功地將腦袋的某個開關關閉了……大概兩個小時后，司機一定覺得遇上了怪物，也可能覺得萬一我沒錢就算揍我一頓也劃不來時停了車。我睜開眼睛一看，是一個我當然沒來過的小鎮，人不多，車更不多。我的面前剛好是一個小飯館，我進去問主人要了一把凳子。主人問我吃什么，我說什么也不吃；他又說，不吃飯來這里干什么？我說，沒事，我坐一下，付你一碗面錢。這樣，我就在飯館門前坐下來，什么也沒想，曬了一下午太陽。然后，在天快擦黑時趕了回去。

過后，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蹊蹺：我為什么會有這種古怪的行為？是不是我把什么丟在了小鎮？究竟是誰在指揮著以我命名的這具身體？如果是我的腦袋，為什么明明覺得有時身體并不聽腦袋的使喚？如果有時不是腦袋指揮，又是誰在指揮？如果在腦袋之外還有什么在指揮我，干出的事情應該由誰負責？好事到罷了，壞事又憑什么記到我的名下？我到底該聽誰的？還有，有時我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好像一個運行程序關閉了，但我的身體還在活動，這還是“那個人”在指揮嗎？那么，到底哪一個是我的真正的腦袋？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說的就是這回事嗎？

有上帝嗎

有上帝嗎？在中國這似乎不太算一個問題。大家被教育得更信奉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相信上帝是講迷信，是唯心主義，幾乎可以看作是愚昧無知。這的確是天大的誤會，卻也是鐵打的事實。

有上帝嗎？自從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后，上帝在西方的處境想來也不太妙。但至少西方人相信有上帝，只不過一部分人認為，上帝死了！

然而，果真有上帝嗎？

為什么非要把上帝想象成住在伊甸園里那個老不死、卻又凌駕一切的老頭呢？雖然這樣想象未必錯誤，因為既未證實，但也未證偽呀！

其實，這樣想象也不失為美。上帝既然無所不在，就總會有“第三只眼”監督人類，就會使人類不會囂張到無所畏懼。上帝既然主管著人間善惡，作惡的人就要多想一想，他的惡行就會有所收斂。相信有這么一個上帝也總比相信沒有好。聯系當下，敬畏在哪里？懺悔在哪里？于是底線一再被突破。

但是相信有這樣的上帝就會帶來問題：就會有人燒香跪拜，就會有人為自己祈祥迎福。但這難道不像賄賂？上帝如果因為兩柱高香而隨了跪拜人的心愿，這與貪官有何區別？不要這樣玷污上帝吧：“一人未得度，眾人皆未得度”，上帝如果是貪官，怎么去普度眾生？只有人造的“神”才會一邊給人許諾以福，一邊偷著數供上的銀子。

想想時下中國廟宇，香煙繚繞，香客鼎沸，有多少人是懷著蒙塵之心去懺悔的呀。祈求神靈保佑升官發財、金榜題名、早得貴子甚至交桃花運，這是多么可悲、可笑、可憐！這是對真正的“上帝”多么大的誤會、歪曲、褻瀆啊！

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我”對自己不滿，這個“我”可能是精神；“我”對我的精神不滿，這個“我”大概是“靈魂”；那么，“我”對我的靈魂不滿呢？如此類推，那個“我”是誰呢？上帝就存在于人的局限之中，上帝就是有限對無限的眺望，就是對終極的追問和信心，就是人類跋涉之途懸在前方的永遠的希望。

這個上帝，他不給我們許諾現實的福利，但給我們信心和希望；這個上帝，可以不住在伊甸園，而在每個人的心里。

相信這個上帝，就會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都是迷途的羔羊。讓我們不斷為自己的行為懺悔吧，在上帝面前，我們永遠是孩子，我們會得到寬恕。我們滿懷慈悲、滿懷感恩地趕路，因為有一個希望的燈盞始終在前方亮著；我們滿懷敬畏，熱愛一切生命，善待每一個比我們弱小的生靈……這樣，世界是有福的，人間是有福的。

但上帝并不保證每個人的幸福，甚至對無比熱愛他的人。我們曾聽到過約伯迷惘而痛苦的呼喊，更聽到過善良的人在厄運面前的哀求和哭訴。那么，這個仁慈的上帝在哪里呢？

上帝把幸福給了每個人，不就滅了差異，滅了痛苦？那么人類就會倦怠、就會止步不前，人間的戲劇就會因為單調貧乏而無法上演。如果上帝把幸福給與他憐憫的一部分人，那么他不就成為偏心眼了？事實上，也許上帝從來不關心具體的人的苦難或者幸福，他關心的只是人類的整體，他不會因為個別人而改變旨意。上帝能公平做到的就是：給每個人一條永存的路和希望。

我的一個朋友說，如果信了上帝而時時事事敬畏，那么人類不是退回到原始社會了？他可能誤解了“敬畏”，敬畏是一種尊重，是知道有所做有所不做，知道做錯后的懺悔，知道有不能突破的底線，知道山外有山，知道人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主宰。而目下，至少在中國，人們還普遍沒有學會敬畏。想一想，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什么不可以吃而不被吃？為了那個小小的皮囊，在衣食住行方面，哪一個不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而欲盡其極？鋪天蓋地的欲望和缺乏敬畏的心靈使底線一再突破。狂躁、殘忍，難道不是普遍而嚴重的精神病相嗎？這個時候，我們多么渴望人們擁有一顆感恩的心，一顆懺悔的心！

是的，可以不信執掌善惡的人造“上帝”，但一定要給心靈安放一個自己的“上帝”，因為它是信心和希望，是路和信仰，是茫茫人生旅途中的燈塔，更因為它是人間的福音……

彈奏命運的琴弦

我想過很多次，也想了很久，都無法理解上帝對每個人命運的安排。如果不是太輕率、太游戲，那就一定出于一個大智慧。而這個秘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猜透。

幾乎每個人都抱怨過命運。的確，從一個人降生起，命運就開始了它的不公：一個乞丐的孩子和一個富翁的孩子肯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更有甚者，有的一生下來就成為孤兒或者殘疾，有的卻眾星捧月，成為掌上明珠。這也許有些偏頗，更普遍的，有的人生就美貌姣容，有的卻丑陋難看；有的聰穎活潑，有的卻癡呆木訥；有的艱難坎坷，有的卻一帆風順；有的健康長壽，有的卻多病命短……有多少人一生都掙扎在窮鄉僻壤，流血流汗，卻過著衣不果腹的生活，又有多少人一生不勞而獲，卻揮金如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有多少人有曠世才華卻不得志，又有多少人不學無術卻高居顯位；有的人正義凜然卻遭陷害，有的人奸詐殘忍卻如魚得水；有多少善良的人遭凌辱，又有多少歹毒的人稱霸四方……胸懷郁悶如左思，只能浩嘆“郁郁澗底松”；懷才不遇如嵇康，只能在刑場彈奏《廣陵散》；顛沛流離如杜甫，一生都在多病中登高；忠臣遭陷如岳飛，只能憑欄怒發沖冠；蒙冤如竇娥，只能血灑白練；癡情如林黛玉，只能一抔凈土掩風流……多少多少人間不平事，是不是都是兩個字：命運！

在遭遇飛來橫禍時，在病魔纏身時，在大悲大痛、大起大落時，人們無不仰天長嘆或者頓首悲泣。命運似乎會捉弄每一個人，當然有的實在是殘忍的惡作劇！

然而對命運，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差異，這也許是人間乃至世界葆有活力的秘密。如果每一個人都一樣幸福、美滿，那就失去了差異和比較，世界就變得乏味單調，萬物就會倦怠，就少了前行的動力。那么，是不是制造不同的命運就是制造差異，以保持人間游戲不斷有聲有色的進行？

但我仍然不理解，上帝之手在分配好運厄運時為什么那么隨意、偶然，并且總是游戲的心態，似乎一點都不嚴肅莊重。因為更多是好人遭受厄運，而壞人卻作威作福。這里又有什么玄機？

是上帝一種殘忍的考驗游戲？因為在厄運里，才能更深切地體會愛、忠誠、悲憫、堅韌、信心，真、善、美，才能更純凈、更圣潔地仰望、追隨。而作威作福的人實在是空有一副皮囊。所以，遭遇厄運的人才離上帝更近。

這么說肯定不太人道，甚至有點殘忍。平心而論，誰愿意遭受厄運？而我實在找不到另外的解釋。

對于命運，首先讓我們抱以微笑接受吧。如果是好運，就應該像領到圣餐的孩子，滿懷感恩之情；如果是厄運，就不忘抬起仰望的頭顱。也許我們不能做到像竇娥那樣指天呼地抗議，或者像貝多芬那樣百折不撓地搏擊，但一定可以像史鐵生一樣堅韌地彈奏命運的琴弦，并時時傾聽生命的回聲。

人生有意義嗎

小孩子常會被大人問道：“長大了準備干什么呀？”那時，多數小朋友都會響亮地回答：“當解放軍！”、“當科學家！”、“當警察！”……現在的小朋友可能會回答“當老板！”“當明星！”“當奧特曼”！每當這個時候，孩子父母的臉上也洋溢著得意的微笑。我的一個朋友的孩子則回答說：“當農民！”氣得他母親一番訓斥。而我卻獨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我以為只有他的回答具有形而上性質。

這么說，在每個人小的時候，對人生的意義就有一個懵懂的認識了？

青少年時期，人生像含苞的花蕾，還未及綻放。隨著五彩世界的打開和青春的萌動，心中便有美好的憧憬，于是就會把世界想象得美麗，把人生理解得美滿。有人說人的一生有兩個階段最幸福：一是戀愛時，一是初為人父人母時。青少年還未經歷人生最幸福的時刻，便心朝著未來，對人生懷著良好的預期。但這一時期，理想占著主導地位，年輕跳動的心還不能靜下來按自己的心靈思考，人生的意義還在心中睡眼惺忪。

大概直到青年后期或中年初期，隨著閱歷的加深、知識的豐富，尤其是人生酸甜苦辣的“浸泡”，人會不斷地自省自問：我是誰？從哪里來？我活著為了什么？

人生對“我”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諸如此類的問題會不斷糾葛、困擾。當然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去想這些，因為他們不會或者覺得這是無聊、徒勞、惱人的問題。

是的，我是誰？為什么不是別人？不要覺得這不是個問題。盧梭說，上帝在造了他之后就把那個模子搗毀了。一個人一定是帶著某種旨意、肩負某種使命來到世上的，一定是像任何一片樹葉一樣與眾不同的。“尋找你自己”實在是一件有意義且要緊的事。可實際情況是，好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謂時尚和潮流就是他的追求，能達到這一目標的旨意就是他的行動。“生活得更好”就是他的最高原則，但這個“好”更多地遵循流行的現實原則，與他的本來的心魂相去甚遠。一個人也就淹沒在“我們”之中。

我從哪里來？毋庸置疑，“我”的肉身來自父母。但生命的確是極偶然的現象：任何一個人都是源于父母一次偶然的做愛。一方面，這次做愛的偶然因素就很多，比如哪怕是提前或者推遲一秒鐘，就不是“我”了；另一方面，“我”的生命是在一個長達幾千年的鏈條上延續下來的，只要這個鏈條有些微的變化，“我”也自然不復是“我”。因此，生命其實是上帝（或曰大自然）的作品，而比之于亙古的大自然，生命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既然是上帝的作品，就一定攜帶著上帝的期冀、旨愿，就一定是通過有限的肉身去銜接某項無限的使命。

這就要回答“我為什么活著，我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

生命是偶然的，死亡卻是必然的。生命來于虛無，又歸于虛無。因為有死亡在那頭兒等著，使活著所做的一切化為泡影。人們都以為，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人生的意義自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我們總會想，人生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但對別人卻有意義。問題是，有一個不死的“別人”嗎？

看到了這一點，許多人就會把人生的意義理解為過程，過程的精彩就是人生的精彩。的確，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于是我們就會覺得：既然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不妨把一切都看得輕一些吧，名利乃至一切身外的東西都不能帶走，那就讓它來去自由吧；既然人生沒有意義，我們何不及時行樂，“享受每一天”，管它什么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然而，過程真的就是意義嗎？劉翔跨欄時更多是瞄準終點的紅線，許多人也畢其一生，就為了實現某一個目標。他們有錯嗎？沒有過程的結果太辛苦乏味，沒有結果的過程也便很難美好。把死亡的事情懸置在一邊吧，既然知道它遲早要發生，那就讓它該發生的時間發生吧。

但這難道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生命如果沒有死亡的警醒就會懶散而無質量，“生命只有被看作一步步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向死而生！對這樣的回答我仍然不感到滿意，我無法接受生命的虛無。虛無的也許只是“我”的肉身，而“我”的靈魂卻是有意義的。

有靈魂嗎？的確沒有證實，但證偽了嗎？“我”是上帝的子民，“我”的意義也許在于和肉身共同完成或實施人間的某項使命，在階段性使命完成后，負載物肉身就離去，而靈魂卻攜帶著意義的信息繼續它新的人間之旅……

現在是否可以說，心中沒有上帝的人，人生是沒有意義的；而時刻仰望上帝的人，他的人生卻在不斷的創造中擁有意義。

死亡有多么荒謬

大約在我六、七歲時，我喜歡的一只小白雞因飲了過多的淘洗過杏仁的水死了。那剛好是除夕，當我看到它僵直的身子躺在院子里時，心里很難過。它尸體的周圍落滿了鞭炮粉碎后的紙屑，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死在新年的前夜，死在人們歡慶的熱鬧之中。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第一次關于死亡的疼痛。

后來，我心愛的一只黃貓也死了，我不知道它吃了什么。它毛茸茸的身子曾一次次鉆入我的被窩，然后香甜地打呼嚕。唉，可是它死了。有一次，村上的一頭牛墜入懸崖而亡。我看見一群牛在它墜崖的地方撕肝裂肺地嚎啕，并用蹄子狠命地刨地。我聽懂它們的悲天呼地，那掏心掏肝的聲音像悲吼、像憤怒、像抗爭、像哀訴，從很深的地方涌來，現在想起來都令人心驚。

后來的一天，我年輕的大伯在挖窯洞時被塌下的土塊掩埋。我看見時他滿身裹著黃土，滿臉土灰，眼睛直直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在一片哭聲中，我惴惴地離開，仿佛身后跟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影子。

一個人死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在我九歲的時候，我清醒地知道了這一點，這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尤其是，死亡會選擇任何一個它愛的人，不管愿不愿意，人只有束手就擒。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感到心寒、驚恐、虛幻。

上帝既然造了一個人，為什么又讓他死去？死亡是一件多么荒謬的事情：比之于生，死亡萬劫不復；比之于死亡，活著只是一瞬！死亡使一切努力徒勞，使一切灰飛煙滅。

一個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有比這更荒謬的嗎？那么這個曾經的生命還有意義嗎？如果任何一個人的意義最終為零，那么這個人類世界的意義不也都是零嗎？如果世界的意義為零，那么它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難道世界原本是上帝的游戲？

“死亡在那頭兒等著你！”不管你愿不愿意，這是實話。當我時刻聽到這種喪門星的話，我怎么安靜地生活？

“這個孩子將來會死的！”我們還相信什么美好？如果連生命也是虛幻。

史鐵生說：死亡是一件不必急著去做的事情；索爾#8226;貝婁說，生命只有被看作一步步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

向死而生！

其實，死亡每一天都在發生，上帝把玩手中那把叫時光的利器，一天天剝蝕每一個人，直到把他一點點鏤空。我們所能做的只能像那個倒霉而又偉大的西西弗，滿懷悲涼又自得其樂地推那塊永無止境的石頭。

嗚呼，死亡之荒謬，生命之悲壯。

我多么愿意相信，肉體的死亡是另外一種新生啊！

永生也很荒謬

從我們單位去延安，要經過一個火葬場。每次路過，心總會一緊。有時會看到火葬場高高的煙囪正冒著青煙，就知道又一個生命完結了，免不了要感嘆一番、難過一陣。

“生命不過是死神唇邊的笑！”正是死亡，使得人生的意義土崩瓦解、灰飛煙滅。死亡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

然而，永生就不荒謬嗎？有多少人夢想過長生不老啊！皇帝應該最有實力去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了，但我們看到的也只是豪華的墓冢；據說服一種仙丹或者靈芝就可長生不老，但那似乎是神話或仙界的事，肉體凡身的人只能想想而已；至于通過修煉而不老的說法也許有人會信，但真正去踐行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人如果永生，生命是否就會有意義了？似乎恰恰相反！

人若不死，還有什么值得珍惜？連戀愛也可不急著去談，甚至可以無限重復；連做愛也會變得枯燥、乏味。沒有了死，還有什么動力去創造？沒有了死，還有什么值得追求？

沒有了死，生殖如何控制？當地球站滿了人時，人是不是看到人很乏味？沒有了死，太陽每一天重復升起還有何意義？沒有了死，如何區分和平衡真善美、假丑惡？

“老不死的！”常有人會罵那些作惡多端卻還頑強不死的人，如果沒有了死，最終世界就會變成“老不死的”。

沒有了死，世界會因單調而喪失創造動力；沒有了死，世界會因為倦怠而喪失生產能力。沒有創造和生產能力的世界還值得存在嗎？在這樣的世界永生，難道不是無聊、乏味、悲慘的嗎？

正是因為死，使生變得短暫而需要倍加珍惜；正是因為死，使生的追求、創造變得美麗而值得紀念；正是因為死，使生成為需要精心設計的藝術；正是因為死，使人生值得一過。

所以，正是因為死，使生獲得了意義。

死亡毀滅了人生的意義，同時又賦予了人生的意義。死亡是荒謬的，誰說永生不是荒謬的？

向狐貍學感恩

狐貍的名聲是非常不好的，它的狡猾奸詐使我甚至厭惡穿狐裘的人。然而，據說狐貍臨死前頭朝著故鄉的方向，我不由肅然起敬。

故鄉，大概是每個人心靈的最后指向。這一點狐貍尚且知道，人卻未必。對故鄉的眷戀應理解為一種感恩：那是一個人生命來源的地方，也多是生命的歸宿。

落葉歸根！那是一種深深的感恩，是生命感恩的最高級形式！從泥土中吸取養料，經歷陽光雨露、雨雪風霜，在生命結束時回到土地的懷抱，化作泥土。我因此熱愛落葉，熱愛它在樹上迎風歌唱、沐浴藍天、為鳥兒作巢，也冒嚴寒、斗酷暑、經風雨的一生，更熱愛它那顆感恩的心！

而時下，感恩是多么地缺失！

在網上，不止一次看到對父母粗暴毆打直至殺害的消息，這肯定是極端的個案。但對父母的疏離，不敬、不孝的現象似乎正在快速地增多，這可以從更多的老人被送進敬老院，更多的老人流落到街頭得到印證。一方面，我們呼吁并且正在加速建立著社會保障體系，另一方面，人情的淡薄又多么讓人悲涼啊！一個連父母都不知報恩的人很難想象對其他人知恩圖報。

現在，“感恩”似乎更以這樣的方式普遍存在著：每逢佳節，手提大包小包，懷揣紅包禮包，忐忑卻又義無反顧地走在“感恩”的路上，當然敲得更多的是領導的門而不是父母、親人的家門。

交通肇事者十有八九都飛速逃逸，好心人把傷得奄奄一息的人送往醫院，待醒時卻一口咬定肇事者就是這個好心人，這樣“農夫與蛇”的故事在生活中再不是寓言。現在人們精明地再不可能去做東郭先生，不論多么偽善或者誠懇的“狼”都見鬼去吧，關我屁事！

正是如此，感恩成了一種稀有的美德。

感恩其實不是非要明確地做出什么，更多地是一種心情。小時候，我家境貧寒，上學時鄉鄰曾把角幣、山核桃、梨子塞進我的口袋，這讓我永遠獲得了感恩的心情，一生都不會卸去。我甚至無法記清是誰將汗漬的錢塞給我，但我知道，我的心永遠不能背叛。對底層的人，我會永懷愛意、善意。——這大概就是我的“感恩”吧。

現在，人們對土地、對大自然的感恩就更讓人心寒了。掠奪、戕害，不正是以“發展”的名義瘋狂地進行著嗎？應該說有不少人懂得了善待或者尊重，但遠遠不夠。仔細想想，我們呼吸的空氣來自哪里？供我們活下來的糧食來自哪里？我們的衣食住行哪一樣能離開養育我們的大自然？如果人類不懂得感恩自然，最后不光是人心的沙漠化，更主要的是將完全地喪失家園。

我們也許不想做猶大，那個出賣耶穌的人，但我們卻不能放逐心靈的感恩——像甘露一樣滋潤心靈的美德；我們也許不能做到像狐貍一樣在死時都銘記著故鄉的恩澤，卻可以時時懷著一顆感恩的心面對世界。

因為感恩，世界也許不再堅硬；因為感恩，生命也許不再貧瘠。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