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電影頻道

生之味

《櫻桃的滋味》有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結尾。主人公巴迪躺進自己挖的坑，透過櫻桃樹的葉子看烏云翻滾的天空，月亮在烏云間快速地穿行。然后就是長長的黑鏡頭，間或在閃電劈開黑暗的瞬間可以看到巴迪的臉，似乎有淚花，似乎有笑容。但那瞬間太短了，幾乎無法捕捉。那個長長的黑場讓我有些恍惚，有些隱隱抓到的豁然，但是又實在模糊。于是我再次把碟片推入放映機。

依然是那個滿臉陰郁的中年男子，依然是一輛沾滿了塵土的吉普車，依然是在黃沙漫天的盤山公路上不停地尋找。鏡頭掠過一張張平凡而樸素的臉。在一個絕對禁止自殺的國度，巴迪絕望地尋覓一個愿意幫助他自殺的人。

在一番挑選后，巴迪把第一個希望給了一個士兵。為什么會選擇一個士兵？或許，在巴迪的想法里，一個經歷過殘酷的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士兵，應該不會害怕了結一個本就絕望的生命吧。然而他錯了，這還是一個孩子。一個純潔地還未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孩子。他那櫻桃樹下的大坑對這個孩子來說不啻是一個惡魔的巢穴。

接著巴迪搭載了一個神學院的學生。不知為何，巴迪又對這個學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對一個伊斯蘭教的信徒提出這個幾近驚世駭俗的想法顯然是徒勞。學生對他說：“殺自己，也是殺人?！敝髲娜菹萝?。

在學生下車的地方，巴迪看到了自己在礦山上的影子。這個鏡頭和畫面延續了許久。他的影子在黃沙滾滾的礦山上頑強地站立著。挖土機源源不斷地把沙石推向巨大的坑洞，在那些沙石被舉起和傾倒的過程中，沙石是處于破碎和分離的狀態的，然而巴迪的影子始終完整地在那里。在那即將被挖平的礦山上。巴迪望著如沙漏般不斷堆積的沙土，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渴望被掩埋的。他對于死的渴望如此地迫切而強烈。然而他不甘心，他希望的是另一種解脫的方式。一種被這個現實世界認同的方式。影片中，導演充分地尊重了巴迪的自由意志。他沒有告訴我們巴迪為何要自殺，沒有告訴我們任何巴迪的私人生活，他只是平靜而堅決地引領觀眾進入生命的深處——生命自由的謊言。導演基阿魯斯達米曾解釋說：“在上帝和社會準則看來，選擇死亡是人類能夠擁有的唯一特權，因為我們生命中的一切在我們出生時幾乎都已注定：我們的出生日期和地點，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家，我們的國籍，我們的外形特征。我們的膚色，我們的文化……”然而正如巴迪的追尋所預示的，就連死亡也是不自由的。巴迪無法自由地選擇死亡的方式。他不愿意被毫無感情的挖土機掩埋，他希望被一雙有溫度的手埋葬。他希望自己的死亡能被認同。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情感，帶著某種向上意義的另類救贖。

只有存在的生命才有可能被終結。從這個意義上說，出生給了我們死亡的權利。然而延續生命的使命又迫使我們放棄死亡的權利。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悖論。為了救贖這個令人絕望的悖論，導演基阿魯斯達米為我們送上了一縷來自生命的清香。

最后上了巴迪車的是一個老人，一個博物館的標本制作師。不知道他是何時何地上的車，也不知他身上哪一處給了巴迪死的希望?？傊先司瓦@樣出現在巴迪的車前座了。老人的話樸素地像一位憨厚的農民：

“三十年前我和你一樣，生活一團糟。我也打算自殺。在一個黑夜，我來到一個桑椹園。我拿了條繩子，來到一棵桑椹樹下，天很黑，我拋了一遍又一遍都掛不上繩子。我爬上樹，掛好繩子。我的手指觸到了一顆柔軟的桑椹果，我嘗了一顆，真甜?。∥医蛔〕粤艘活w又一顆，正在這時，太陽出來了，那景色太壯觀了。這時孩子們過來了，他們要求我搖一下樹，我搖了，他們都吃到了桑椹，很開心！然后我帶了好多桑椹回家，回家的時候，我的妻子還在睡覺……”

巴迪聽得入神，臉上的陰郁似乎也被車窗外的微風吹散了。下車前，老人將巴迪引上另一條路，一條巴迪以前從未走過的路。可是老人說這條道路更長，更美好。這是一條新生之路。在路的盡頭，有壯闊的夕陽，充滿生機活力的小鎮，路邊是五彩繽紛的花朵，還有甜蜜的戀人。這是一條對生命充滿了贊頌和眷戀的道路，洋溢著生命日常而細致的美感。

“一顆桑椹救了一個生命?！崩先诉@么說。

影片再次到了尾聲，巴迪在黑暗的櫻桃樹下坐了良久，他久久地望著山腳下的城鎮，望著城鎮的燈火，然后他再次躺進了那個坑里?！拔覀兌蓟钤跍侠?，只是有些人會從溝里抬頭，看天上的星星?！辈恢獮楹挝彝蝗幌肫鹆诉@句話。在雷鳴電閃中，我不知道巴迪能否看到閃爍的星星，但他一定聞到了櫻桃的清香。這縷清香帶著無與倫比的甜美芬芳，即使是在這狂風暴雨的夜里，也令生命無法抗拒。

貝多芬之罪

這是一部荒誕不經卻令人觸目驚心的電影。

影片發生在不遠的未來，艾歷克斯是未來社會里一個壞到骨子里的少年。他和他的幾個同伴一起，到處逞兇行惡、尋歡作樂。他們肆無忌憚地毆打流浪漢，和另一群有私怨的混混斗毆。甚至，只要他心血來潮，他的同伴（或者說手下）也難逃他的拳腳。毒品、暴力、性，這幾乎就是艾歷克斯生活的全部內容，他完全不受傳統道德規范的約束，追求的是一種純官能性的生活體驗。為了加強這種體驗的刺激和樂趣，艾歷克斯給自己穿上怪異的服飾，戴上詭異的長睫毛，甚至配上不同的音樂?？梢哉f，在艾歷克斯那里，暴力是一場“恐怖秀”，性是一個“進來又出去”的游戲，這兩者是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只是純粹的野心抒發和獸性交媾，是一種原始的本能。

電影的下半部分描述了艾歷克斯被改造的過程。由于作惡多端，艾歷克斯被同伴出賣而鋃鐺入獄，被判14年刑期。為了盡快出獄，他自愿接受了一個“厭惡療法”的人體改造試驗，即：將暴力和性與生理不適聯系到一起。當他產生暴力和性欲沖動的時候，身體便會產生惡心，難受的條件反射。具體的方法十分諷刺，即強迫艾歷克斯長時間地觀看暴力和色情的影片，尤其是納粹集中營里的暴虐影像。終于，實驗成功，艾歷克斯如愿地重返社會。只是艾歷克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出獄后的他被改造成了一個一想到暴力和性就惡心嘔吐、痛苦不堪的“好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外界給予特定刺激身體便產生特定反應的“發條橙”。于是，艾歷克斯在失去侵犯他人能力的同時，也失去了自衛的能力。而他出獄之后的一切經歷充滿了諷刺的巧合。被父母拋棄，遇見被自己毆打過的流浪漢，碰到他得罪過現在是警察的“弟兄”，甚至他還恰好撞進了原來搶劫過的小說家的公寓里。艾歷克斯被所有曾經施暴過的人狠狠地施以了同樣的甚至更殘忍的暴力。

電影中，導演庫布里克用一種超現實的抽象手法重建了一個黑色的現實世界?！栋l條橙》的故事整個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人在國家暴力體制中根本沒有選擇，只是輪換著侵害與被侵害的角色，如同一個發條橙。艾歷克斯原本是個侵害者，政府對他的改造就是讓他成為一個被侵害者。如果艾歷克斯對別人施暴是罪，那政府用暴力手段強制剝奪艾歷克斯的自由和本能是否就不是罪？很明顯，這只是一個暴力的輪回。

在此庫布里克還拋出了一個尖銳而復雜的質疑：自由和道德是否都是人性的。人的本質是自由。萬能的上帝在創造人時，就賦予了人自由的天性。自由意味著人有選擇的權利，即擇善自由和擇惡自由是平等的。那么，顯而易見地，擇善意味著放棄惡，放棄惡等于放棄惡的自由權。如此一來，擇善就意味著喪失自由，而擇惡卻意味著獲得道德的允許——為了自由！這是一個悖論，一個自由和道德的困境，一個殘酷而驚人的道德難題。艾歷克斯的暴虐本性是天然的，這是他的自由意志。艾歷克斯的這種本性更是這個社會造成的扭曲之物。最后艾歷克斯再度恢復了暴虐的能力充分證明了，社會文明的高度發達并不能消除這種人性的頑癥。

庫布里克在電影中挪用了大量的古典音樂。其中，貝多芬就是被導演隱匿在屏幕深處，卻又時刻存在的主角。貝多芬是艾歷克斯最喜愛的音樂家。在艾歷克斯的生命中，貝多芬占據了令人無法忽視的重要位置。貝多芬的畫像、音樂、名字，這些都是艾歷克斯生活的一部分。

貝多芬被譽為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承前啟后者，他的《第九交響曲》（以下簡稱《貝九》）就是他最具代表性和開創性的作品。《發條橙》多次引用了這曲交響樂的段落。在《貝九》的第四樂章中，貝多芬一意孤行地加入了人聲的詠唱，這種無視傳統古典音樂規范的做法和艾歷克斯無視傳統道德規范的行為在某個層面上驚人地契合。庫布里克用他天才的敏銳抓住了這種契合。當艾歷克斯在監獄中被迫觀看暴力鏡頭時，背景音樂播放的恰恰是《貝九》的第四樂章《歡樂頌》。這段音樂在此具有震撼人心的反諷力量。艾歷克斯在暴力畫面和貝多芬音樂的雙重刺激下驚恐地大喊著：“這是罪！”這是暴力的罪，還是音樂的罪？貝多芬的音樂，可以為艾歷克斯帶來暴力宣泄的快感，也可以帶給他撕裂般的痛苦。如果說古典音樂這種所謂高雅藝術是文明的產物，那么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文明和道德其實毫無瓜葛。

暴力和性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也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原罪。這種罪存在于人的血液之中，存在于人的意識深處，任何外在的社會意識形態或道德規范都無法消除這種暴力。庫布里克的超越之處就在于他毫不留情地將人性最黑暗最丑陋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需要非凡的才華和勇氣。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對于影片引出的質疑，即擇善或擇惡是否存在道德和自由的困境，庫布里克并沒有給出答案。

或許，誰都無法給出答案。除了上帝。

迷失

（一）

瑪麗#8226;安托瓦內特從睡夢中醒來，她身旁的床榻早已沒有溫度。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這沒有溫度的床上，有那么一瞬間，瑪麗恍惚覺得自己還在奧地利的皇宮里，在她美麗的房間里，躺在她熟悉了十多年的床上，她的馬普斯（一條寵物狗）正在調皮地往她懷里鉆。然而，她還來不及撫摸一下馬普斯柔軟的毛發，夢境的幕簾已經被現實的大手狠狠地拉起。同樣是在轉瞬間，一切的美好都消失地一干二凈，干凈地仿佛從未存在過……

瑪麗面無表情地看著在她的床前排成一圈的貴婦人們。這是一群法蘭西女人，公爵夫人、親王之女、貴族后裔，總之，個個身份顯赫。這些女人們每天準時地、衣著光鮮地出現在瑪麗的床頭前，為了給瑪麗送上一杯漱口水，擦一下手指，套上一只襪子……瑪麗所要做的就是張一張嘴，攤一攤手，伸一下腳——這是瑪麗每天早上的起床儀式。不，準確地說，這是法國太子妃的起床儀式。偉大而荒謬的法蘭西儀式！

一開始，整個法國都是喜愛著她的。誰能不喜歡她呢？如此美麗動人的女子。她的純真為華美而冰冷的凡爾賽送來了一股清新甜美的氣息。然而這個看似華麗實則充滿了腐朽的咀蟲的宮廷一點一滴地吞噬著她的純真和甜美。那個在舞會上翩翩起舞的女子，轉過身卻一臉茫然失措。那樣極盡奢靡的妝容，在虛幻的光影交錯中，寫滿了慘白的凄麗與落寞。只是，又有誰能看到這些？

她的丈夫路易（即路易十六），一個羞澀木訥的男人，他同樣也是喜歡她的。但他對于稀奇古怪的鎖顯然更感興趣。她剛嫁給路易的時候只有十四歲。七年，整整七年，她從一個少女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宮廷里個個姿色不及她的女子都產下了子嗣，而她和路易甚至都沒有圓房。更何況，整個宮廷，不，整個法國都在窺視著他們的性生活。哪個女子能忍受這樣的婚姻？

瑪麗無數次地收到遠在奧地利的母親的來信，擔憂加警示的來信。握著這樣的言語，瑪麗絕望地在房間里貼著墻滑下。在這個金絲籠般華美的宮廷里，她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在她身后那絲絨般的墻壁深處，她只聽到一聲聲凄愴空洞的哀號。她無從選擇，只有沉淪在這片虛榮而冰冷的和浮華聲色里。美食、華服、派對、歌劇，種種奢靡只不過是瑪麗對這個豪華監獄的抗拒和掙扎。當瑪麗#8226;安托瓦內特站在宮廷外的石柱前，巨大的石柱襯托著她單薄的身軀。鏡頭越拉越遠，漸漸地，只看到一個巨大黑洞前一個弱小的白點。再拉遠，這個白色的小點最終還是被黑色吞沒了。

當歌舞升平，紅顏是知己；當時勢動蕩，紅顏是禍水?！皼]有面包，那就吃蛋糕呀?！敝钡浆F在，這句從未被證實過的話依然無形地印刻在瑪麗#8226;安托瓦內特的肖像下。這個冷酷而致命的謠言顯然出自政客的口，卻實實在在地對了法國窮苦大眾的心。在大革命的前夜，瑪麗走上陽臺，對著底下的民眾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這個優雅而凝重的俯身帶著某種微妙的能量。一瞬間，喧囂的人群鴉雀無聲。瑪麗#8226;安托瓦內特，這個來自奧地利的法國王妃，人們熱愛她，因為她的美麗，她的純真；人們痛恨她，因為她的奢靡，她的夢幻。她并不屬于法國，但她又代表了法國。這是她的悲劇，也是法國的悲劇。

（二）

夏洛特從睡夢中醒來，她身旁的床榻早已沒有溫度。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這沒有溫度的床上，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幾乎無法確定自己身在何處。無意識地環視四周，房間一角的櫻花將她的游魂從另一個空間拉回現實。粉紅色的花瓣刺激著她的視覺神經，提醒了她，這是日本，東京。

東京真是一個奇特的城市，既現代又傳統，既怪異又和諧。

夏洛特走在人潮如織的東京街頭感受這個陌生的城市。一片擁擠冷漠的水泥森林，缺乏情感和想象的混凝土只能構筑單純的直線和弧線，它令城市喪失了自然而原始的美感，也令所有的現代城市都似曾相識。在一個巨大的銀幕墻前，夏洛特仰望這個城市的天空。果然，這里的藍天已經被無端而生的建筑撞擊得支離破碎，空氣中也不再有大地的氣息而充滿了欲望的腥氣。似乎，夏洛特在心中默想，東京和紐約也沒有什么不同。

在一個古老的寺院，夏洛特遇見了一場古老的婚禮。一對新人穿著日本傳統的結婚禮服。新娘潔白如雪，新郎莊重如墨。新郎輕輕地挽起新娘的手，沒有言語，而，極致溫存。這真是一個極簡的儀式，沒有牧師，沒有贊歌，沒有香檳，沒有禮炮，整個儀式簡單地幾乎只剩下純粹的黑與白。而這兩種極端的色彩，恰恰帶來了最強烈的視覺沖擊。這種樸實無華的純粹所承載的情感力量超越了時空的阻隔，也超越了文化的狹隘范疇。這份無言的深情重重地撞擊到了夏洛特的心靈深處。這才是值得收藏的東京，東方的東京。

當陽光被夜色吞噬，整個東京都陷入撲朔迷離的光影世界。夏洛特在飯店的酒吧里落寞地搖著酒杯。在這個陌生城市的夜晚，孤寂顯得異常深邃。就在這樣的時刻，夏洛特遇見了哈里斯，一個同樣落寞的中年男子。他是一個曾經風靡影壇的過氣影星，事業低迷，25年的婚姻再也無法帶來新鮮的激情，剩下的只有為了工作的工作，為了生活的生活。他為了一宗兩百萬的威士忌廣告而來到陌生的東京，語言和文化的隔閡令他覺得荒謬無比。映襯著哈里斯的皺紋與滄桑的是夏洛特的青春嬌美。她是耶魯畢業的哲學碩士生，結婚兩年，有個看似不錯的丈夫，但生活的枯燥和無聊卻同樣令她失落、焦慮。于是在這個奇特的城市夜晚里，兩個原本是兩條平行線的人生被一個神奇的磁場共同吸引了。兩個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人，奇異地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依靠和溫暖的位置。

兩人一見如故。他問她，哲學碩士生好找工作嗎？她問他，25年的婚姻是否依然甜蜜？答案并不重要。當你似乎已經完成了所有的目標時，生命卻往往走到了空虛的關口。談不上痛苦絕望，但無名的孤獨卻令人焦慮不安。兩人有足夠的時間發生浪漫的情事，卻總在最后發乎情，止乎禮。即便同榻而眠，也是一個僵硬如石，一個蜷縮如刺猬。

當兩人終究要分別，當一切就要結束時，哈里斯在喧鬧的街頭發現一臉落魄的夏洛特。他無法抑制地奔向她，給她一個訣別的擁抱，幾句耳語。當他再度離去，她淚流滿面，但雙眼已不再孤寂無依。原本沒有交集的男女，在陌生的東京尋到了彼此。沒有世俗的糾葛，沒有浮華的浪漫，但他們是彼此的天使。從此以后，即使孤獨，即使脆弱，即使絕望，都有一個溫柔的回憶。這就足夠。

這兩部索菲婭#8226;科波拉的影片，一部是得到眾口稱贊的《迷失東京》，另一部則是廣受指責和非議的《絕代艷后》。在這里，之所以把這兩部片子放在一起敘述，是因為在我看來，這兩部片子訴說了一個具有相似性和延續性的主題：一個年輕女性在一個完全陌生而又無法抗拒的空間中的迷失和掙扎。作為女性，我欣賞《迷失東京》的曖昧和傷感，同樣的，我也喜愛《絕代艷后》的凄美和夢幻。

鋼琴別戀

她叫艾達，她是一個啞女。其實，上帝并沒有忘記給她聲音。在六歲之前，艾達也說話，和其他小女孩一樣的說話。但是六歲的一天，一架鋼琴來到她的生命中。從撫摸到琴鍵的那一刻起，她和上帝作了一個秘密的交換。她用俗世的聲音，換取內心的聲音，換取來自天堂的音符。那音符，遠勝俗世的噪音，無比豐富，無比美妙。從此以后，鋼琴為她與這個世界隔開一段距離，她將自己的聲音囚禁在這段距離里。她在這段距離里聆聽著天空的嘆息，海洋的呼喚，萬物的生長，血液在身體里流動的聲音……聆聽是艾達和世界對話的方式，指尖在琴鍵上奏出的音符就是她內心的聲音。她不在乎她將要嫁的男人，她只在乎她的鋼琴。只要她的鋼琴在她身邊，哪怕嫁給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哪怕去荒蕪的小島?？墒沁@個男人，這個號稱她丈夫的男人，居然把她的鋼琴賣給了那個毛利人，就為了一塊土地。不，她絕對無法忍受這種剝奪。上帝都沒有權利剝奪她的鋼琴。那是她的聲音，她的世界，她的整個心靈。

斯圖爾特很久以前就愛上艾達了，久到還沒見到她之前。他有一張艾達的照片。照片中的艾達嫻靜高貴。然后他見到她本人。在海灘上，她比他想象中還要嬌小迷人，那雙純粹的黑眸幾乎在第一眼就虜獲了他的心。他想他會好好待她，她將會和他一起生活。然后將來的某一天，她也會愛上他。他從何時起錯過了她？她是他的妻子，他為了不唐突佳人甚至連一個小小的晚安吻都不敢多作奢求。他希望有一天她能主動對他敞開懷抱。只是沒想到，他還沒等到那一天，卻看到了她迫不及待地投向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一刻他心神俱裂，他無法發出聲音，無法移開視線，他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那高貴嫻靜的妻子跟別的男人作著男女相悅之事。為什么？他想不通。難道就是因為一架鋼琴？因為那該死的鋼琴課？那個男人甚至還是個粗俗的毛利人，他甚至還沒有他懂得音樂，懂得她的內心。然而最可悲的是，懂得她思想的他，卻得不到她的心。

他是一個骯臟、粗俗的毛利人。他甚至不會拼寫自己的名字：貝恩斯。在她沒有來到這個島上來之前，他就是這樣平靜、原始地生活著，或者以后娶一個勤勞能干的毛利女人，世世代代地在這個荒島上耕種，繁衍。然而她出現了。在一個潮濕的午后，她和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小女孩來到他眼前。當她在海灘上彈奏起鋼琴，那個小天使在沙灘上翩翩起舞，他覺得他甘心匍匐在她腳下，只為這天籟般美妙的聲音。在這之前，他從未在白人面前自卑過。毛利人是這個島上天然的主人。但是他渴望再聽到那美妙的聲音。他用土地來交換沙灘上的鋼琴，再用琴鍵來交換她的肌膚，她的體香。這是一個交易的游戲，但他在游戲開始之前已經預支了自己的情感。情感無法用交易來索取，但是上天對他如此眷愛，他竟有幸聽到她的聲音。她從未釋放過的激情和欲望，這是她隱秘的聲音。他聽到了，如此動人，如此幸福，他愿意為此付出一切，包括靈魂和生命。

這是愛情嗎？艾達其實并不很明了。在她六歲之后的生命中，幾乎都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那里其實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個空間里，鋼琴是她唯一的伴侶和知己。她只要撫摸著琴鍵，就撫摸到了那種流動著的力量，那是一種類似海浪洶涌的聲音。在這樣的空間里艾達滿足而且幸福。這個空間如此地隱秘而私人，不需要多余的外人。即便是她女兒的父親，她的第一個男人，都無法進入她的世界，亦無法將她帶離那個空間。然而這個野人一般的男人出現了，帶著泥土的氣息，帶著大地的欲望。這股氣息和欲望的力量如此強大，甚至要把她拉出了她的秘密城市。他的肌膚如此炙熱，像包裹著熾熱鋼鐵的絲絨，這塊絲絨下的心臟發出有力的跳躍聲，一下一下，帶著某種蠱惑的節奏，將她帶離蟄居的城堡。當這個男人貫穿她的身體時，她聽到琴鍵崩裂的聲音，這聲音帶來一種全新的音符和樂句，像天空墜落，像大地崩裂，從天空的一端向大地的另一端傳遞，這種斷裂和聯結，竟似海浪的洶涌之聲。當他擁她入懷，她的身體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共振器，隨著生命的律動發出原始的召喚。艾達無法抗拒這樣的召喚。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

于是艾達義無反顧地奔向了貝恩斯，這個開啟她激情和欲望的男人。盡管在海上的某個瞬間，她曾想過要回到那個世界，那個只有她和鋼琴的世界。那一瞬間她和自己的內心對話，和上帝對話。為了懲罰她的叛逃，上帝已經拿走了她的手指，她第一次觸摸鋼琴的手指。這次，她的代價是鋼琴。她必須把這架鋼琴還給上帝，在寂靜無聲、一片漆黑的海底深處。她美妙而悲愴的世界將在這里坍塌、融化、埋葬。她必須做出選擇。

她選擇了大地，選擇了陽光。這不是永恒悲劇的選擇，這是世俗的選擇。

游戲規則

這是一個無比復雜的故事。它從一個晚上開始，從一個男人的一句話開始。

這個男人叫朱利約，一個超級飛行家。他完成了23小時飛越大西洋的航行，這令巴黎人歡欣鼓舞。他回到地面的這個晚上，幾乎巴黎所有的媒體記者都趕到現場，想要第一個采訪他。當巴黎電臺的一個女記者問他的心情如何的時候，朱利約回答：“我沮喪極了。我為了一個女人才做這次飛行，可她甚至都沒有來迎接我?！边@番驚人的回答立刻傳遍了巴黎，當然也傳遍了巴黎上流社會的社交圈。這個朱利約不該說這樣的話?？死锼沟倌汝P掉收音機，坐到梳妝臺前，悻悻地想著。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朱利約說的女人是誰，有人感嘆朱利約是個不懂規則的人，這樣的話是不該在公共場合說的，在公共場合和在私底下說的話是不一樣的。如果朱利約想繼續和這個他為之瘋狂的女人交往下去，就不該說這樣的話。

流浪詩人奧克塔夫和朱利約是好友。朱利約的癡情和坦率令奧克塔夫感動。他也愛著克里斯蒂娜，但他沒有朱利約這樣的勇氣。他比朱利約更早地意識到了上流社會的游戲規則。這也就是為何他在最后關頭突然決定把和克里斯蒂娜遠走高飛的機會讓給朱利約。他覺得自己無法給克里斯蒂娜幸福。只是沒想到，這一出于善意的決定卻讓朱利約無辜丟了性命。

此片是讓#8226;雷諾阿最具有藝術氣質的作品。在片中雷諾阿充分地表現了他在繪畫構圖上的藝術修養。幾乎每一個影像畫面都有著油畫般嚴謹而優美的構圖。這是一部人物結構異常復雜的群戲。但是在片中，雷諾阿對人物和場面的調度幾近完美。在郊區晚宴上時，所有人都被精心安排了動作甚至表情，感覺就像在看其父親，法國印象派畫家奧古斯特#8226;雷諾阿的畫作《紅磨坊街的舞會》一樣，每個人物的神態都收錄其中。雷諾阿用了大量的深長鏡頭，取景非常廣泛。畫面通常都有前景和后景，兩者同樣清晰。比如第一天郊區活動結束，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時，我們可以看到長長的走廊，男士和女士同時進房，這些人分別還在打情罵俏，而遠處是羅伯爾的管家和仆人，這幾個人在遠遠地觀察著，在他們需要的時候上來服侍，在他們不需要打擾的時候無聲地退下。這些都是些非常細微的鏡頭和細節，但正是這些細節，讓影片顯得如此真實。

在巴黎郊區的別墅里，外表光鮮、內心荒蕪的貴族們重復著他們空虛無聊的社交游戲。狩獵、宴席、舞會，他們變換著不同的服飾和面具出現在不同的場合里，優雅地談論著社交圈里的八卦丑聞。這是上流社會最庸常的生活場景。然而即便庸常依然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和危險。無論男女，在這樣的場合都必須謹慎小心，要漫不經心地觀察并迅速反應，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帶著特定的意義和詮釋。他們必須謹慎地觀察并思考，并和他們之前得到的信息加以聯系、整合。有時候有人會犯下輕率的錯誤，但他們都有天生的敏銳和意志，能及時糾正這些錯誤。而其他的人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他的糾正。任何不改正錯誤的人都將被淘汰。這是一個人人了然于心的規則。

在影片中，奧克塔夫、朱利約、馬爾索都是非上流社會的人。也正因為如此，這三個人都不甚明了這些游戲規則。晚宴上，奧克塔夫和朱利約也和一群紳士淑女們一起，舉著酒杯談笑風生，看似游刃有余，實則終歸是“局外人”。兩人分別和克里斯蒂娜有過交談，甚至都談到了私奔，互許甜蜜的誓言。然而事實上，克里斯蒂娜不會和他們任何一個私奔，并非因為她愛自己的丈夫，而是奧克塔夫和朱利約都無法給她現在的豪華生活。

羅伯爾花心、無趣，但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貴族。他謹守著上流社會的游戲規則，從來不逾矩。他有情人，但是絕對不會公開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他對于妻子的愛慕者了如指掌，但是他從來不會明白地拆穿。謊言和爾虞我詐是社交圈的生存法則。羅伯爾深諳個中真意。但是在那場化妝舞會上，當平日道貌岸然的貴族們，在面具的偽裝下露出了本性，在舞會上大演“真人秀”時，他也無力控制這場游戲的真實和虛假了。

最終，朱利約被無情地射死了，奧克塔夫和馬爾索也都被踢出了莊園。貴族們沒有異議，奧克塔夫和馬爾索也沒有異議。所有人都明白，這是符合游戲規則的，也是必然的：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是不得相互混同的。這個規則適用于二戰前的法國巴黎，同樣適用于現在的巴黎，適用于所有階級社會。

風吹麥浪

這是一個能撞擊到你心靈最深處的故事。故事的源頭是一座幽幽的翠谷，那里的風景美到令人心碎。

清晨，一群人從一座翠谷中緩緩走來。一步、一步，他們的身形從霧氣中顯現出來，他們的臉孔逐漸清晰起來，一群神采飛揚的愛爾蘭青年。戴米安#8226;奧多納文是這群年輕人中的一個。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這個理想的距離并不遙遠，因為#8226;奧多納文，他即將起程去英格蘭，去倫敦最好的醫院，以一名實習醫生的身份。和他一起在這人群中的還有他的哥哥，泰迪#8226;奧多納文，一個堅強、勇敢的愛爾蘭共和軍戰士，也是戴米安從小的偶像。

他們出生在這片綠色中，他們在這片綠色中嬉戲，成長。在這最日常最自然也最動人的色彩中，人們純粹地生活著，朝朝暮暮的愛情，血濃于水的親情，榮辱與共的友情，所有人類世界中最平凡也最美好的情感在這片綠色中世世代代地流轉傳遞。

然而英軍的進入使得這片綠色被徹底地改變了。他們強盜似的闖入這座翠谷，用尖銳刺耳的叫囂聲震碎了山谷的寧靜。在這片代表了生命和活力的綠色中，血跡斑斑的武器無情地刺穿了山谷的胸膛。當一名年輕的愛爾蘭少年由于不愿用英語說自己的名字而被英軍虐殺了時，哀傷的老人輕輕地唱起這首愛爾蘭民歌：“山中幽谷，我將在清晨找尋，當微風吹過幽谷，風吹麥浪”。

為了這片綠色，為了追隨他從小崇拜的泰迪，戴米安在火車站沉默地看著去倫敦的火車遠去。他加入了愛爾蘭共和軍，成為一名戰士。從此，戴米安#8226;奧多納文的人生已經改寫。戴米安學了五年解剖，在最初的想象中，他是要手持手術刀，為病痛的人們切除毒瘤，拯救或延續一個個瀕危的生命。而在現實的圖景中，他卻要握著槍，瞄準跟他一起長大的愛爾蘭同胞，這是在終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醫生到戰士，這是戴米安面對的難題。做醫生的目標是拯救生命，而做戰士卻意味著面臨結束生命。要么救人，要么殺人。這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抉擇，一個只有排除項的選擇題。

在另一個清晨，這群愛爾蘭年輕人再次從霧氣中緩緩走來，只是這一回，他們周身環繞的同一片綠色已經承載了難于洗刷的血腥和恥辱。

“知道你在反對什么很容易，而明白你在爭取什么很難?！?/p>

肯#8226;洛奇借用片中人丹的口說出了對這段歷史的深刻反思。戴米安是一個被這段歷史洪流被動卷入的一顆石子。在這個卷入的過程中，忠誠和背叛是兩股在時刻撕扯著戴米安的軀體和靈魂的支流。在槍決克里斯的前一刻，戴米安對丹說他將用槍打克里斯的頭，而不是他的心臟，因為他認為克里斯的內心沒有出賣同胞。但是這是戰爭，軍隊和士兵需要遵守戰時的命令和紀律。這跟后來他拒絕向泰迪透露洛里的下落是一脈相承的。出賣朋友意味著背叛，出賣戰斗的成果同樣是一種背叛。影片中時時充滿了忠誠和背叛的抉擇，處處充滿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掙扎。戴米安為了追尋泰迪對他訴說過的理想而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也放棄了別人的生命，最后，泰迪為了現實的政策放棄了戴米安的生命。在歷史洪流的夾擊下，理想主義者先是被迫成為了現實主義者，再由現實主義者成為一個夢想主義者。而無論是何者，都無法阻擋歷史潮流的前進。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當戴米安把克里斯的母親帶到克里斯被埋葬的禮拜堂，一路無言的母親對戴米安平靜地說了最后一句話。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薄斕┑细嬖V希妮德戴米安的死訊時，希妮德痛苦著對泰迪說了同樣的話。

曾經的歡笑和甜蜜都被所謂的理想和事業吞噬殆盡，曾經純凈溫柔的綠色山谷下已經掩埋了無數破碎屈辱的尸骨。最終，戰爭沒有帶來期望中的獨立與和平，唯一留下的，是無法挽回的背叛和死亡。

戰爭，已經給這片綠色的山谷染上了一種可怕的美。

再見，青春

每個人在他的人生發軔之初，總有一段時光，沒有什么可留戀，只有抑制不住的夢想，沒有什么可憑仗，只有他的好身體，沒有地方可去，只想到處流浪。

——EB懷特

那是百無聊賴的大一暑假，高考結束后的解脫和大學生活的茫然在我身體里碰撞出一股奇異的亢奮。為此，我像趕集似的從這個聚會趕赴那個派對，試圖用酒精和音樂來消耗這多余的卻是無法解釋的亢奮。然后，在一個精疲力竭卻依然無比清醒的凌晨，我踏上了這部《猜火車》的旅程。

狂肆不羈的奔跑，粗啞誘惑的吼叫，華麗而迷幻的搖滾——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職業，選擇家庭。選擇他媽的一個大電視。選擇洗衣機，汽車，雷射唱機，電動開罐機。選擇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選擇固定利率房貸。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運動服和皮箱。選擇一套他媽的三件套西裝……選擇DIY，在一個星期天早上，他媽的搞不清自己是誰。選擇在沙發上看無聊透頂的節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選擇腐朽，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可以說是最無恥的事了。選擇你的未來，你的生活。但我干嘛要做？我選擇不要生活，我選擇其他。理由呢？沒有理由。只要有海洛因，還要什么理由？”

在一陣眩目的鏡頭過后，說完這段話的馬克在一針海洛因的刺激下頹然倒地。開片的五分鐘，如旋風般在屏幕上掠過的馬克帶給我近乎驚艷的劇烈心跳，而接下來的幾十分鐘里，看著這幫社會最底層的混混們放浪形骸的墮落生活，我幾乎落淚。

夢想，多么美好的詞語。然而，對于像馬克一樣的后現代叛逆青年來說，夢想是一個最荒謬的詞語，他們沒有所謂的生活理想，更沒有什么精神信仰；他們蔑視一切規范的社會秩序，唾棄平凡刻板的普通生活，逃避正常的社會責任；他們無法不空虛墮落，因此他們吸毒。他們并非誤入歧途，相反，他們無比清楚毒品的危害和可怕。但是在現實生活的丑陋和冷漠面前，他們本能而主動地做出了選擇：用海洛因來放逐自我，麻痹內心。

流浪，多么浪漫的夢想。那個有著動人的風笛，優美的草原和壯麗的山脈的蘇格蘭，在馬克的眼里，卻是全世界最爛最垃圾的所在——“全人類最可憐，最悲慘，最垃圾的地方就是蘇格蘭，我們是英格蘭的殖民地，被一群都是自慰狂的英格蘭人所統治，我們連狗屎都不如！”面對著如畫般的風景，馬克歇斯底里的吼叫聲充滿了憤怒和絕望。他無法熱愛這樣的國家，卻又無法脫離這個社會，于是他選擇了海洛因。

人生總是先盛后衰，每個人都會變老，然后完蛋，為什么不讓自己痛快些？影片對馬克一伙人吸食毒品后的快感反應的刻畫不可謂不精彩。在強烈的金屬音樂背景下，我看著馬克魔術般地在一堆骯臟無比的垃圾里翻出不知誰用過的針頭，藥勺，白色藥粉，機械地煮好藥，用皮帶系住手臂，把海洛因打入腐爛含膿的血管。沸騰的藥粉，渾濁的融合了血液的針劑，緩緩推入的針頭，渙散無光的眼神，癱軟的肢體，這些都真實地讓你覺得似乎針頭插入的就是你的血管，那一包藥粉，終結的就是你的心跳。

毒品，可以帶來什么呢？

一次，馬克由于便秘而無法選擇地沖入了全蘇格蘭最骯臟的廁所，正當他痛快地拉完時，他發現他的鴉片栓劑也掉入了那個惡臭無比的馬桶。馬克抑制不住地嘔吐，但他依然不顧一切地把手伸進馬桶，甚至整個人都鉆了進去。這時，影片的第一個高潮出現了，最骯臟的廁所深處，竟然是一個清澈無暇的海底世界，在BrianEno的“DeepBlueDay”迷幻而恬靜的音符中，那兩顆鴉片栓劑如同夜明珠般閃耀著純潔的熒光。相信嗎？有了海洛因，就可以到達一個寧靜而美麗的新世界。

另一次是在LouReed冰冷而憂郁的“PerfectDay”里，吸食過量而昏迷到不省人事的馬克被拉進了醫院，被父母接回家后鎖在房間里強制戒毒。躺在床上的馬克睡不著又醒不了，一個又一個詭異而恐怖的幻覺向他襲來：穿著校服的黛安在床頭唱著大衛鮑伊的歌；有嚴重暴力傾向的貝比叼著煙在他的被窩里；死去的嬰兒在天花板上向他爬來；薯仔戴著手銬腳鐐坐在門梁上；湯米面如土色地出現……馬克在一個接一個的可怕夢魘中掙扎，出汗、打顫、嘔吐、痙攣、嘶叫。在純粹的感官狂喜過后，在給絕望的生活注入一針虛幻的超體驗之后，毒品留下的，是更絕望更不堪的殘酷現實。

在用青春的身體做完了最后的掙扎與反抗后，馬克終于痛下決心戒毒了。遠離朋友，離開父母，離開熟悉的城市，獨自一人來到倫敦的馬克在一家房產公司找到了工作，開始了他曾經極力抗拒的朝九晚五的生活。在充滿著欺騙和被欺騙的成人世界里，為了生計奔波，為了存款忙碌。第一次正經工作的馬克驚奇地發現，原來適應這個虛偽的社會是如此的簡單，成為以前無比厭惡的成年人是如此的容易，這種轉變幾乎是悄無聲息的。這時的他不再留戀青春，那段破爛不堪的慘綠年華，已成回憶。所以當曾經的道友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馬克發現，自己已經變了，他已經無法和他們一起沉迷于毒品，肆意地為非作歹了。在一番內心掙扎后，馬克決定徹底告別過去，走向“積極向上”的新生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看似“光明無限”的決定是建立在出賣朋友，背叛友情的基礎上的。這是馬克遠離毒品的選擇，事實上，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

冷漠而現實的成人世界并不真正在乎你的道德是否敗壞，只認同你表面的光鮮亮麗。無法拒絕成長的我們只有接受這個世界的平庸和世俗，無論青春的身體和內心曾涌動著多少激情和夢想，到最后，都將步入平凡而瑣碎的歸宿。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或主動或被動，即便是曾經用年少的身體作過那么熱烈反抗的馬克亦不例外。

當馬克拎著那袋販毒的贓款大步邁向成人世界時，他一直在笑，他笑著奔向了影片開頭他所說的那一大堆“選擇”，那抹笑容是屬于成人的，屬于俗世的，那笑容令他的面容變得陌生而模糊，令他被淹沒在熙攘的人群中。他，馬克，終于也成為這個平庸世界的一員，像你，如我。

看完片子時已是日出時分，我拉開窗簾，推開窗，讓清晨的空氣驅散一室的頹廢，讓第一縷陽光由瞳孔直達此刻脆弱而毫無防備的內心深處。在越來越耀眼的金色光芒中，我恍如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滿臉世俗，眼神頹然……

香水

巴黎，這個被公認為最美最浪漫的城市，在這個故事里成了世界上最穢臭的城市。而在巴黎，最令人作嘔的惡臭，來自魚市。鏡頭一格一格地推進，我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這些人個個衣衫襤褸，滿臉污漬，指甲發黑。是的，這是一個社會最底層人群聚集的貿易市場。每天都有成千上萬充滿腥味的魚在這里被交易，同時還有被隨意丟棄的死魚、爛魚、魚的內臟，這些腐爛的臭味，再加上這些人們的口臭、汗臭、煙臭以及這所有氣味夾雜在一起融為一體的氣味……看到這里，我想導演已經沒有令我失望了。因為，在短短的幾分鐘里，這撲面而來的氣味幾乎已經令我作嘔了。

這一切骯臟和惡臭都是為了引出我們的男主角：讓#8226;馬普蒂斯特#8226;格雷諾耶。是的，這個天才的格雷諾耶就誕生在一個世界上最腐臭的角落里。他的母親，一個賣魚的婦人，在生下了四個死胎或半死胎的嬰兒后，理所當然地把剛出生的他丟棄在一堆馬上就要被鏟走的發著惡臭的魚腸里。然而，格雷諾耶是與眾不同的，他是帶著使命來到這個世界的。于是，他出生的第一聲哭喊把無情的母親送上了絞刑架。他的生存環境從一出生就無比惡劣，然而他的生命力如同病菌般頑強。所有那些對他有著私欲和惡念的人，戀財的育嬰所蓋亞爾夫人，殘暴的皮革匠，貪婪的香水商巴爾迪尼，善妒的德魯，無一例外地死于非命。過度的欲望，會致人于死地。

至于格雷諾耶自己，他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追求和貪戀，就是氣味。各種各樣的氣味，無所不在的氣味。當他可以開口說話時，他發現，語言的詞匯根本不夠他表達他所體驗到的所有氣味。是的，他被賦予了一種能感知并分辨所有氣味的天賦。在那個不可捉摸的氣味王國里，他，格雷諾耶，就是上帝。對于格雷諾耶來說，認識這個世界就是認識各種各樣的氣味，氣味是生命的精魂，氣味就是存在的意義和標志。對于他，氣味甚至沒有香和臭的區別，他只是發自本能地去尋找并感受各種各樣不同的氣味。直到那個夜晚，直到那一刻，他嗅到了一股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無以倫比的氣味，這氣味來自一個美麗的賣杏果的少女。格雷諾耶被這氣味深深地迷住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不再滿足于僅僅感知這氣味，他想要捕捉住這味道，留存住這絕妙的體驗。然而他卻失手殺死了少女。也是那個晚上，格雷諾耶強烈地意識到，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是保存這迷人的氣味。那時的格雷諾耶，只是單純地、本能地想留住那份超凡脫俗的美。只是他沒有意識到，或者應該說當時的他根本不知道，他嗅到的氣味是“愛”。

當格雷諾耶遠離了世俗和惡臭的巴黎，全身赤裸置身于全法國最荒涼的山谷時，他感受到自己正沐浴在完全沒有外界打擾的自由中。也是在這里，他近乎崩潰地發現，他身上沒有任何氣味。對于他，氣味就如同生命，世界萬物存在的證明。因此，他是如此地害怕，害怕自己被遺忘，被淹沒。于是，他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制作出獨一無二的香水，這香水的氣味能征服一切，能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出類拔萃，意識到他的重要，承認并永遠記住他的存在。在他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刻，“上帝也向他展顏歡笑了”?？墒牵@歡笑帶著多少上帝的悲憫和生命的殘酷？他一步一步邁向格拉斯的腳步，充滿了無法抗拒的悲涼。在那里，格雷諾耶開始了捕捉并保存少女體香的瘋狂之旅。

在格拉斯的刑場上，一襲藍袍的格雷諾耶優雅地走下馬車，從容地走上刑臺，高貴地如國王般面對上萬個叫囂著要將他處以極刑的格拉斯民眾。他僅僅用了一小滴由13個處女體香提煉成的香水，就完成了他用氣味對于這個世界的征服。人們不僅堅信他是無辜的，還對著他頂禮膜拜，他就像天使，給人們帶來了進入天堂般的極致體驗。然后，震撼人心的場面出現了。那一天，在法國格拉斯的刑場上，所有人，包括那個每天高唱“哈利路亞”的主教，每個人都無法自制地陷入了一種淫靡而又圣潔的癲狂。當那來自純粹生命的香味席卷整個刑場的時候，平日被道德和羞恥心掩蓋的欲望被狠狠地釋放。那是一種無以倫比的愛的氣味，讓人喜極而泣的愛的體驗。格雷諾耶站在刑場的中心，高傲而滿足地看著瘋狂的人們，他做到了自己立下的承諾，制作出了征服世界的香水。然而，他突然流淚了。看著他們，看著這些能夠撫慰著身旁活生生的肉體并汲取愛與溫暖的人們，格雷諾耶再次想起了那個夜晚的少女，那個善良美麗的少女，他多么渴望可以像腳下的人一樣，親吻她活力的唇，感受她溫暖的肉體，同時也被她撫摸和愛戀……他終于明白，那個夜晚他所聞到的，是“愛”的氣味。最最諷刺的是，恰恰是他窮盡所有苦苦追尋的香水讓他失去了像常人一樣愛與被愛的能力。

這可以讓他得到全世界，甚至成為救世主的香水，卻也讓他失去了生命與存在的意義?！凹热蝗绱?，就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沒有人可以征服他，他只有毀滅他自己。在巴黎的魚市，凌晨，在他出生的那個地方。格雷諾耶把所有的香水從頭淋下，人們瘋狂地向他撲來，以最原始和最徹底的方式分食了他。格雷諾耶終于還是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永遠和他制造出來的香氣融合成了一體，再不分離。

那一抹獨一無二的香氣，也隨著他永遠地在人間消逝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大路

對于有家的人來說，大路是通往溫暖與幸福的旅程；而對于流浪藝人來說，腳下的大路是永恒的延伸，沒有起點，也無所謂終點。大路迢迢，前方永遠是未知，沒有盡頭，無所依傍。沒有根的流浪一點兒也不浪漫，有的只是顛沛流離，只是孤獨。當這種孤獨無法忍受時，流浪的人需要給自己找一個伴，來分擔路上的苦難與寂寞。于是就有了贊巴諾和杰瑞米娜的故事，有了一部名為《大路》的電影。

有人說，《大路》是費里尼電影的總攬。幾乎所有費氏電影鐘愛的電影元素都被囊括在《大路》里：小丑、馬戲團、妓女、流浪漢、教堂、修女、孤獨、救贖——小丑和馬戲團的滑稽帶著一貫的嚴酷，修女和圣母的溫情短暫的近乎苛刻，妓女和流浪漢則帶著粗糙的諷刺……費氏的微笑和眼淚都帶著鋒利的傷痕。費里尼對這一切是如此地熟悉，幾乎令人不再有一種鮮活的趣味。然而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卻依然令人感動莫名。因為這部電影帶著費里尼對妻子馬西娜的濃濃愛意。他那個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提前蒼老的小妻子。和天下所有女子一樣，在她的眼中和心里，這個世界遠比男人眼中的世界更大、更美、更浪漫。而費里尼是如此深刻地理解了這個女子，在電影開拍前，他溫柔地對心有疑慮的妻子說：“你只要演你自己就好?！?/p>

于是，杰瑞米娜誕生了。一個有著孩子般童真大眼的女子，一個充滿了不幸卻永遠對別人的苦難滿懷同情的女子，一個誤入人間的斷翅天使。

當贊巴諾從母親手中買下杰瑞米娜并承諾教她表演時，杰瑞米娜心中是興奮多于不舍的。她是如此地瘦小而柔弱，而這個孔武有力的贊巴諾是如此地高大而強壯，這個強悍的男人，幾乎一下子就闖入了她純潔而柔軟的內心。她不由自主地把心依附在這個生命中第一個男性身上。當這個男人用胸膛勒斷鐵鏈時，她臉上滿是崇拜和驕傲；當這個男人沖動而野蠻地占有她時，她心中是甜蜜的滿足；甚至當這個男人為了一個肉彈般的女人無情地拋棄她時，她毫無怨言地在草叢中找到睡著的他，溫柔地在一旁守護。一次次地被遺棄，又一次次地被尋回，杰瑞米娜也曾經憤怒地想要離開，但是最終，她無法拋下這個看似強悍實則孤獨的男人。當馬托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走時，她拒絕了。她拒絕了馬托善良的眼神和溫暖的胸膛，因為正是馬托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她可以陪伴贊巴諾，她可以給予贊巴諾愛。

馬托是杰瑞米娜生命中的天使。這個背著翅膀在天空中行走的男人，擁有最纖細而敏銳的心思。與杰瑞米娜第一次驚鴻一瞥的相遇，他看透世情滄桑的雙眼望進了她大眼里閃動的純真；再次相遇，他驚喜地迎上她，卻看到了她身后野蠻人般的贊巴諾。于是他退出了，他告訴自卑的杰瑞米娜，世上每個東西的存在都是有它的目的的——“如果沒有你，他（贊巴諾）就只有一個人了?！?/p>

但，贊巴諾殺死了馬托。

馬托的死，在杰瑞米娜的心里割出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是馬托開導她明了自己對贊巴諾的感情。是馬托讓她知道像自己這樣長得象朝鮮薊的女孩子也是有價值的。對于杰瑞米娜來說，生活的貧窮和無止境的流浪并不是什么苦難，只要有愛。可是現實是，愛的付出換來的不是美好，而是令人心碎的丑陋和絕望。杰瑞米娜的靈魂破碎了，已經無法完整。她無法承受這樣的破碎和殘缺。她只能以消極的沉淪來反抗。這是她的軟弱，也是她的驕傲。

贊巴諾，這個有著“鋼一樣的心，鐵一樣的肺”的男人，他野蠻而強悍的外表下，卻是個無比平凡甚至軟弱的懦夫。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看到了因為自己的罪惡而精神崩潰的杰瑞米娜，他無法面對這種無形的譴責，他自私而殘忍地選擇了逃避。在一個蕭瑟冰冷的冬日，贊巴諾將杰瑞米娜遺棄在一片殘垣斷壁下，而他，倉皇地騎上他的破摩托，幾乎像逃離一場瘟疫般地離去。他身后的杰瑞米娜卻在墻角沉沉地睡去……

多年以后，贊巴諾在一個大海邊的村落表演。在這個村落里，他再次聽到了杰瑞米娜曾經吹過的旋律，那悲哀卻溫柔的旋律。他迷惘而慌亂地四處尋問，尋到的是杰瑞米娜孤苦無依地死去的消息。其實，這個消息并不令人意外，在他當初遺棄她時，他就應該料到這個結局。然而，這個消息卻實實在在地擊垮了贊巴諾。即使在表演胸斷鐵鏈時，他也沒有了往昔的桀驁。他像一具丟失靈魂的行尸走肉，步履遲緩，面如死灰。

最后，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癱倒在海邊，頭埋進沙灘，失聲痛哭。這個野蠻粗鄙的男人，一個只知道用身體和酒精追逐女人的男人，一個從未想過愛一個人的男人，當他感覺到愛之味時，他已經永遠失去了愛和被愛的機會。他心底的愛和柔情覺醒了，但現實留給他的只剩下失去的痛苦，無盡的悔恨和永恒的孤獨。他終于明了了什么是愛，也明了他失去了原本屬于他的愛；他終于知道是自己親手斷送了自己的幸福，也知道自己永遠地錯過了上帝曾經賜予他的救贖；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強者，最終卻發現杰瑞米娜擁有的力量遠比他要強大。

這就是贊巴諾和杰瑞米娜的故事。

一個關于大路的故事。

一個關于愛和孤獨的故事。

十日談

“如果光是去夢想一件藝術品甚至比創造它還要美好，那為什么還要去創造它呢？”

——皮埃爾#8226;保羅#8226;帕索里尼

性

不可否認，“性”是這部電影一個重要的主題。那個裝啞巴到修道院卻被修女們的求歡弄得精疲力竭的男子；在陽臺上赤身裸體幽會的少男少女；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偷情的妻子；設計占有農夫妻子的神父……帕索里尼選取的故事市井化得近乎質樸，他選擇的主角也幾乎都是沒什么錢的窮人，然而正是這些人對性有著最自然最直接的渴望和行動。在這些故事里，女人對性的羞恥和壓抑幾乎被顛覆。修道院的修女們排著隊等候那個年輕人帶給她們“全世界最舒服最美妙”的體驗，在她們圣潔的修女服下，是赤裸而亢奮的女性花蕊。而那個裝成啞巴的年輕人，甚至很多時候都是猶豫而不安的。最后，當年輕人終于不堪修女們無度的索歡而出聲拒絕時，竟然被當成了上帝顯靈！這真是絕妙的諷刺。當那個如天使般甜美的少女，赤裸著身體將純潔的小手輕輕地卻是堅定地放到了同樣赤身裸體的少男的陽具上時，我們幾乎聽到了教會里神職人員倒吸的涼氣。

在這些故事里，熱情而大膽的女人成了性的主動者。而這似乎是現代男人們的理想：女人是如此的渴望性，幾乎無需誘惑。同時，這無疑又是現代男人無法接受的夢魘：女人太強大了，她們和男人一樣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比男人更加享受探索性愛的旅程。

謊言

謊言是另一個貫穿整部電影的元素，每個故事里都有謊言和欺騙。淳樸的男子被一個美貌的女子欺騙了金錢，卻最終得到了價值連城的戒指；惡名昭彰的男子死前向神父作了一番懺悔就成了圣人；男人害怕死后下地獄而禁欲，最后卻得知原來這在上帝那里根本不算罪……謊言的結局往往具有反諷的意味。在這里，第一個故事的結局最具有戲劇性，先是男子被女子的謊言所欺騙：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男子在對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溫情環繞下掉進了蓄謀好的糞池，身上帶的錢也被搜刮一空，連外套都沒有留下。然而，因禍得福，男子躲身的教堂里來了兩個想盜取剛剛去世的主教身上的財物的小偷。兩個小偷貪財卻又懾于主教的威名不敢爬到棺材里，于是，倒霉的男子再次成了可供利用的對象。不過這次男子顯然沒那么傻了，雖然被關在棺材里和“長得太難看了”的主教呆了一小會兒，但最終，男子成功地鉆出了棺材，并戴著一枚價值連城的戒指。

在帕索里尼的眼里，市井小民的謊言大多是率真的，有些甚至是可愛的（如少女為了跟情人幽會向母親撒謊說晚上房間太熱要睡到陽臺上去），這些謊言無關善和惡，只是小市民們為了實現自己意愿的直接行動。而與此相對的，中產階級和神職人員的謊言卻是邪惡而丑陋的，在八個故事中唯一的愛情悲劇里，出身高貴的少女愛上了一個地位低下的男仆，女子的哥哥們發現后覺得尊嚴受辱，把男仆騙到郊外殺死。男仆死后托夢告訴少女自己已死，少女悲痛于絕，她找到男子的尸體，將之頭顱砍下，放到家中的花瓶里，上面種上薩來諾的羅勒花。于是，在這個被虛偽的中產階級所鄙視的男仆的頭顱上，將會開出最芬芳美麗的花朵。

身體的狂歡

在《十日談》的最后一個故事里，帕索里尼用一個死去男子對于天堂世界的描述將人們帶回到了人類好久以前就被逐出的那個樂園——

“我也一直擔心我和我相好的那些事，不知道該如何贖罪。然后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取笑我說，這在這里是算不上罪行的?！彼廊サ哪凶尤缡钦f。

是的，遵從本能的需要，享受上帝賦予的身體器官所擁有的歡樂，又怎么能算是罪行呢？在被逐出伊甸園之后，人們對自身享受的權利難道都失去了？美麗健康的身體相互吸引的本能，難道真的要接受世俗的認可才能被實現嗎？階級、禮教，這些由偽善的中產階級和神職教父制定出來的意識形態和價值標準才是真正邪惡而骯臟的。這是帕索里尼在這部野心勃勃的電影里所想表達的。

于是，我們看到了純粹身體的狂歡，男人和女人，少男和少女，每個人都是如此地對自己和對方的身體坦然不諱。而我們感受到的是解放和自由，單純而歡樂。那是一種對人類在性蒙昧時期的充滿熱情的懷想，是對生命本質的原始思考。歸根結底，生命原初的本能是無法被禁錮的。

回歸

遭遇《回歸》是在五月的一天。那個上午，天空一早就灰暗陰沉，大概九點左右的時候，更是狂風驟起，完全迥異于前一天的燦爛晴朗。這樣的天氣在初夏的江南，似乎既怪異又理所當然。因此當一場狂風席卷《回歸》的第一個畫面時，我不禁有種詭異而真實的錯覺，似乎是窗外的狂風帶來了這部電影。于是，我就在呼嘯的風聲中進入《回歸》，進入阿莫多瓦的女性世界。

阿莫多瓦曾說，我每部電影的開頭都帶著歷史。如他所說，《回歸》的開頭就給人強烈的時間感。一群女人在一個墓園里打掃親人的墓碑。這是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共同存在的場景。墓碑上的名字代表著曾經鮮活過而今已經長眠的靈魂，而那些或年輕或年老的女人們，則是正存在著的生命。這是個精彩的開篇，盡管是在墓園，盡管墓園里狂風大作，但是我們看到的是燦爛的陽光，是綻放著的鮮花，我們還聽到輕快的西班牙音樂。這是一群生機勃勃的女人們，她們充滿溫情地清掃著墓碑，守護著這些逝去的靈魂。甚至，女人還為自己預定了一塊墓地，并象是自己已經死去般定期過來清理、禱告。一開場，導演就用簡潔漂亮的畫面告訴我們，這是這樣一部電影：關于女人與生命，關于女人與死亡。

秘密與謊言

女人與秘密和謊言似乎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聯系，而當秘密和謊言與女人糾纏在一起時，所有的荒誕和不可思議就有了合理而當然的解釋。阿莫多瓦顯然深諳此理。

《回歸》中出場的每個女人都藏著一個秘密。她們守護著這些帶著背叛與傷害的秘密，背負這些秘密帶來的壓抑痛苦，為了隱藏這些秘密說著若無其事的謊言。導演的高明之處在于，這些屬于不同女人的秘密與謊言竟是互相糾纏而不可分割的。每個秘密都是真相的一部分，就拼圖，每個人都握著一塊殘缺不全的碎片。保拉不是瑞蒙達和帕高的女兒，而是瑞蒙達和繼父亂倫的私生女。被認為在大火中喪生的并非瑞蒙達的母親愛芮絲，而是父親的情人，這個父親的親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們的鄰居，和瑞蒙達從小一起長大的奧古斯蒂娜的母親。所有的秘密最終在母親愛芮絲的歸來之后得到了完全的解答。

影片中的男性是缺席的。他們或被大火燒死（瑞蒙達的父親），或者被刀捅死（瑞蒙達的丈夫）。而女人們頑強地生存著。瑞蒙達是如此冷靜而鎮定地面對丈夫的死亡，甚至在處理他的尸體時還攬下了一個為劇組做午餐的活計。她們同時擔當著女性和男性的角色，撫養子女，賺錢養家。阿莫多瓦讓這些艷麗妖嬈的女人們搬運重物，開大卡車，埋葬尸體，刻意造就一個純然女性的世界。然而在色彩斑斕的畫面背后，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男權的存在。整個復雜故事的起源恰恰在于男性的暴力，且都源于所謂的“父親”。瑞蒙達被父親性侵害，并且懷上女兒保拉，十多年后，保拉也差點被養父帕高強暴，幾乎像是一個宿命的邪惡輪回。

寬容與回歸

母親一直是阿莫多瓦取之不竭的電影靈感。《回歸》更是傳達了阿莫多瓦對母親對女性的毫無吝嗇的贊美。在影片中，母親和女兒的關系可說是貫穿整個影片的主線?！芭畠翰粣鬯挠H生母親，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睈圮墙z對孫女保拉的話，道出了她對于女兒關系疏遠的耿耿于懷。而在電影中段瑞蒙達唱的那曲《回歸》之歌（一首探戈），如此的催人淚下，傳達了瑞蒙達對母親的深深懷念，還有奧古斯蒂娜對母親的執著尋找，都揭示了母親和女兒之間那種血水相溶的深刻聯系。

阿莫多瓦虔誠而充滿愛意地引領著我們，一步一步走進女性的心靈。這些女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和痛苦，但她們超越了不幸和痛苦，頑強地生存下來。到最后，所有的誤解和仇恨都被寬容了。瑞蒙達原諒了母親當年的不知情；保拉原諒了被埋葬在樹下的養父；愛芮絲來到了患了癌癥的奧古斯蒂娜的身邊，像母親對親生女兒一般，照顧并慰藉這個丈夫情人的女兒。母親的回歸，釋放了秘密的痛楚，讓生者重新看到希望和愛，也讓死亡變得溫情而坦然。

地中海的狂風似乎永不止歇，但在最后，這風吹走的，是過去的秘密和痛苦，留下的，是回歸的溫暖和希望。

言語的秘密生活

故事發生在一座遺世獨立的海上石油鉆井平臺。要到達這個地方人們需要坐直升機，而站在這個鉆井平臺上舉目四望，看不到任何建筑，四周除了海水還是海水。簡言之，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看似無比空曠遼闊的視野，其實卻是個封閉而隔絕的空間，選擇在這樣一個空間里展開故事，會帶來一種特殊的張力。我們不禁會猜測，什么樣的人會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又是什么樣的人竟然主動要求到這樣的地方工作？是天性孤僻還是有著不可言說的秘密？

漢娜是個羞澀內向的女人。她在一家工廠的加工車間工作。她獨來獨往，除非必要，她幾乎不和同事交談。她在這個工廠工作了四年，從來不遲到，從來不請假，也從來不休假。她的餐盒和冰箱里只有三樣食物：米飯、雞肉、蘋果。她還有點潔癖，家里存了許多相同的肥皂，只洗一次就丟棄。這是一個極度自我封閉的女人，過著修女一般單調乏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這個叫漢娜的女人，近乎偏執地捍衛著這種單調和封閉。因此，當漢娜的主管堅持她休假一個月時，當她發現她的機械化生活即將陷入一個月的茫然和無序時，她手足無措，六神無主。在一個偶然又必然的機緣下，她攬下了一個照顧病人的短期工作。沒有棕櫚樹，沒有陽光沙灘，漢娜到達的是一個總是陰雨綿綿，幾乎與世隔絕的海上鉆井平臺，一個瀕臨廢棄的油井。她的病人叫約瑟夫，在一場油井意外事故中被燒傷，眼睛暫時失明。

于是，兩個原本沒有交集的男人和女人，由于一個小小的機緣，開始了即將改變他們下半生的糾纏。約瑟夫是一個感性的中年男子，喜歡用幽默來緩解生理上的壓力和痛楚。他鍥而不舍地調侃寡言少語的漢娜，自動自發地猜測她的名字，她的長相，她的發色，她的喜好。而漢娜原本死水般的內心也漸漸起了漣漪……這樣的故事其實有很多，它遵循著某種愛情故事的老套結構。導演顯然深知這一點，于是她安排了一個算不上高明但絕對吸引人的小懸念。在漢娜的身上，肢體、行為的信息十分豐富，而言語的信息卻少得可憐。她得自閉源自哪里，她無言生活下的秘密是什么，是怎樣的過去讓她無法擺脫？直到最后的一個時刻，所有的秘密才被曝光，而這個秘密的真相幾乎是毀滅性的。

對戰爭的控訴是影片在愛情之外一個更深沉的主題。二戰中希特勒及其追隨者滅絕人性的種族清洗和血腥屠殺是人類歷史上無法抹去的丑陋斑點。我們有絕對的理由永遠銘記。然而，那些戰爭和屠殺中的幸存者，生命又該如何繼續？如漢娜的心理醫生所說：

“那些幸存者，那些僥幸生存下來的人們，如果他們可以的話，并愿意來給我們講述這些。他們都為繼續活下來感到羞愧……就像漢娜。這里還有好些象她這樣的幸存者，他們都為自己的幸存而感到羞愧。這種羞愧遠遠勝于他們所遭受的痛苦，遠遠勝于一切，會永遠留存……”

對于這些苦難的人來說，生命已經永久的殘缺了，而“無辜負罪”卻是他們生命中的邪惡詛咒，將永遠跟著他們。歷史應該銘記這場災難，但對于這些人來說，記憶是黑暗的深淵。

美國作家斯泰隆在其小說《索菲的選擇》中，這位不幸的波蘭女人就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愛慕她的青年作家斯丁哥為了寫出一部不朽名著費盡心思地喚起她痛苦而扭曲的記憶。而她那平日里高貴溫柔的同居男友納森，一旦精神病發作，就會指責她淫蕩，質問她為什么居然成為奧斯維辛的幸存者？漢娜也有這種自我厭棄的深深恐懼：“總有一天，我會失聲痛哭，再也止不住。我的淚水會淹沒整個屋子，然后我會拉上你……”

最后，導演還是給了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局，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還有了孩子，有了新的生命。愛真的能救贖罪惡嗎？還是只是共同承擔罪惡？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法與罪惡真正無涉。

影片中最溫柔動人的一幕是漢娜和廚師西蒙在鉆井平臺上用輪胎蕩秋千。那一刻，四周空無一人，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仿佛到了某個荒涼的世界盡頭。所有的喧囂和嘈雜都被亙古的海水淹沒了。靜謐、安詳，那一刻，漢娜似乎回到了遙遠而溫暖的生之最初，回到了母親神秘而安全的子宮，整個身體都浸潤在圣潔無比的羊水中，潔凈而溫暖。那一刻，所有的記憶和痛楚都被海水融化了。在世界的盡頭，不需要記憶。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