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某個早晨

一個叫Ｗ的作家，居住在中國一座大城市。有一天突發奇想，從他工作的工廠里辭職出來，專門從事寫作。中國缺少一個卡夫卡，Ｗ想，那我就是了。于是他搬到城外去住，就是被稱作城鄉結合部的地方。那地方居住著民工、流浪藝術家、暗娼和一些不知道身份的人。Ｗ是個認真的人，書生氣的厚道中還帶著幾分狡猾。他讀過卡夫卡的所有作品。雖然他很想把自己的名字改做K，但是他只能叫Ｗ。他租住著一家農民的房子，在二樓上。隔壁鄰居是一個女人，是個妓女，Ｗ很很有把握地斷定。跟妓女做鄰居，Ｗ很不情愿，可是這個房子租金很低，Ｗ最終還是住下來了。他每天從一清早開始寫作，中午出去吃飯，下午接著寫，他在忙碌的時候，鄰居卻是常常在睡大覺。這讓Ｗ覺得很不公平。到了晚上，Ｗ覺得很無聊的時候，卻正是鄰居出去工作的好時光。這讓Ｗ更覺得不公平。這種不公平還體現在多種地方。比如Ｗ常常手頭很緊張，而隔壁的女人卻穿得鮮艷華麗。Ｗ啃干面包的時候居多，隔壁的女人卻常常在屋里喝酒。Ｗ孤獨得像卡夫卡，很少有人來拜訪他；隔壁的女人卻像是得了諾貝爾獎，電話不斷，朋友很多。這樣比較起來，Ｗ覺得自己很悲壯。

一天早晨，Ｗ正從床上爬起來，房門卻好像自己開了。Ｗ抬頭一看，隔壁的女人站在門前，正看著他正把褲子往腰上提。Ｗ吃了一驚，由于常年在桌前呆坐，Ｗ的小腹很凸出，穿褲子的時候很費力。所以女人看他的時候，他的褲子老是提不上來。女人一直看著Ｗ很丑陋的小腹，幾乎讓Ｗ覺得有些羞恥了。他想要呵斥女人，可是女人實在太漂亮，讓他沒辦法開口。有事嗎？Ｗ一邊努力往上提褲子，一邊問。女人說，看你穿褲子呀。這話讓Ｗ很意外，他本來以為女人找他有事，可沒想到女人這么說。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跟女人說下去。他只好沉默下來，直到把該死的褲子提了上去，遮住了肚臍眼。

女人站在門口，就像是一直在等他穿褲子。當Ｗ穿好褲子，女人才說：有人找你。Ｗ問：誰找我？女人說：在我屋里，你去了就知道了。

如果誰找我Ｗ，那他可以直接進我房子里，為什么要在你的屋里等我呢？Ｗ心里很疑惑。他看了看女人的臉，想要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但是女人臉上什么也沒有，就像他鋪在桌上的稿紙。Ｗ想，我可以在自己屋子里等。但是他轉念又想，還是去看看吧。

于是Ｗ準備出門，走到門口，女人卻不給他讓路，Ｗ離女人很近，嗅到了她身上的一股子潤膚霜的氣息。女人的臉很光滑，眉眼分明，Ｗ不得不承認，她有做她那一行的本錢。

Ｗ正欣賞女人的臉蛋。女人說：你洗一下臉吧，你眼角有眼屎。Ｗ下意識地伸手往眼角抹了一下，手上果真沾著眼屎，很大很骯臟的一團，足以讓Ｗ為自己感到惡心。Ｗ于是回頭拿了毛巾擦臉，女人像一開始那樣，始終看著他做這些事。

Ｗ來到隔壁女人的房子里，發現那里真坐著兩個年輕女人。那兩個女人對Ｗ說，你被控告了，我們來審查你。

Ｗ震驚得厲害，一時間腦子里都是空白。他看兩個女人，兩個女人一臉平靜。他又看自己的鄰居，她也是一臉平靜。Ｗ想，她們是誰？開什么玩笑？可是看她們的樣子，很嚴肅，像是三個女警察。Ｗ想，如果是個玩笑倒挺不錯。

她們是你朋友么？Ｗ問隔壁的女人。隔壁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說：不是，她們是我的同事。

同事？Ｗ看著那兩個良家婦女一樣的女人，感到不可理解，在心里問：難道她們也是干那個的？

那兩個女人像是看出了Ｗ的心思，厲聲對他說：你不要亂想，我們是奉命來審查你的，你被控告了！

Ｗ笑了笑，對隔壁女人說：那你也是她們一伙的了？

隔壁女人說：我們為某個組織工作。

Ｗ問：什么組織？

隔壁女人說：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Ｗ有些生氣：你們憑什么審查我？我要看你們的證件，我是個作家。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我們知道你是個作家，說不定大家都知道呢，至于我們的證件，你沒資格看，我們現在就要審查你。

女人跟壞人一樣蠻不講理，Ｗ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果有幾個講道理的人來，他倒是可以對付。Ｗ一向在女人中很得人心。他曾經跟許多年輕女作者有過交往，她們對他才華的佩服常常使他雄心勃勃。Ｗ是念理工大學出身，在大學時他那樣的大學里女生如同鳳毛麟角，Ｗ能沾上的機會很少。所以Ｗ常常混到文科大學去，那里的女孩子一抓一把，她們中有很多喜歡Ｗ。Ｗ現在辭職出來專事寫作，常常被那些朋友邀請去大學搞點講座，Ｗ已經在幾家全國大刊上發表過幾篇很有個性的小說，是以很先鋒的姿態出現在愛好文學的大學生面前的。由于老是被朋友們和寵他的評論家們稱為先鋒作家，Ｗ慢慢地就覺得自己很先鋒了。最后他下了決心要當中國的卡夫卡。卡夫卡不怎么討女人喜歡，Ｗ覺得自己跟Ｗ唯一的區別就是自己比較討女人喜歡。

現在Ｗ覺得沒法跟她們講道理，她們板著面孔，一直看著Ｗ。Ｗ決定施展自己的魅力，來征服她們，就說：幾位女士，你們想要審查我什么呢？

那兩個坐在床沿上的女人說：我們要審查你的身體。

Ｗ又愣住了。他本來想擺出一副和平的樣子，博得女人的歡心，卻沒想到她們會給他來這一招。于是他靈機一動，笑著對她們說：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親愛的女士們。

隔壁的女人說：你不溫柔吧，那天我聽你打電話，不是在罵人嗎？你罵誰呢，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

Ｗ想，我犯不著跟女人一般見識，罵人的事，Ｗ很清楚，那是有個家伙在報紙上寫文章，說Ｗ的小說連詞句都不通，東扯西拉，是什么先鋒，純粹是嘩眾取寵。Ｗ看了很生氣，覺得一個未來的卡夫卡，居然受到如此批評，Ｗ一怒之下，在電話中大罵那個寫文章的家伙，還連同那家伙的母親和姐姐都罵了一氣。

這就是我的罪狀嗎？Ｗ問。

三個女人都不理他。Ｗ于是笑嘻嘻地說：我很榮幸被你們審查，三位美麗的女士。

三個女人一齊說：脫掉你的褲子！

Ｗ本能地要轉身離開。但是他還是沒有離開，他諷刺地說：脫就脫，難道你們還沒看夠光屁股男人嗎？

三個女人沒理他，她們六只眼睛一起盯著Ｗ。Ｗ解開皮帶，褲子卻不從腰上掉下來，因為他的小腹太大了，像個臺階支棱在那里，掛住了褲腰。

Ｗ本來想褲子解開自己掉下去就好了，既不費勁，又省了手腳，不知不覺地脫掉讓褲子掉下去，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可是，三個女人一直盯著他的褲子，褲子像是個害羞的女人，欲行又止。

Ｗ很尷尬。于是他決心耍賴。他嬉皮笑臉地望著三個女人，說：你們哪位來幫我脫掉褲子，我會感到很榮幸的。

三個女士看著他的褲子和挺起來的小腹，都不理會他耍賴。她們厲聲說：脫！

Ｗ于是朝著離她最近的隔壁女人走過去，他希望走動中，褲子能掉下去，因此他動作很夸張，像一只突然站立起來的公狗。他想既然你是做妓女的，給我脫脫褲子總不是難事吧。等他走到隔壁女人面前，褲子依然懸掛在小腹上，肚臍露出了半邊，像一只大爬蟲。黑乎乎的。

想到是隔壁女人、這個妓女招來了這幫審查者，Ｗ更加無賴起來，他把臉貼近這個妓女，說：幫我脫褲子！

你是個作家，又不是個嫖客！隔壁女人鼻子對他的撒嬌嗤之以鼻。

你太漂亮了，我想當個嫖客！Ｗ繼續耍著無賴：我早就想嫖你一次了。

Ｗ覺得侮辱一個妓女算不得是侮辱。所以他大膽地耍著無賴。

沒想到那兩個坐在床上的女人站了起來，走過來，每個人打了Ｗ一個耳光。耳光聲很響，Ｗ一時間懵了。

怎么可以打人呢？怎么可以打人呢！Ｗ覺得忿忿不平。

打人也是一項審查。那兩個女人說。她們拍了拍手，節奏很整齊，像兩個跳拍手舞的姑娘。然后她們又坐回床沿上。

Ｗ很憤怒，由于他的憤怒牽動了肌肉的運動，褲子現在懸在小腹上，即將掉下來。站在旁邊的這個妓女始終沒給他脫褲子。Ｗ對她說：我給你錢，你給我脫褲子。

這時，隔壁女人才伸出手來：拿來。

Ｗ連忙從褲子兜里掏錢，他記得褲子兜里還有一點兒錢的。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他要讓這個女人給他脫掉褲子，他愿意出錢。他要跟她們對著干一次。他不能自己脫褲子。

就在Ｗ從褲子里掏錢的時候，褲子突然掉了下來。于是Ｗ沒掏到錢，光禿禿的小腹露了出來。內褲像是一片樹葉覆蓋在一片荒地上。

內褲很臟啊。那兩個坐在床沿上的女人評價道。

Ｗ嘲笑隔壁女人：你看，你掙不到這錢了。

Ｗ有點兒勝利了的感覺。隔壁女人說：我不會幫你脫內褲的。

Ｗ想，我今天偏偏要你給我脫內褲。于是他又耍起無賴來，對隔壁女人、這個妓女說：我還是給你錢，你給我脫內褲。

夠了！仿佛一聲驚雷，兩個坐在床沿上的女人沖著Ｗ吼道：你脫得還不夠嗎，作家？把你骯臟的內褲留在那兒吧！

Ｗ覺得自己占了上風，她們快崩潰了，他想。于是他決定要耍賴到底，直到打敗她們。

他蹲下去，從褲兜里邊掏出幾張鈔票，然后很艱難地站起來，把鈔票遞給隔壁女人，說：給我脫！

隔壁女人望著床邊坐著的兩個女人，她們似乎在笑。這讓Ｗ很惱火，她們不應該笑，她們應該氣惱。因為Ｗ覺得自己快要勝利了。

于是他理直氣壯起來，聲音很洪亮地對隔壁女人說：脫！

現在Ｗ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威武不屈的男人了。

但是出乎意料，她們都沒理他。她們既不很氣惱，也不很快活。她們互相看看，像是在用眼神商量什么。后來她們像是聽到某種口令，一齊把衣服脫下來，露出了她們光滑明麗的肉體。她們先脫去外套，里邊的毛衣和褲子，只剩下緊繃繃的胸衣。然后在Ｗ目瞪口呆的時候，她們又把胸罩和內褲都脫掉了，像三尊光滑的玉雕，矗在Ｗ面前。

整個過程，Ｗ一直瞪著眼睛看著。他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看著她們脫衣服。他被她們吸引住了。

隔壁女人說：你不是天天在想嗎，現在你就看個夠吧，我們不要錢。

Ｗ說不出話來。他一直在咽口水，咽口水的聲音很響，大家都聽到了。

那兩個陌生女人說：我們的內褲很干凈，你看到了？

Ｗ低頭看看自己的內褲，那上邊斑斑駁駁。Ｗ現在沒有勝利的感覺了，他垂下頭，像一個真正受審的人。

最后，三個女人慢慢穿上衣服。屋子里只有Ｗ還光著身子。

隔壁女人拉開抽屜，從里邊取出一卷鈔票，摔給Ｗ：這是你該得的報酬。

Ｗ看著自己面前像樹葉一樣鋪了一地的鈔票，然后聽到三個女人說：你可以回去了。

Ｗ覺得失敗到了極點，于是又想出了老辦法，耍無賴。他對三個女人說：你們得把我的褲子給我穿上！

三個女人哈哈大笑，她們像是在聽天方夜譚，說：作家，滾回去吧，你自己脫的，自己不穿上，難道要光著你的臟屁股去火葬場嗎？

最后，Ｗ自己把褲子艱難地拉上來，因為小腹很挺，他拉得費勁緩慢，這之間，那三個女人一直在旁邊觀看。

Ｗ提著褲子走出去，想：對于中國的卡夫卡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責任編輯：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