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象和心跡

1

一聲明亮的啼哭

把我喚醒

誰啊

是誰從刀刃上走到了黎明

熱血日影間晃動

骨頭裸露

敲打山峰

海水退去了

巖石猙獰

只有鹽在傷口里埋著

一個催促的眼神

把我放逐

誰啊

是誰在火焰中走入了深秋

2

花匠在園子里整理樹枝

他會不會連花蕾一同剪掉？

一連串的殺聲，幾乎十年

園外，大花在瞎子的眼底凸現

沉睡了一個漫長的冬天

花匠，提著工具袋

在園子里逡巡，身體里

莫名的煩亂難以確知

春天，每一座園子

都有手捧典籍者醒來

血管里一片起航的叫喊

十年，園子里幼苗成林

嬉戲的少女做了母親

詩人的和花匠醒來，不知處身之境

3

我們身體的周圍

是巨大的冬天──

一場浩蕩的白色火焰

如果我們能把冬天縮小

小到一只盆景，火焰如花苞

在陰沉的夜氣中持有閃電

如果上漲之水不兇險

車不爭搶，人沒有裂縫

在同一個太陽下面

如果寒冷能夠縮小

冬天的中心有一個中心

火焰映照著玫瑰

灰燼沉埋在時間的底部

生長的力在血液里蜿蜒

4

所有的手抬起，所有的日子

破碎。水落下山崗

飄浮的云朵扶日而上

載著屈原、李白、荷馬、但丁……

貝葉散落，河流中斷

大海被誰扶持？

化妝品敷體的一代

流落到時間的盡頭

而世紀之間浮土浩蕩

橫越古陸的詩人中

只我痛切地知道

心儀的圖景再不會重現

禮贊的手臂緩緩下沉

黑暗中寫下盲目的詩篇

5

黃昏有太多燃燒的身體

痛苦的叫喊象風中的布帛

我們走進樹林

走進流水和蟋蟀的世界

如果流淚，我象樹葉捧住露霖

在枝椏間養育光芒

如同瞎子聆聽翠鳥

如果失聰，我就去傾聽老虎

一天的心境被市聲覆蓋

一年的白晝被日影覆蓋

一生的火焰被缺氧的文字覆蓋

我們走進樹林，走出涂改之手

和自焚的黃昏

投身流水重回源頭的大海

6

世界在明亮的鐘罩里奔跑

一個人在黑暗中蠕動

他的目光銳利

切入一切正在到來的事物

他早已感動，但不流出淚水

事物及其意義

在動物的睡眠里

心靈在最底層

美麗的面孔在河對岸

殞落或突現

在黑暗中，象黑暗本身

事物被時間圍困，一個人

被他的歷史圍困，石頭和沙子

發出幾乎是人的叫喊

7

初春的殘雪依然

凌厲的光

甚至在解凍的風中

依舊刮刺初醒者的眼睛

遠樹排空的路上

陳跡與泥濘獨霸

在籠蓋萬物的威森的袍下

多情的鳥兒，叫聲多么寒冷

而在鄰近的山坡，污雪

與巖石之間，一抹新綠傾吐

柔弱，但堅毅地撥著春弦

驚醒山羊的目光

頃刻之后，大地的血

上升，到達一切的頂峰

8

結束和開始，豐盈或腐爛

果實觸地的一瞬

朗照的日光觸及疼痛的根

我觸及它堅硬的內核

汗水、智慧和操勞之手

在生命鐵律下多么弱小

現實的人歌唱

多情的人流淚

而果實平靜、超然

在時間的陰影里

擁有整個果園的秋天

在它寂靜的核心，是大海

和事物的血，沉重、遼闊

是我們悠遠的修習之地

9

什么樣的風，尖利、執著

不斷拆裂著頭頂的天空

什么樣的手

不停拿走內心的玫瑰

天穹之下，波濤橫越

顫栗的手指

在陽光中下沉，枝頭

可以期待的花蕾日日稀少

認真地活著，刻苦自勵

深入到生命底層

感受血和骨頭的境遇

河流，使命，大地

都在燃燒，破碎的和丟失的

在深秋的傾訴中一一復活

10

夕陽在每一扇玻璃上燃燒

這座黃昏的大廈

美好而凄涼

每一個窗上，太陽各不相同

走廊、拐角、臥室和心臟

黑黢黢的影子在那里上升

擴散，玻璃脹裂

如同孤絕之人無邊的哀傷

他們舉起沉重的手臂

擦凈玻璃，在包圍中

掙扎和期待

鏡中的面孔，表情各異

整個夜晚我在樓外踟躕

窗口的景象令人吃驚

11

沿著或不沿梯子

踏著或不踏文字

紙上的人

在伐木聲中向上攀登

有鳥來棲或不棲

飛石如雨或和風輕撫

紙上的人

一日日長成參天大樹

有時輝煌得頭破血流

有時孤絕到有口莫辯

也曾正義，也曾幫兇

在紙的正面或負面，攀登或砍伐

或者是一場六月的大火

或者是一縷冬天的冷灰

12

流水何時遭遇利斧？

在時間的藥中

一道漆黑的閃電

被喘息的日光悄然合上

樹木奔跑著，生死互替

燃燒的白雪錐心的火焰

從同一顆心臟出發，血

周流于精神和肉體

誰緊握著衰朽的斧柄？

誰在芳香中沉入劇毒？

生命的代價，預設在藥中

以毒攻毒，以病換病

鈍或利，事物相互克服

流水在刀斧下流向高處

13

白晝間清晰的街巷

在夜晚分出枝叉，沉寂、幽深

被鞋根叩擊

似是另外一個在暗中追逼

回身時消失無跡

轉瞬又起，腳步

在難以確知的道路深處

我得去追趕它們

夜間的出游被它伴隨

殺手，抑或內心之人？

這不是我

然而分明沒有別人

身體被行走蒙蔽

道路通向空曠的早晨

14

驅車登古塬

烽煙的幻影在城堞上游弋

隆隆機聲驚斷牧人之夢

萌動的草色撲向蝴蝶

碧空似一只巨大的復眼

但是從未告訴我

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在何處彼此分為歧途

沉冤的花朵駛向海水

受驚的鱷魚撲向沙漠

荒涼的火焰靠向內心

而駛過古塬的是一只桔紅色摩托

風暴沉埋在時間的深處

遭劫的春天似乎過于平坦

15

風很大，雪在高處

魚在魚盆里

表情成形之前

在熱血沖蕩的胎液中

孤絕的荷花被贊美千年

千重蓮葉的清越

映照披淋的污泥濁水

迷惘的夏天，箴言隱約

雪在時間的高處，風很大

仿佛從未有人

從未有魚和荷花

甚至從未有過所謂圍困

從水到冰，雷電提升熱血

雪，在最高處

16

怎能不荒涼！又亂又黑的葡萄

撲墜于夢中的石崖

谷地里落葉深深

逝者的足跡是蝎子的家

大理石的光芒已經黯淡

風化、腐蝕和你偶然的心悸

都曾掠奪過它的不朽

誰能把火焰植入石頭？

文明以及進步的小小震動

讓草木在落日里褪色

晶瑩的眼睛轉眼混濁

心血東流，山海移易不過瞬間

怎能不荒涼！蝎子蜷伏在眼底

鑄入銅鼎的文字，也要被風吹亂

17

林蔭大道是季節短暫的走廊

眾人都愿望急急穿過

而我要停下來，筑巢、散步

避開蜂涌的正午

影子里沒有驚顫的鳥翅

沒有沉睡的老虎

緊靠著樹皮，我停下來

靜候坍塌的時刻來臨

黑沉沉的大幕垂布肩頭

極易燃燒的星辰懸生，浮蕩

錯過一觸即發的年齡

清涼掠過內心，鳥鳴、風立

眾人帶走了陽光和塵土

讓我在空空的大道上空手而回

18

溫柔的雪，折斷了松枝

顯露一只母鹿驚悸的眼神

倏爾閃逝。空出的地方

象流盡了熱血的玻璃容器

大地一片雪光，晶瑩的六面體

我在其中被冬天照耀

遠遠地伸手試探

可以觸到荒野里殘存的汗腥

懸置的心，輕輕放下

象一只歡快的小松鼠

讓我在雪地里奔跑起來

空曠的內心與大地對應

猶如一枝暴風中的

菊花，握雪在手

19

狂雪，展開一年的寒冷

黑色高聳的脊梁裸陳

支撐著大地營帳

彎曲的背影蜿蜒在水中

高處，白雪披覆僧人的額際

腳下的天子長眠千里

夜色萋迷中

持夢的詩人被重新確定

菊花的悠然在雪地里熄滅

谷坳深處的燈火

映照我貧窮的母親

更高的地方，更多懸浮的石頭

今夜，狂雪吹透內心的谷壑

上漲之水能否帶來正午的安慰？

20

一天的閱讀始于鳥唱

打開門窗

露珠洗凈了夢中的污血

清風之后是涼爽的黎明

伐木、汲水，被花朵提著

陷入午后的冥想

持續的風暴

在腦海中漸漸水落石出

投石于溪，水波不驚

蝴蝶繞過了屋頂

孤獨的散步者

返身之際，喧鬧的話語堵住谷口

人口手、稻粱菽，明月中浮動

水中浮動。你得重新開始

21

一盞燈，被反復點亮

就象一朵花，反復凋零

泥土和光

從操勞者手中漸漸漏掉

窗外，一棵孤獨的樹行走

越過秋天的屋頂

那是鷹，越過寧靜的桅桿

荒蕪的文字落入蒼茫天空

每年的花朵和每天的寫作

讓那些漂浮的葉子從身邊流逝

綿綿淫雨之中

孤寂的行走沉入夜色

我得再次點亮燈盞

就象在石頭里寫一部書

22

清晨，瓶子里的風滴進了

玫瑰花芯

手持落葉的郵差到達門廳

潮濕的足跡來自遙遠的午后

我欠身接過郵件

文字被風吹皺

早年的閱讀散亂，早年的書寫

如傾斜的墨水瓶

玫瑰閃爍、起舞，懸掛在風中

早晨從未如此明亮

像水在玻璃上

寫下被陽光反照的愛情

清晨是裝滿風的瓶頸

是海、巖石和鷹的開始

23

樹葉輕搖如遲歸的馬兒

在寂靜的初雪之夜

我感到愉快

瞎子睜開了眼睛：一個童話世界

一場撕殺，貫穿夏季的身體

枝柯被雪意喚醒

在鋪滿月光的草地

橡木桶，發出井底的呼喊

有誰收集這些美麗的落葉

我象蝸牛一樣生活

背負巨大的殼

裝滿憂傷，抑或空洞的歌？

接連兩個雪夜之間

白晝象沉默的閃電倏然劃過

24

綴滿星光的海面上馬兒馳騁

蹄聲在天外喧響

我看見草原

野花簇擁的草原在夜氣中火光一片

一段夢境，在古老瓷瓶上輝映河山

春荒點點，秋高接天

我感到搖籃

在早晨的寒風中深深地傾斜

廣大的草原，血液洶涌的馬群

在貧窮中到達日光之山

隔世的馭手

在黑暗的夜里重返家園

葳蕤的草地似乎寂靜又憂傷

而在休眠的時光里馬兒依舊燦爛

25

七月，水在樹冠上凝聚

樹蔭里行走的少女

她有著花一樣卷邊的裙裾

被一陣陣涼意輕輕吹起

隔著這一段華美的時光

隔著九條道路

另外的人，內心寒冷

在遙遠的雪地里懷抱灰甕

日影晃動，寒署互易只是一瞬

冬天的大雪和夏日的火焰

疊現于深秋最后的果實

誰曾經在枯井中見過當年的波濤？

錯愕的目光如秋日的林徑

在覆滿落葉的林子里陷入迷途

26

群山從身邊退去，云朵翻滾

天空漸漸開闊

我突然感到自己象一把刀子

我還從未如此深入地切入過大地

麥地金色的火焰

從山麓漫溢到海邊

我驚訝于這無邊的豐收

我知道，它正把人從生活中救起

家是出發的地方

經過對付的承擔

當我把詩歌種植到一切地方

往日的家門是否重新為我洞開

到達大海的溪水被重新界定

我將開口歌唱，內心卻充滿惶悚

27

風就在那兒，我的書桌

潔凈、清馨如新耕的土地

面對睛空，風就從那兒推開窗子

讓青蔥的樹木跳進來歌唱

火焰在樹冠上舞蹈如時光之馬

風就在那兒，吹開大地的衣裳

巖石奔向大海

旅人墜入夢中

鐵閂折裂，風就在那兒

聽命于沉默的石頭

和我們內心深藏的秘語

風就在那兒，但我比風更快

靈魂越過遭焚的秋天

我的熱血在新土里沸騰

28

烏云如裝滿鐵釘的口袋

使行走匆促，使歡樂

含有無形的陰影

我在三百里之外感覺到鳥羽沉重

天氣預報說是多云轉睛

真有所謂朗照的時刻

讓我們把心中的玫瑰

種植到瀲滟的藍色田疇？

不同時代的途中之人

奔走在同一條路上

淚水在天空凝聚

是誰把家安置于云翳之下？

暴雨之前我聽見雷聲滾動

抖開的烏云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光明

29

激情遠逝，歲月歸寂

親人的面孔隱身于塵土

詩人窮經皓首

但風暴熄滅于慘淡的文字

誰去遠方運來海水

撲滅心中的大旱

誰去摘取高空的雷電

照亮晦暗的生命詩篇

我手持黃金燭臺，奔走于赤野

要把內心的風暴喚回來

如同多年以前

投入瘋狂的愛情之夜

以火焰對火焰，我不再寒冷

以死亡對死亡，我不再茍且

30

世界無邊無沿

我卻走到了邊緣

生命川流不息

但我必須決斷

時鐘的最后一響

尚未傳來，我必須堅持

堅持到坍塌的一刻

讓消失發生在你的眼中

還會有更多的死亡接踵而來

還會有更大的愛情

覆蓋我的愛情

但沒有人能扶住你的幻影

沒有什么能夠把我挽救

除非是你開口，但這已不可能

31

世紀末的風暴，起自時間深處

我們難以自持的心臟

把激蕩的火焰送往四肢

如同石油催動瘋狂的輪子

蔚藍湖水中的垂釣者

他還沒有備好帆檣

果園平靜的看守人

他的草帽被吹出了故鄉

塵土浮蕩的道路突然擁擠

故園鳥聲斷絕

還有誰靜心聆聽秋日的豎琴？

有誰聽見自己的心跳？

手中的杯子突然跌落

流失的是葡萄還是鴆酒？

32

內心的激情為誰燃燒

同一個夏天被誰劈開

一半是海水彈撥的琴島

一半是沉淪的故鄉

詩意棲居的大地和書屋

展開了無邊的虛無

虛無又虛無，憑誰傳遞雷電

憑誰點燃水底的火種

這個夏天，傾斜的墨水瓶

這個夏天，傾斜的特洛伊

傾斜的心臟和義務

墓地的毒火燒化了棺釘

一生，或十個來生

海水漫上血染的詩稿

33

歌王在玻璃中歌唱

在水晶的中心，囚徒般

歌唱，象一盞燈

在黑暗的盡頭撞擊窗戶

歌王在火焰中歌唱

帶著焦糊的氣息

象一座燃燒的舊宅子

在陳腐的地基上突然嘩變

歌王在死亡中歌唱

在密閉的石棺中，精靈般

歌唱，折裂的骨頭如子彈擊發

從時間的背后發起沖鋒

斧頭砍開濁滯的空氣

歌聲打在沉郁的臉上

34

云朵翻涌如聒噪之市

沉默就是黑暗？

而在這黑暗的威壓中

一只鳥兒的叫聲多么明亮

在淫雨和晦暗的回廊

愈來愈少的詩意和激情

被一只扶著風翼的翠鳥

緩緩提升，此刻

云翳離開了屋頂

沉重的帽子離開額頭

衣服在飛，它離開了我的腐肉

語言的象群遠適異鄉

在刪盡枝葉的秋林間

我輕輕地醒來，內心澄明

35

你會看到的。當種子

落進了圣徒的心中

鋼筋水泥也要折裂

根在云朵中尋找諾言

這是一個飛行的時代

樹木拔地而起

人心不在胸間

時間也不在鐘罩里面

冰塊著火了，海面被卷起

烏鴉繡滿太陽

一根麥管吸干夏天

干旱的土地上滿是喝醉的酒廠

你會看到的。當圣徒

吃完了兵書，世界從此安定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