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轉出這條巷子向右,便是一個小小市場。逢年節或者廟會的日子,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聚在這里看布料的質地顏色、談論日用品的價錢,偶爾會有人高了聲腔爭辯,但也不是吵鬧。我頭一次來時就趕著了一個這樣的日子,有長長的人流裹挾了腳步,及至我們下車,又一下子挪動不開,還是用手掰開了身邊的人方才穿出去。沿路所見俱是臉帶喜色的人,好像買彩票中了頭彩似的,站在你的面前,仍舊肆意地笑。這個感覺與我們想象的不同,或者到了記憶里,與實際的情形也是不同。因為那笑是在腦子里凝定了,而且盤踞了一個大的時空。現今我寫下來時方才驚覺,這個日子距離我的記憶多么久遠,而且那時間那地點也似乎變化了,人物的聲音都有了些許不同。等到我站住了回頭,所有店鋪的門都打開著,所有人都急匆匆的走,天氣呢,像一個孩童的臉,說變就變。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雨水天,長長的絲線扯成一個大的緞子,在面前鋪開了。我覺得這又是一個小說的開首部分,寫:我第一次去某某地時,便落雨。可現實的處境卻是那么分明。身邊人說,你的記憶有誤,這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我來了這里有兩次,三次,或四次,每一次來時都覺得下一次便即刻在眼前。可時間迢迢如歲月,那集市里人不會記得我。那尚未長成的小女兒不會記得我。當我用了自己的思念來加深,或者干脆每一次都沿了同樣一條路緩慢地走,也并沒有將任何一個值得記住的瞬間留駐。夏天的綠色秋季的黃都次第輪換過了,連帶樹木都覺得一次更比一次老去,似乎是這樣平淡的光陰里,已將人生種種況味都寫盡。但我在這里了,看見草木長,鷹燕飛,或者還有蔬菜幾番番開花,田地一季季榮枯,一概地,又都平常得像我從未有離開過,我的人、身與心都在這里。院落里的鳥雀兒單單還可以聽得懂我的腳步,自我進了門,便都“咯咯咯”地叫。我或者與它們是沒有隔閡的,因為夜里睡得深,連夢境都潛入了很荒蕪的層次,自己便似脫離了人的境界,要學那鳥兒飛翔了。許多年前我寫作文章時便用這樣的字跡來記錄鄉村,那會飛的鳥兒,便覺是生命的一個大寫意。可晴天白日里,我卻只能看看云空里那鳥影。當我醒時,所有的鳥兒都穿房越脊,倏忽間飛得遠了。
我極其偶爾地,會捕捉到一只鳥兒的落腳處。巷子口上,那根電線桿子,像瘦高的巨人佇立,而那鳥兒便落在這個巨人的頂部,在嘰嘰喳喳地叫喚。如果我可以在鳥兒身上裝一個窺探器,站在高端里看,整個集市和萬千人物便盡收眼底了。這里是我曾經平視的人們,男女老少,各各相陪相送,走動在正午的街頭。陽光呢,是溫煦而勻稱的,帶有平淡世界里的點滴人情意。陽光下的人們或者覺察到了,或者仍舊沒有,當鳥兒臨空里望時,他們是身在地面上卻幸福而坦蕩的一群。如果站在人的角度看市場,一切仍舊像從前,因為在這里的日子久了,所有細微的變化都渾似沒有。或者某家的店面換了新,或者店里的陳設變了,也只是三天兩日的新鮮。某一日,這里也會走過一個兩個外地人,言談舉止都不帶絲毫土著氣,是他們注意到了這里與外面的迥異種種。這些人或者說著別處的方言,相互間議論,要把這里的世俗風情用畫筆記錄下來。這項工作延時很久,幾乎把集市里的所有人都驚動了。
這個集市是怎么入畫的呢?那正在忙碌中的藝術家不會告訴我們這些。但我們在旁邊觀察久了,便會總結出他們的思維角度。當我們設想自己的身份變化了,并且采用了濃墨重彩去勾勒,那畫幅便躍躍然成了一個活物在我們的身前延展開來:那街邊的樹木都瘦削骨立,那挑檐的建筑都是仿古的新構架,惟有那走動于集市上的少女帶了生動的顏色,把整個畫面帶出了一絲絲青春氣。這樣的布局,藝術家是看不上的,因為他們筆下的集市都抽象,且看不出點滴現實的痕跡。只他們的眼神尚且在這里,是凝重端然的。在這時倘若有人靠近來看,他們便或會在心里笑旁邊人的清俗氣。但這里人真正是清俗的,只剎那間煙火人間又變成了藝術家的工作室。而生意人在旁邊依然說著生意上的事,購物者依然在旁邊比較著物質的價錢。他們連議論人的口舌都收斂起來了,拿此時比擬歲月,就覺得身邊忽忽有風聲。
此刻集市上,開敞的空間早已形成了一個空氣對流的好場所。夕陽斜過半山時分,當鳥兒歸巢,人群齊齊返家了,那平整的地面上變得人跡稀疏,只小孩兒相互間戲耍打鬧,因為風沙揚起,或會遮蔽了視野。小孩子尖聲銳叫著,揪扯起同伴的衣襟,或者用已經糊了垢灰的手,輕輕地蒙上旁邊人的眼睛。他們說著今天里發生的有趣事情,譬如那幾個畫家和一個逗留于畫家旁邊的中年人;而此刻倘若畫家還在,會聽到他們口中的事實,說今天某個人的畫兒是好的,因為那中年人的目光沒有一刻稍離。孩子們的眼睛卻也是毒辣的,因為他們放任童心,使平靜的瞬間,也有了清肅的喜意。時間如果再晚些兒,巷子口便有一家家的母親在呼喊孩兒歸家,要吃晚飯了。這叫聲驚動了一只棲息在電線上的鳥雀,它撲棱著翅膀斜刺里向半空飛去。集市上慢慢地就有了黃昏里的靜止。當我也溯著這叫聲一步步地歸家來,心里安然,只覺得這天下世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如同是在故鄉,旁邊樹木也漸漸地開始識得我了。
月圓
仿佛一覺醒來,中秋便是這樣的近了。東廂房里有香燭,但我進門時不得見,只聞得著那氣味,在這里待片刻,聽見外面腳步聲近,我就出門來。抬頭望時,月亮已經到中庭,而且外面有炮仗聲,使人知道民間節氣原是這樣的鄭重。院落里稀稀拉拉的站立有人,我停頓了步子,與人一起說說今夜。今年中秋,歲歲中秋,月亮竟是這般圓,人生便也無缺損。漸漸的,月光上升,家里人要取出早已置辦好的貢品,來禮敬那冥冥中的仙人,祈求今夜平安,今年平安,歲歲里且都有平安。再仰首時,炮仗聲已經愈發嘹亮了,連帶把天空都映照出了點點色澤。我在院子里呆站的時間過久,露水風寒,使人忽忽意識到了天氣已是清涼如水。這里是但凡節氣來臨,都有著人生世界里難忘的貞親。而我在這里住到了第六日,并沒有片刻覺得自己仍是客。但我在席間沉默,多少年里也未有改變。而今中秋夜,但有離鄉人,低頭都要思故鄉了。我在外難以與母親說說話,包括今年里的每一次收獲,甚或我的親事或其他,心里竟是連電話都沒有想要打一個,因為有親人間的萬般羞澀。但我是與弟弟發了短信,說是月底且歸家,屆時一并將這一次欠下的親情補足。
我在外面世界流蕩,倏忽間已有十幾年了。我的脾氣是在這歲月的流動中磨損了棱角,惟面對了親人時卻總是無法抑制。先前已經與妹妹發生了沖突,因為她數年內凡事已是自己選擇自己做主,但在自己的婚姻大節上,她又是那么亮烈無商量,以至于把母親氣急。數月前我歸家,先等她她不來,臨到見面,火氣上沖,當場就呵斥了她。幾日未過,因覺她做的諸事不得法,實在叫人氣憤,竟然向她動粗,在父親弟弟的拉扯中打了她一巴掌。事后因為后悔自己的粗暴,還向她道歉,但她心意堅決,已經是無轉機了。兄妹之情于歲月迢迢中衍變成這樣,實在叫人心寒,且我疑心自己犯了過錯。如是幾月過去,我們便再無聯系。
而我與妹妹的脾氣犯沖,是自小時便明顯不過的事。她與我同樣的倔強,而且在事節上的得理不讓人,總是屢屢叫我拿她無法。有一年她十歲十一歲,而我十四五,她因與我爭吵,竟然操了剪刀扔來,因此扎破了我右手血管,一時間血流如注。此事過去數年,她裊娜少女初長成,叫人看了心喜。幼時因為性情迥異導致的爭端悉數都遠去了,我只記得那時歲月艱難,而我上學是在異地他鄉,她在我學期中來信,字字令人揪心感嘆:“哥,爸爸媽媽說家里雖然日子難過,但你在外面也不要苦自己。這里我們總是親人相守在一起,而你卻孤單單一個人。有什么事你都說出來,媽媽說家里會想辦法為你解決。”
捧了信的長夜里,我的淚水滴濕了枕巾。而且此后長長的日子,我時時會記起她的懂事,倒反比大他三歲的弟弟更叫人心疼。及她初中畢業,先在村里任代教,而后去鄉,到縣城里謀了職業。這期間我自外面回來,數番幫她物色抉擇,她自然覺得做哥哥的好;弟弟呢,稍后也自村里出來,到我所在的集團公司下屬單位里做技術活,兄妹三人便齊集了一處。村里人言必談家里我父母是有福氣的,因為三個孩子,都沒有落在鄉下受苦。那時縣城已經改市了,真假不論,在旁人看來,我們三個剎那間都成了城里人。
妹妹的轉變似乎從三四年前開始便有機可尋。因她知道了自己非母親親生,是以我的三弟弟自鄰村換來的,所以言辭間,總覺得與我們有了隔閡。而父母親對她自然是珍愛,因為她是家里嬌貴的孩子,且真正是唯一。她這時在家里做女兒,漸漸覺得諸事不稱她的心,覺得鄉下生活于她有冤屈。因此幾次三番,她以言語沖撞母親。鄉下孩子這樣做事是常有,因此母親們說:“沒有本事便不要養孩子。”但像妹妹這般事事與母親難為也鮮見,譬如她挑剔母親準備的飲食,介意母親的說話,甚至指責母親對她生活選擇的干擾。我和弟弟看不過去了會數落她。母親呢,有時也便發了狠,數日里竟不與她言談。妹妹的話語會漸漸激烈,或者是青春期的莽撞懵懂,或者是同伴少女彼此間風氣沾染,總之,這時的她,已經叫人厭棄。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溝通漸漸少了。
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在人世間,覺得彼此是至親。之前我恨她,不厭其煩的說教都還想著只為她好。我惟覺得自己是到了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方懂得了體恤母親,所以,對于小我四五歲的妹妹,我想只有時間會真正起作用。
今年二月里,我帶了她的嫂子回故鄉時叫了她回來。其間三人在積雪盈尺的村路上走,她帶了無避忌的童心開我們的玩笑,或者也會做大人樣子,為我們的生計將來做謀劃。那時她覺得這個哥哥還與她近,說話里沒有時間歲月的間隔,也沒大沒小沒分寸的。我們真是親親的兄妹啊。這樣的日子,我們怎么會想到彼此間也會有傷害?所以后來發生的一幕,果然便是罪過。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她選擇了一個與我們性情都不合的男子,將來要做她的夫君。果真如此也便罷了,但她帶了說媒的一幫人在家里圍著母親長坐了一個下午,想要使母親同意她的婚事。這一日,家里除了母親,所有人都不在。此前我但凡聽說逼婚之事,總心里會惱怒,但沒想到這一次竟是這樣的逼迫法。及我回家,母親與我言明,那男子次日隨其父來時,態度又極蠻橫無禮,似乎要生出了橫搶之心。妹妹則一個勁地指責母親待客不周。弟弟同一日也返家了,說起妹妹在此事上的做派,簡直痛恨。這一刻,兄妹親人們連最基本的交談都不能。爭吵聲充斥了耳膜。我心里想著要糟,因為感覺到自己的怒火上涌,似乎已經無法克制了。我似乎有了決裂的心。那一次,我就那樣將自己所有的憤懣撒向了妹妹……
俗語有云:家丑不可外揚。但我文章里寫到切齒處,只想自己是個性情人,又覺得自己一向偽裝平定,只此一回破了例,倒成了一個難以挽回的悔恨。我不是沒有想過去挽回,但妹妹至此后不久便離家,母親說:隨她去了。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母親也是惟親人才會有妥協。我做長子的,倒無法于此處太認真。但此刻中秋月圓,我卻是會想妹妹,這些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情都不像如此這般過。而平素我單是謙虛謹慎,連臉紅都少有。
有一天我還做夢,夢里仿佛真事情。妹妹或是有怨恨,因此左右哄勸都無用。她仍然那么堅執,叫人重不得輕不得。我說:我是什么都不管了,終歸你自己將主意拿定。而妹妹此后也是無言。
我們于生命里的離散,竟然是在這般倉促的瞬間。
人事
午睡起來,時間并不早,而且日光隆重,一點點仍在西移,轉眼就是黃昏時候。這樣的節氣里,坐在堂屋寫字,而午睡時的夢境宛然在側,竟至于說不來是怎樣的情形。我是因為書讀得多了,看到人物故事都覺得絲毫無新意,所以落到自己筆下,也是不知道如何寫,如何說。而且別人的文章自然好得叫人心驚,遣詞用字匠心獨具,不由生出一種無法逾越的感慨。而原先卻不以為然,是因為無知而膽氣壯,差不多成了一個習見的景觀。我在讀書中看到別人提寫作的光景何其多矣,種種情緒摻雜相間,自古而今莫不如是。可見寫作原是一門多么古老的技藝,而且似乎任何時代里都會有知音。人世真是不應有孤單的,且今天的光景是如何如何好,我們在這里應該生出怎樣的一顆感恩心?人生里的清平光景,真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而卻又簡單得叫人無法辯駁。可曾是因為時間久了,我們已經忘卻了一切事,單單是這樣的日子可以記取?抑或原本是這樣的,而我們卻兀自離開自己的身心多么久了?
當我們學會了珍惜,那時光就誕生了一波波的遠意,現在我們眼中所見,已經是一個艷陽天氣里的豐碩秋景。設想昔年在鄉下時,這樣的日子真是平淡而寂寞的。豐收季并不是每年都有,天氣干旱少雨,人力不勤而導致田地歉收,都是常有的事。在我們駐足的村口,騾馬車碾下一道道深重的車轍,像是時間篆刻在土地上的印痕。鄉下時光自然與別處不同的,而當我們年齡長大時才懂得這不同。這后來多少年里,我們心里所產生的無來由的仇恨,其源頭便在了此處。當我們有朝一日化解了這仇恨,看到鄉下故里時也不會起震動,大概也不會再體味到昔年鄉居時光的甘苦了。我們的記憶是這樣一天天地散開,成長卻又像是無比迅捷的事。而我們有時竟會在夢境里看到命運的霧數,分不清彼時自己在何地,或何年。或者我們到記憶的庫存里去求證過,請求過鄉下的能人為我們解夢。我們的夢境卻是無休止的,連帶說話的間隙里似乎都有影影綽綽的事物在運行。這是我們的思維在別處,即便許多年后看了南國城市里的似錦繁華,我的思維依然在別處。只不過這一時,卻是別處成故鄉了。
我們學會了寫字時方才有對比心。而且思想的拘束和收放都尾隨了別人的文字起落。我們學會了推敲文字,一遍遍地欣賞著人情世故又如同幼時識字啟蒙。而這時我們的老師多起來,文章體例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先前我們喜歡過的、甚至摹仿過的,在后來的日子里又被我們推翻了。故鄉的事情卻是我們終生無法推翻的,那些兒時舊夢追隨了我們多少年,并且一點點堆疊起來,使我們的記憶變得豐厚了。我們念叨著寫作和記憶的事,如此三番,因此而看到了文字生成是怎樣一個艱難的過程。還有一種時候,我們會避開自己習見的這些文字格式,去往一個別人的領地里觀察,或者干脆離開,到階前的田地里去行走。在我們實踐著這一切的時候,屋子外的陽光已經漸漸消隱,而月亮仍未升起,這樣的一個轉折,看起來仍舊是一個霧數。而農活已經忙碌畢了,晚飯的時間未到,現在我所在的這里,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在寫字時我才會大幅度地回憶起來。在此之前,歲月仍舊是瑣碎而平常的。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一個隱蔽性的存在。但當我打開了電腦或紙筆,因為時間的作用,我會得到神秘的暗示。我對這一古老行當所保有的神秘性記憶全部歸結于此。可它們又是逐步地生成的,甚至在這個結果到來之前,這個過程會延續得足夠長。假若我對此準備得不夠充分,那后面的思維會自行消解掉前面的思維,使前后的連接出現一個巨大的障礙。而且閱讀也會切斷思維的進度,使自己對自己的否定加深。可是,倘若是在合適的時間與地點里,我便會下筆如有神助,體會到十足的創作樂趣了。在這種時候,我連帶體驗的時間也不敢有,因為這樣的機會是多么稀缺而脆弱,任何一點微小的驚動都可以破壞掉它。有時候我竟然需要的是一個完全安靜的時空,因了此故,便對居住環境的要求也是愈發嚴格了起來。
當我坦白了我的心思,在家里時也會面對了荒蕪的大段時間而心存急慮,而明白了生計仍然算不得寬松,想起將來還需要面對的大小事情,我于寫作上的爭勝之心便被纏雜在別樣的空間里了。如今還真是人生初立,三十歲的光陰歷歷在前,我與愛人商量,各樣用度都盡力在儉省了。然而此刻,覺得儉省竟也是好的,因為我們離明天已是這樣的近。而如今倘若有一樣事情能夠使我暫時性地放棄寫作,莫過于此了。我于生計一道的疏忽已久,且又在理想上的偏執幾成定例。然而我要成人成家,即便只為了愛人故,我也是要富足和貴氣的。世界人事的變遷,原本發生在無知覺中。等到知覺了,這人生歲月的多義性,便也呈露得多么顯明。
至此我人生的興趣發生了短暫的轉移,我不知道這個轉移的期限到底有多長?有時候我寄希望于發一筆橫財,以便把我目前面對的所有難題都解決掉。果真如此的話,我就完全不用擔心沒有時間去寫作了。而且,即便我寫不好,也有的是練習的時間。至于真正成名的那一天,我可以推遲到35歲,甚至40歲。關鍵的是,在此之前,我是為了好作品去寫作的。我的人生的一切計劃都圍繞著它,甚至,我像個癡呆兒一樣面對人生中的其他事。或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純粹的人,完全是為寫作而生。我已經信任了我自己,從來不會懷疑我在寫作上的勞作了。有時碰到別人指責我,我也不會去辯駁了,因為在我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難以更改的事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已經寫了這么些年了,當我回頭來看,才發現諸事如常。我所認為的寫作對人生的改造性其實只是一個虛妄的謊言罷了。這謊言已經重復了成千上萬次,所以我姑且認為它就是真實的。現在許多人作興把這當作神圣的事實,而在允許的范圍內,藝術性與生活是可以發生小小的偏離的。這樣說時,我發現我離得藝術性并不近,好在這也是被允許的。如是兩年,我大概方可成人。
尋常巷陌
我住在這巷子里,夜闌更深聽到有鴿子叫,然而自我醒來,天色仍舊漫漫地亮了。這天氣轉眼間已將是如此分明,但是暗夜的潮氣仍舊在,一片片打濕了院子。外面有人聲,是俚俗的鄉音,簡潔而近似輕佻。并且狗也在隔壁的院落中狂吠,凡有行人路經,一個都沒有放過。我聽得外面的步履加快,連帶叱責都于倉促中遺落。那狗的叫聲果然使人生厭。然而沒有它,早晨只是寂靜的,不至于歡騰起來。家家戶戶的燈光在太陽未出時是亮同白晝,及至晨間,只是一點點垂落在壁間。早起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起來,在院子里洗刷,接下來便是安排一天的生計。秋天是景色如此鮮亮的一個光景,這時辰里,農時占據主導,代替了所有的人事。我無法觀察所有的人,因為早飯未過,一天里的忙碌便開始了。倘若有一件事做,我仍舊會關門閉戶,像身在家里,人卻隱居了似的。這期間有人過來翻看我讀的書籍,瞧我在寫了什么,我也是盡量如常,且并不答言。這只是一個特別世界里的分工,倘要解釋,也只是一句無奈的話。而如果我不做文章,照樣會參與到其他人的忙碌中。日子仿佛也可以是這樣的閑散,在兩類人看來,便有這樣的不同。而今我身心與職業俱離散,反見了職業之外的事,有一種格外的親。
這巷子并不長,走一個來回,不過是半個小時的事。然而我在這里靜靜的,因為路上遇到的人都不識。惟路邊人家有紅棗出墻來,半空里懸掛,卻每一顆都似曾見過的。在這里我若與人言,說自己早些年便走出,而今是返回了,也絲毫不為過。回頭望時,有一條磚砌的胡同,記錄了尋常世界里的多少光陰。當我覺察到了這光陰的悠久,而旁邊仍舊有摩托車輛載了居民從宅子里出來,這情景,便與任何別處,全無絲毫不同。可早晨有冷氣,人像從清水里拎出來似的,那天空,在人抬頭望時,眨眼間也如水洗過的一般。
這樣的日子,原來別有一種情致。因為是這樣勤謹踏實的人家,任何事情做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含糊過的。其時我以一種特殊身份居住在這里,日子久了,倒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而這樣的歲月里,鄉思卻又分外濃重,好比相見的是兒時伙伴,便不由得會念及家里人。
我是在這里時發現了生活的另一種規律。如果不是這樣的日常,我總會找出千般理由,認為還有一種規律比這里的更高。當我這樣想時,其實也明白一個最為基本的事實:高下之分在生活的界限里是不存在的。可如我們這般聰明的人,總是會將目下與書里講述的人事連接,好比說:書上一日,世上已千年。知道了這些,覺得社會滄桑更替,人事日非,便是再也尋常不過。有時午間飯吃過,日光高照在床前,眼里顯現的人與事物都那般那般近,那般那般可親,我就覺得歲月迢迢有層次,端然間萬慮皆消;而且我能夠在這里寫了許多字,并且終日里得閑便忙碌于農事,仿佛兒時舊夢重溫,已經回到鄉下那長長的日子。產生了這種感覺時又想自己的行為是可笑的,卻連院子里孩童四處喧嚷聽在耳中都覺得煩了。人世間就是這樣的瑣碎與平淡。下午時間又到大街上走,遍眼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眾,購物訪親的都齊聚在了一處,從這個頭望過去,可以看到了那個頭。原來這里的狹小,反叫人覺得沒有了壓力。而街口的古樹和鑲了字的門樓是沿襲了歲月一天天過來的,它們用心見證了一切,又用樹身的斑痕和門樓上的銹色將這些記錄了下來。
有時我們站在客觀的立場品評人事,覺得世界本色如常。但我們要去談論身邊的事物與人,卻覺得這里成了一個例外。譬如我這里寫到的這一條巷子,幾乎就是中國小城鎮的微縮版本。它的入口處站立的居民,是我們在民間電影里習見的人群。他們的著裝也是普通的,沒有什么特色。他們口中的方言倒是帶著獨特的韻味,甚至在某一個音節上有著奇妙的回旋,并且有些字句,與我理解的會有出入。但如此種種,都使我意氣感激。我跟蹤了他們的行蹤,看著那些人自門戶里出來,在自家院門外磕著葵花,說些家長里短。有一戶人家要娶親了,就在巷子里搭了高高的蓬布,這一處,因為是闊敞的,所以也還沒有使人感覺拘謹。而忙碌于婚事的人們偶爾會抬了頭,詫異地望著來去的不熟識的行人。娶親的這家院子,卻陷在了一個低處,看得出,是一所幾十年的老房子了,為了親事已經裝修一新。下午三點多鐘光景,擺了宴席的桌椅都還立在當街,陽光濃烈地照著,那街上行人,俱都是滿臉的喜氣。
這一回,我看著那些人,連自己也是喜悅無盡。然后便徑直回了。等到我離開婚禮的場所已遠,身在小巷的深處,連同看天,也覺著了逼仄,心身里卻突然發現了歲月的荒疏。我盯著屋里人看,她的舉止動作都相宜,民間話里如是說:宜于家室。我便在心里漸漸安定。那荒疏的歲月終究聚攏了,形成一個怪異的氣場,把我的二十幾年全部籠罩其中。我還去了附近的小學校,是在巷子的更深處。卻又因為是假期,看不到一個人。而附近的塵土揚起,像時間上行。我在心里默念,如是再三。我是為這秋季祝福。此外我還為這秋季里的人與事都祝福。下午五點多鐘,世界里晃晃蕩蕩一陣驚動,這深巷里已經有人在準備晚餐了,炊煙暮靄里,我就一心一意寫我的文字。天地安寧,我再不會無端里驚恐。
時光書
說起來,我們彼此并無大的恩怨,即便有,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也早已形不成什么,何況,我們的記憶早已穿越了時間的界限,有時候,或許會將真實發生的與虛構的事情混淆。這種情境將我們思維的極限拉長,仿佛一下子變得無窮盡。當我們尚且年輕氣盛的時候,我們的胃口大開,并不會以素食主義者自詡,但光陰荏苒,我們終究會避開一切不相宜的,喜歡了清淡和平正的事物。生命里的欲求慢慢地減少,或者會有明確的更替。我們是用嶄新的事物代換了陳舊和腐朽的,像時間內部自在的吐納。有一些天,朋友們、親屬們都在談論的,也不是那些城南舊事了,他們的興奮點在轉移,而新鮮的一切會構成另一種背景,那么,我們后來所能描述的遺忘,也只是一個早已過時的語境。但所謂不存在,只是針對當下而言,僅以此論,我們仍然來不得半點輕松。其實糾纏我們多時的所謂兒時的幻夢,現在也溜到了一個虛無的暗處。我們是在用現在的力量,同更大的時間和空間作斗爭。這個概念是很不具體的,且沒有明朗的指歸。當我們想找到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時,結果卻只能歸諸于失敗。
就來說許多許多日子以前的事。那時,秋天晴朗的天色照耀了大地上每一個寧靜的角落,而現在的敘述者確實年幼,或者尚未出生呢,但時間前此已久便存在著了。這樣的講敘方式似乎適用于任何人與事物。再推及天地之初,我們或者無形體,并且無知覺。等到所有的元素都齊備,經過代代沿襲,時間到了我們這里時,也還將有一段路途存在于我們的身體的內部外部。再等到我們有了說話寫字的本領,那我們自己已經行走了多么久。這個內宇宙的深遠,也是超越了所有人的預料。或者我們學習了更多的知識,了解事物的程度已經很高了,那時間空間的肌理,我們都認識了不少,那這時我們再來對照,便會覺得萬物深邃,舉輕若重了。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所遭逢的人與事,會構成我們今后敘述的基調。設若現在就來檢點此前發生的故事,而時空都置換了,我們便無法使自己徹底地回歸。我們在閱讀中獲得的信息也不一定能經受時間的檢驗,只有某一天像一個刻度,假若它真正被照錄的話,我們或許還能發現它的獨特之處。
在我們迄今度過的一些安靜的時光里,回味和總結差不多構成全部的要義。因為寂靜和出神的時光任何年代都存在,我們便不能不短暫地停頓下來。我承認自己有一些地方與別人不同,而任何人也都誕生過這樣的征兆,只是到后來,漸漸地被其他的因素淹沒了。等到我們擁有了一樣能力,可以賦予別人恩德了,同時也就有了制造仇怨的機會。如此所說,仿佛兩件事情是一體的。其實不然。而且事情的發生,或者只是無意識,卻在后來被故意改寫了。這一點,我們在觀看現在的電視劇時,感覺尤其明顯。這差不多就是所有故事的大集會了。人間萬事,林林總總,在此之前也還有過別種形式,在這之后,也并沒有停滯的跡象。我們在觀看時憤懣難忍,拍案叫絕,或者想及己身,這一些事,都還是有的。只是,我們并不能很好地將事物的實質說出來,抑或,我們就是知道了,說了,也還是于事無補。相反的情形恰恰出現在我們的對立面那里,在我們也學會了他們臨世處人的技巧時,人世間城府重重,那復雜的氣息,漸漸濃重。
我們這樣生活著,覺得所有的時間都來不得半點浪費。而且我們所珍惜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仿佛惟有如此,生命才有價值。這差不多成了一種崇高的訓練,自古而今,莫不如是。有時我們談論一件事物的解體,談論久遠的時光,那些優游的人群為我們所欽羨,而我們摹擬能力的增長,也正是來自這里。只有遇到難以索解的困惑時,我們堅定的目光會緊鎖,或者干脆閉了門,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思過了。我們從許多個故事的斷片里攫取精華,通過合適的方式組合新的文體。這一點也謂之創新。所以在這些時辰,我們不敢說我們的時光是虛度了。而等到有朝一日,我們真正懂得了自己的做派過于簡略,簡直是“井底之蛙”,那發自深處的悔改之心便慢慢籠罩了我們。再等到我們已經悔改了,而時光卻只是平正的,沒有什么波瀾,也幾乎未有半點復雜糾纏,我們方才抬了眼望天,見有鳥兒斂翅,而白云飛渡,細細一想,這些年,竟是如此如此這般地忽忽而過嗎?我們遂學了佛言,稱:不可說。如此言罷,我們的沉默堅持不了幾秒鐘,便忘卻了。我們在鑒別說與不說的優劣時也差不多想不起了過去種種,只有我們寫下的字,是堆疊而成的時光書。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