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
老莽將族長的女兒滿女女往寬實的背上一甩,一只手捏緊滿女女軟綿綿的手腕,另一只手野勁牛力地鉗緊滿女女溫熱豐腴的腿胯,任憑她怎樣不要命地在他肩上掙扎撞碰,他硬是一口氣掮著她跑過了三座跑馬亭。
綿長綿長的官道上,每隔十里就有一座跑馬亭。
這一年老莽才二十歲。
然而卻已是個令方圓數十里的挑鹽佬們聞風散膽的鹽匪。
一個擁有半百草莽弟兄的“山頭王”。
滿女女本來是可以好生生地做老莽的婆娘的,倘若他不上山。
他和她是“鐵婚啊”!
那一年,老莽父親和族長都有了婆娘。女人都是從貴州大山里逃荒來的。那時族長還不是族長,而是一個能挑兩大簍鹽有一口氣橫跨五座跑馬亭的鐵漢子腳伕。古街上的腳伕沒一個不服透了他。那晚上,老莽父親和還不是族長的黑石頭在古街一座最威嚴肅穆的祠堂里燒起了兩堆火。他們請來了古街上所有的挑伕漢子,還有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然后每人都篩上一海碗紅茹酒,各自同自己那貴州來的女人雙雙飲下了這又苦又辣的液體。接著,老莽父親和黑石頭兩條鹽路上有過生死之交的漢子又各倒了一碗“雞血酒”,他們把滿臉嫣紅雙目晶亮花朵朵樣的婆娘拉到身邊,然后將紅艷艷的“雞血酒”一飲而盡,說他們婆娘若生下的都是兒子,就結拜為弟兄;若生下的是一男一女,就結為“鐵婚”。
然而,就在老莽剛滿一歲的時候,貴州來的女人卻在一個黑夜里跟著一個鹽商走了。
老莽父親沒想過自己的婆娘會跟了別的男人離開他和尚未斷奶的兒子。細細回味和女人在一起的所有時日,回味苦凄凄的日子里女人對他的柔情,卻怎么也悟不出自己簡單的日子里那復雜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彎彎岔岔。
老莽父親怎么也想不通,那賊日的鹽商只用幾串冰冷的銅錢竟然眨眼間就輕而易舉地敲碎了他對婆娘那滿滿實實的情意。
于是,就在這一年,老莽父親那擔被歲月涂抺得紫紅紫紅的鹽簍里便一頭裝進了老莽,一頭塞滿了破爛家什。黑石頭得知老莽上了山,氣得將那只曾盛過“雞血酒”的大海碗狠狠地砸在自己青筋鼓鼓的額上。海碗碎成了幾瓣,他的額頭也被砸得稀爛,仿佛這樣就意味著“雞血酒”所包容的“鐵婚”也從此砸得稀爛無存……黑石頭疼得差點昏過去還雙眼瞪著古街不遠處一座座跑馬亭,厲聲大吼:
“都給我滾吧,沒出息沒骨氣的野男人都他媽的給我滾遠點,算老子瞎了眼看錯了人!”
老莽剛上山的時候,幾個坐山為王的匪鬼一窩蜂擁上來圍住他,將他的鹽簍搜了個遍盡,能吃的眨眼便一搶而空。老莽父親也不作聲。只顧猛猛地吸那火辣辣的旱煙。待那伙山盜要離去之際,他才突然沖上去便給了他們一頓好揍,直到他們乖乖地放下東西,不情愿而又無法不乖乖地討饒。
山盜們自然不會曉得老莽父親是個曾經赤手空拳打死過三頭野豹子的鐵塔漢子。
便都圍攏他跪下來。
便都在地上把頭磕得山響。
都要老莽父親做他們的“山大王”。
老莽父親鐵青著臉,一雙血紅的眼珠瞪著跪在他腳底下的一伙曾是那么兇蠻地出入鹽路上的鹽匪們。心里有一種被一只魔爪剝皮抽筋而又重新給他蒙上一層猙獰可怖的面皮和筋骨的抽心鉆痛。他突然咬緊牙巴骨,咬得“嘎啦嘎啦”響。然后對天長嚎:“人哪樣子活不是一樣?狗日的,老子就這么干了!”
老莽父親吼完,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自己的額頭上劃了長長一條口子,那血便“啪噠啪噠”像紅色的豆子砸在山地上。接著,他又對鹽匪們吼道:“他媽的,你們都給我把狗腦殼抬起來,抬起來,要做老子手下的弟兄,就得給老子放點血出來,給老子留下印記!”
老莽吼完這句話,就兇狠狠地在每個人的額頭上都劃了長長的一條口子。
連鹽簍里坐著的老莽也沒放過。看著老莽父親在自己幼小的兒子的額頭上留下那殘忍的一刀,鹽匪們都流下了淚水,都又一次在他面前跪下了。
愚蠻的漢子們的血滲進了褐黑清瘦的山泥里。
老莽父親撕開衣褂,發出一陣野狼出山時的狂笑。
老莽剛滿五歲的時候,老莽父親就從山林里捉來活生生的山羊、麂子或各種山鳥,要老莽用牛耳尖刀狠狠地一刀一刀地亂戳。起初,老莽怎么也舍不得下手,他覺得那一條條活生生的生靈跟自己一樣,因見不到母親是那么可憐巴巴。可是,父親寬大的巴掌是那么嚇人,他怕父親的牛耳尖刀會一刀宰了他,便閉緊眼一頓亂戳。于是,被宰殺的生命和父親那變聲變調的狂笑便化作了一面帶刺的網……
老莽父親咽氣那一年,老莽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壯實漢子。
那一天,如血的殘陽似乎一下子掉到了老莽父親居住的那個山洞口,灼熱而又寒冷。
老莽父親就那么僵直地躺在山洞里的地鋪上,他的面前燒著一堆似燃似滅的“堂火”。誰也說不清他為什么突然這樣一躺倒就再也起不來,人的生死之謎就是這么簡單而又復雜。
“老莽,你雜種給我過來?!崩厦Ц赣H在弟兄們的攙扶下艱難地抬起身子叫老莽,待老莽走近后,便對他說:“你小雜種跟著老子在這山頭上人不人鬼不鬼滾了十來年,滾得還像條漢子??粗阌辛诉@手活命的本事,老子到陰曹地府也不擔心你沒法子過日子了?!闭f著,伸出一雙刻滿了歲月疤痕的手把老莽摸了個遍,之后又道,“你給我下山去,下山找滿女女做婆娘。下山后你要好生打獵,拿出本事養滿女女,養自個婆娘。老子這一世連個婆娘都沒一床睏到底,日他娘的真是個不中用的男人!”
老莽父親這一串話是對兒子的遺囑卻又不像對兒子所說,仿佛是對一位同過生死的心腹弟兄在說話。便雙眼噙滿了淚。
老莽默不作聲。
一臉的木然。
父親的殘暴和兇蠻早就使他陷于生命的惶惑。父親的即將離世并沒勾起他多大的悲傷。他甚至覺得父親的死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樁極平淡極自然的事。在他的意念中,父親在多半時刻只是個“山頭王”,一個令他懾服的鹽匪大頭。他很感激父親自小逼迫他殘酷地用牛耳尖刀任意宰割山野里狐鹿麂兔之類的生靈,造就了他在長成一條同父親一樣剽悍的壯漢后,不眨眼睛就能從那些不乖乖交出“買路錢”的商人或挑伕身上割下他隨意想割的任何一塊肉的野膽和勇氣。父親還把銃上的真功夫也用狠毒的法子傳給了他。他教他打飛鳥,沒打中就用銃桿砸他,把他扔進山野上的“老虎刺”里懲治他,逼他使出全部心計來學他在銃上的那手“絕活”。于是,有一段時日里,山上到處都是死去的各種鳥雀和山獸,甚至連鳥啼聲也聽不到了。老莽手里那桿紅光锃亮的老銃,對那些自然界美麗的精靈產生了一種難以意想的殺傷力。后來,老莽終于拿下了父親那道“絕活”——他能隨心所欲地打中飛鳥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能打中奔馳的野獸任何他想打中的地方,要打翅膀他絕對不會打在腿爪上,舉銃便中,從不虛發。且從不打靜立不動的禽獸,能飛的他要用獵狗趕飛再打,能跑的便故意驚跑它才開銃。
憑著這些,他在弟兄們眼里便有了如同父親一樣的威望。
沒想到父親在咽氣的時候會叫他下山。
他實在搞不懂父親到底是想向他留下遺囑還是想對他訴說心事。以往父親同弟兄們也說過自己和黑石頭那層親密,也說過貴州女人和鹽商們,說了后就把自己灌得死醉。每每這情景出現,老莽不僅生不出一點對父親的情義,反而感到他是那么可憐可咒可惡。
他受不了父親肆無忌憚地當著他的面同弟兄們談論他和那個貴州女人——他陌生的母親。老莽父親一談起來就是那么粗俗那么傳神,仿佛不是在談,而是正摟著那個白嫩誘人的軀體在盡情地翻江倒海。老莽看著父親這副嘴臉,就徹頭徹尾地否定了這個山頭王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想到半個月前父親對那個鹽商販子的懲治,老莽就感到既開心又靈魂發緊。那天,官道上跑來一匹黑馬,馬上馱著一位鹽販子。老莽父親和手下弟兄正劫持一個山頭沒有得手,空手而歸,有幾個弟兄還被鹽販子花大洋買通的保安團的人打傷了手腳,差點丟了性命。這時竟意外地撞上這個鹽商,心里便生出切齒咒恨。他二話不說,一銃擊倒官道上飛奔而來的黑馬,然后躍身奔上官道,抽出牛耳尖刀,劃開嚇得癱軟在地的鹽商的褲襠,從從容容地掏出了鹽商腿胯里那兩顆標志雄性生命的血淋淋的肉丸。然后對鹽商說:
“沒事了,上你的路吧,伙計。”
言罷,便同弟兄們上了山。
老莽父親就這樣活生生將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男人閹割了。
細想起同父親這十多年一起度過的時日,老莽真真切切地感到父親的死對他是一種解脫。父親那把總是沾著血跡的牛耳尖刀和那支黑洞洞的銃淋淋漓漓地塑造了老莽。不管怎樣,他也只認定地上躺著的漢子是一個他佩服又更忌恨的“山大王”而決不是父親。他清楚自己在野山野嶺同父親一樣威風一樣有氣魄。除了父親,弟兄們沒一個不服他。他曾好多次這樣想:只要這個稱作他父親的男人一死,他媽的這個山頭就是我老莽為王了。
如今,這個魔王終于逞強不起來了。老莽感到有點沉重又有點說不出的舒坦。
一群雪白的鳥不知來自何處,在蒼?;趾氲纳揭吧峡诊w旋,仿佛是在尋覓什么,又仿佛是在逃避什么,然后往山谷下那條悠悠綿綿地流向古街的藍藍河飛翔而去。
老莽不再看滿臉猙獰的父親,而用目光緊緊地追隨飛翔的白鳥。腦子里便想起了古街那個還不知模樣的婆娘,那個同他訂了“鐵婚”的滿女女。
只有這時,才覺得父親還有點像父親。
父親給他訂的“鐵婚”,使老莽第一次在心里產生了一點對父親的情感。
聽完父親不知是遺囑還是訴說的那番蒼涼話語,老莽突然從麻木中醒來了,醒來后便產生出一種真實的感激。他真想跪到父親面前叫他一聲父親,可叫出口的卻又是充滿崇拜又充滿嫉恨意味的“老大!”
父親一直是要老莽叫他“老大”或“大哥”的。
因為老莽額頭上有父親留下的“鐵證”——這是鹽匪之間不可更改的弟兄標志。其它任何情感都被這種標志所抹殺。
父親最后一口氣怎么也咽不下,他要老莽盡快下山同滿女女成親,然后再帶滿女女上山。
于是,順著那條鐵灰色的官道走了十座跑馬亭,老莽終于找到了有滿女女的古街。
沒想那婆娘卻早就不是他婆娘了。
早就另許了人家。
不能怪黑石頭。
黑石頭在老莽父親帶了老莽上山后,雖然氣得用大海碗砸爛了自己的寬大前額,但內心里卻非常清楚:他同老莽父親訂下的“鐵婚”其實是無法砸掉的——“雞血酒”在古街的訂婚儀式中是比大山野嶺還要莊穆的程序。且還請古街上的老私塾先生用綿紙寫下了老莽和滿女女的生辰八字作為婚約,這事還被記入了族譜。因此,黑石頭只眼巴巴盼望老莽父親能走回頭路,重新回到古街。
藍藍河的水永無休止地嗚咽而去,掠走了一個又一個粗粗糙糙的歲月。
而老莽父親卻一直沒再回來。
藍藍河碧藍碧藍的河水把滿女女喂大了。
那是怎樣一個滿女女呵!
她的身段兒柔娜健壯春氣勃勃;那雙飽滿渾圓的乳峰似乎蘊滿了生命的潮水,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顫蕩出誘人心魄的波影;那臉是那么白嫩豐腴,有如帶雨梨花;那一雙細長的眼睛比藍藍河的水還要晶瑩透澈和深邃,似乎沒有底,似乎任何生命只要掉進這雙美麗誘人的眼仁里就會被淹沒……
黑石頭看著女兒的花容月貌,心里一陣陣自豪又一陣陣不安。他曉得這“鐵婚”對滿女女的一生一世將意味著什么。心里酸酸苦苦地盼望的那條漢子總是沒在古街沒在藍藍河碼頭露面,他便常常站在吊腳樓上,望著向遠處延伸的官道出神。
黑石頭對老莽父親,是懷了一腔永不泯滅的情義的,盡管他那么鄙恨他。
不管老伙計死了還是活著,他都要對他固守那份道義!
可是,當滿女女得知父親早就給她訂了“鐵婚”時,當她從古街上的人們的談論中得知那個鐵定的男人是個坐山頭的鹽匪時,她便躲進曬樓上那間小閨房里哭哭啼啼鬧騰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黑石頭又是哄又是勸又是打又是罵。森嚴的族規猶如褐黑的磐石,滿女女不是不曉得這一點,也不是不曉得父親心里那股酸水苦水。但要她這么一位嫩鮮鮮水汪汪的女崽做一個占山為王、殺人越貨的山魔野鬼男人的婆娘,她便害怕得真想跳進藍藍河。她實在搞不懂這個塵世,搞不懂這個塵世上遠遠近近的秋來冬去。于是便怯生生地同古街上一個后生粘乎乎地相好了,并心甘情愿眼淚婆娑地將一腔子滿蕩蕩的少女柔情毫不保留地傾獻給了那后生,似乎這樣才沒枉活一生。
老莽轉悠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滿女女家的吊腳樓。
這天他掮了父親留下的紅晃晃的老銃,那把牛耳尖刀別在他的褲腰上,肩上還掛了一個沉甸甸的紅褡褳。
像個土匪又像個獵手。
徑直進了滿女女的木樓。
進屋后,他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從從容容地取下褡褳往樓板上一擲,那褡褳里便發出“丁零當郎”的金屬撞擊聲。接著又從大操頭馬褲寬大的褲袋里掏出一張被蟲子和歲月蛀得千瘡百孔的黃綿紙——這是父親交給他的“婚契”。
族長手里也保存著這么一份同樣的“婚契”。
老莽干完這些,便看一眼驚駭不已的族長,然后又用那雙野性的目光出神地凝睇著坐在火塘邊燒茶的滿女女。滿女女本來就姣媚誘人的容顔,這時在火塘邊經那火光一映一晃,那情態就更加楚楚動人了。老莽沒想到父親會給他定下這么一個如花賽月的婆娘。
老莽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養活滿女女。
見滿女女和族長驚慌迷惑,想說什么想問什么卻又始終沒開口,老莽這才說話:“我是老莽,下山來和滿女女成親的。”
仿佛在說一樁極平常的事。這聲調正是他往日在山頭上隨隨便便地唆使弟兄們割下與他逞強對抗的過路挑伕或鹽販子們身上的某塊肉時那種聲調,陰冷而又堅硬。
滿女女一聽老莽的話,就拼命跺腳拼命嚎啕痛哭。她說她不會嫁給他,寧愿跳進藍藍河也不會嫁他這個強搶強要的土匪。她還說她有男人了,男人是她自個找的,她不怕觸犯族規不怕沉潭。
滿女女的話把老莽氣得粗氣大喘,像只被激怒的野牛、野豬、山豹。
他突然“嗖”地抽出牛耳尖刀,拋向空中,劃出一個優美得像空洞洞的半邊月亮一樣的弧,然后接住。這動作嚇得滿女女不敢再作聲,只是將一雙黑眼珠盯牢老莽。高大如牛的老莽彎下腰,揀起那只又長又沉的褡褳,一刀劃去,里面的銀元便嘩啦啦撒了一屋。
老莽自進滿女女的吊腳樓,心里就一直被某種東西沖撞得很是緊迫又很是好受。這時,滿女女對他的又哭又罵,使他覺得她是那么柔弱,柔弱得那么有婆娘味兒。便感覺到有股熱乎乎的潮水在體內翻攪澎湃,似乎要將他生吞活剝,似乎要將他卷進生命的某個期限里去……
于是,便旋風一般兇神惡煞地跨到滿女女面前,對她說:“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做不做我婆娘!”
老莽說完這話又怪模怪樣地看了一眼木頭人一樣的族長,然后像他進屋時一樣,從從容容地把靠墻放著的老銃挎在肩上,再一把抱起滿女女,往寬厚的肩背上一甩,對族長說了句:“我老莽縱然做了土匪,疼婆娘還是曉得的,你莫擔心。”
便跨步出了吊腳樓,出了古街。滿女女越是抖顫得厲害,老莽的雙手越是把她鉗制得鐵緊。
族長仿佛置身于噩夢。
待他從噩夢中醒悟,淚水漣漣吭哧哧追出吊腳樓時,老莽早已在官道上化作了一個幽靈樣的小黑點。
老莽將滿女女背上山,已是黃昏時辰。
這天黃昏比他下山那天黃昏似乎更加凝重而幽麗。那血紅的夕照漫遍了整個山野。浸裹在夕陽中的天籟地籟顯得是那么渾厚深奧,似乎蘊藏了許許多多不可感知的東西……
老莽氣喘如牛地將滿女女從肩背上放下來。
滿女女早已嚇得半死不活。此刻見到眼前這四五十條人不人鬼不鬼的鹽匪,更是駭怕得差點氣絕。
老莽父親用一雙空茫幽暗的目光仔仔細細地看著滿女女。
腦子里頓時便有兩只盛滿了“雞血酒”的大海碗碰得“當當”山響。這響聲像一塊塊鋒利的瓷片,在他整個頭顱和周體鉆扎。良久,他才把隱藏著兩抹慈愛光亮的目光從滿女女身上移開,將它們移到老莽身上。他伸出手,指著老銃,老莽便將老銃遞到他手里。他把銃貼在自己褐黑的臉膛上摩挲來摩挲去,然后將銃復又遞給老莽,臉塊冷漠陰沉。由于狠狠地咬了幾下牙巴骨,臉腮上的肌肉便鼓突突地彈跳了幾下。十九年前,當他看著那些被他的威力降服的鹽匪們跪倒在他面前要他做他們的“山大王”時,他也曾這么狠狠地咬過牙巴骨。
老莽父親臉上彈跳的肌肉松弛下來后,便將一雙眼睛緊盯著老莽的眼睛,似乎想從兒子的眼里尋覓什么。半響,才說:“滿女女,我總算看到你了,可憐這十多年,苦了我那黑石頭伙計。”
老莽父親說得很低沉,仿佛這語調來自另一個世界。他撐起身子坐起來,接著說道:“老莽,你如今總算是跟著我滾大了,我的那手絕活你也接過去了。下山吧,老莽,用你手里這條老銃養活滿女女。”
老莽聽了,惶惑地凝視父親。
他只覺得父親在說胡話。
他搞不懂父親,也不想搞懂。
“下山,都他媽的給我下山!”老莽父親,環視一眼洞里洞外蹲著站著的弟兄們,竭盡余力吼道。
“老大,大哥!”老莽一下跨近父親,大聲叫道。十多年來他一直是這么稱呼父親的。
只有這么叫的時候,老莽心里才滾過一種親切的情感——像這山上所有的弟兄一樣,這聲“老大”或“大哥”的稱呼包容了他對這個“山大王”真真切切的弟兄關系。老莽記得很清楚:在他十歲那年,弟兄們慫恿老莽叫“山大王”一聲父親,嚇他說:兒子不叫生身父親為父親,會折陽壽會短命會討不到婆娘的。于是,他便真的叫了一聲父親,沒想到父親卻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兩眼冒火,臉上刻上了幾個清晰的紅指印。父親用血紅的眼睛瞪著他,吼道:“你這個小狗雜種給我摸摸你狗額頭上的印記,給我摸摸!你要記住,你小雜種是我手下的弟兄,你要像那些弟兄一樣跟我在這山里摔打。你別以為父親父親的一叫就可在老子面前變嬌了,變軟了,軟得不像個男人了。莫想偏了你小狗雜種的腦殼!”
老莽以后便再也沒敢叫過。
這次父親突然提出叫他下山,這話真使他感到吃驚又義憤甚至鄙視。
老莽動情動色地叫出這聲“老大”,叫出這聲“大哥”,是想提醒父親別忘了自己在這大山大嶺上的身份,更是對父親的嘲弄。
“老莽,莫這樣叫我了,叫我一聲父親吧。”
老莽父親灰沉沉的眼里有兩顆亮亮的液體在往外擴散。說完這話,便期待地凝視老莽。
老莽避開目光,把它們投向沉重的夕陽??粗@黃昏下蒼?;覞鞯囊吧揭皫X,老莽感到它們儼然就是一片片海浪,感到自己就是這迷離海洋波峰浪谷中的一只小漁舟,雖然遭受了數不盡的拍打,卻不甘離開這塊生息的天地。
“老大——”老莽極力想叫一聲父親以滿足父親的心愿,卻怎么也叫不出,出口又變了。
老莽父親看著老莽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便覺得自己這二十年來一直在做一個長長的噩夢。他感覺到黃昏夕陽在這個噩夢的邊沿“吱吱吱”地流淌。他感覺到這夕陽又“嘩啦啦啦”地瀉進了他陰郁郁的眼珠仁的深處,同時又“嘩啦啦啦”地擠進他生命的深谷。
“你狗雜種好生生給我帶滿女女下山。老子教你的那手銃上的絕活也是為你下山作打算的?;毓沤秩?,老莽,我咽氣后你就給我和滿女女回古街去,滿女女父親不能沒有滿女女?!?/p>
老莽父親撕扯著自己比歲月還枯黃紛亂的長長的頭發說。
老莽突然發瘋地笑起來。笑得像哭。
“哈哈哈,用鹽簍挑著我到這里來的是你,在我額上留下印記的是你,這時節要我下山的又是你。我不下山,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只有這野山野嶺。哈哈哈,他娘的這個塵世上,我老莽只曉得這塊地盤,只曉得這里,哈哈哈哈……”
老莽的狂笑猶如山鬼的哭嚎。
“老大,我和你只是弟兄,只是弟兄呢,別的什么關系我也不是。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是你把我磨成了一條好漢,我不會忘你的恩的??墒牵闳缃癫恍辛耍恍辛吮阋蚁律?,怕我比你強,怕我搶了你的威風超了你的威風。老大,你說你是不是這個心思?是不是?”
老莽的狂笑和粗蠻的嚎嚷撕裂黃昏的沉寂,把空幽幽的山谷填得滿滿實實。
“你個畜牲,老子是你父親,是你父親!”老莽父親捂住胸口大吼一聲。
老莽野狼嚎叫一般的狂笑更加狂烈起來。其實,他的眼眶子里已盈滿了淚水。
嚷叫完了后,老莽便像父親一樣把牙巴骨咬得山響,臉腮上的肌肉蹦跳了好幾下。他突然抽出牛耳尖刀,走到早被嚇得半死的滿女女面前,說:
“既然做了我的婆娘,既然上了這個山頭,就得按這里的規矩辦,就得成為大伙的弟兄!老子從今天起就是這里的大王!”
老莽說著,在滿女女光潔白皙的額頭上劃了長長一條口子……滿女女一聲慘叫。她額上的血滲了出來。夕陽擠進洞口,灑在滿女女的面額上,散射出一片陰冷的寒光。
一群雪白的鳥從灰濛濛的天穹掠過。它們穿透凝重的夕陽,向藍藍河飛翔而去。
似乎是逃避什么又似乎是追覓什么。
老莽父親和老莽都不約而同地抬了目光,去看這群白色的生靈。
這鳥他們往日也常常見到。
此刻卻怎么也想不起,這是一種什么鳥。
黑雨
一
黑蒙蒙的雨霧攪得天地一片昏暗。
老牯和野崽被這昏天黑地的狂風暴雨逼進跑馬亭后,連續三天三夜,這雨就片刻也沒有停歇過。
帶來的那點糠菜粑和高梁餅昨夜里就吃個精光了。
鹽簍里銅錢倒還有幾串,那是鹽路上落伙鋪用的。如今被黑天大雨趕進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跑馬亭,晚上只有蜷縮在這亭子里過夜了。可是,省下的銅錢又有什么用呢?老牯對這條古老的官道是再熟悉不過了,每座跑馬亭四方周圍有哪些村寨哪些小街小鎮他都曉得,都清楚得很?,F在這個勉強能供他藏身立足的跑馬亭周圍都沒有街鎮,最近的蛤蟆鎮離這里也有十八里路程。
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處了。
那就是翻幾座山坳,穿過白鷺河,到距這里差不多10里路遠的白鷺寨去找水月。
想到水月,老牯的心坑坑里就一陣格格噔噔蹦跳,就涌出一股怪滋味。要不是為了這個嬌憨的婆娘,自個哪會落到這樣的一個鬼地方啊。前面過兩座跑馬亭就到處是村寨和街鎮,還有那數不清的吊腳樓下洗衣衫的船家女子的山歌小調,也是那么逗人??墒?,他老牯就是沒有動過心,滿腦子里就是只閃晃著水月那灼亮的眼珠仁和那想像中隆挺得像一輪滿月似的腹肚。于是,一路上便催命鬼一般催著野崽急急趕路。往日里,一天只跑五座跑馬亭的,這是在祖輩父輩就形成的不成文的規矩,而這回,老牯卻硬是趕了七座跑馬亭。
七座跑馬亭就是七十里啊。
沒想到,趕到這鬼地方,擔子剛剛放穩,還沒抽完一斗老旱煙,鬼天就下起了這連日連夜的黑雨。
更要命的是,就在這黑天大雨下個不停的時候,偏偏野崽又病倒了。
看著野崽的病越來越重,老牯的眼里布滿了密匝匝的陰云。野崽蜷縮在墻角里猶如一條瘦狗。老牯將目光從野崽身上移開,轉向墻角里的兩擔鹽簍。鹽簍是用山里最結實的藤條編織而成,織得很扎實很耐看。如今,這鹽簍已被歲月的風風雨雨打磨得油光黑紅,簍子上那一根根相絞纏著的紅溜溜的藤條,就像那茫茫歲月的一根根蒼老精瘦的血管……
老牯真想沖上去幾腳把鹽簍踩個稀巴爛,可一想到這鹽簍里裝的不是鹽,而是幾條生命的希望,便又感到這四只鹽簍比什么都要神圣。
狗日的雜種,真是條沒得鳥用的東西,偏偏在這時病得像條死狗!老牯被沉重的鹽簍攪得心煩意亂,便無端地咒罵起野崽來。
野崽任老牯怎樣焦燥,都沒有睜眼,那神情真像一條垂死的狗。
二
老牯的祖輩父輩都是挑夫出身。
老牯十二歲就穿著一雙草鞋跟父親做挑夫了。父親咽氣的時候,老牯還不到十八歲??墒?,未滿十八歲的老牯卻成了家鄉樟樹灣同齡人中獨一無二的力大王。在蒼茫的的八百里鹽路上,他一擔能挑兩百斤,且每次都是他最早趕到規定的歇腳點。
老牯的這身力氣都是父親硬著心腸逼出來的。
在他還不到十歲時,父親就將一擔破舊的鹽簍壓在了他幼嫩的肩上。不過不是挑鹽,是挑黃土。父親每天一早起來就要他挑著裝有黃土的鹽簍沿著屋后的山嶺繞個圓圈,到吃早飯的時分,倘若老牯還沒將那擔黃土挑回來,父親就知道他在山路上磨蹭偷懶去了,于是,回來后,那頓早飯他就莫想吃。就這樣,鹽簍里的黃土一天一天地逐漸增多。一直挑到全身的骨頭像被一只神奇的妙手拔去了般全然沒了一絲疼痛的感覺,父親才含著淚水苦澀而又欣喜地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一條鐵打的漢子就這樣被磨出來了。
磨成了一座塔,一座山。
樟樹灣的挑夫不論老少沒人不服他的。
可是,人們對他的懾服并不長久。
這都是因為一個女人造成的。
一個可憐巴巴的丑女人。
女人叫苦妞。
那天,老牯和幾個挑夫將兩簍洋貨挑到觀音鎮一家開綢緞鋪的老板的店里再趕回家門時,天已黑了。老牯剛跨進破爛不堪的廂房里,母親就顫巍巍地端著桐油燈走了過來,又笑嘻嘻地把他領到灶門口。借著昏黃的燈光,老牯驚異地發現,灶門口坐著一位陌生的女人。女人正在燒茶,一聲不吭,儼然就像坐在自家一樣。
母親走到他身邊,說道:牯崽,這女人是你婆娘。
母親還輕聲地對他耳語:這婆娘是我兩天前用一捆白紗換來的,干活比男人還狠呢。這兩天,我和他一起在盼你回來成親,盼得我好急啊。
老牯聽后,不由一陣驚喜。
挑腳連日奔波了幾天,本來就夠累的了,但老牯卻不覺得。
都是因有了女人。
都是因為終于有了女人。
可是,當他看清那浸泡在昏黃的桐油燈的光暈里的女人時,他的心頓時便揪緊了。女人雖然不太好看,且還很鍵壯,但那長滿了蝴蝶斑的臉蛋卻顯得那樣的老氣,看上去比他起碼大十歲。
于是,老牯對母親說:我不想這么早就討婆娘,我還不到二十歲呢。
母親自然明白了老牯的心思,便將他拉進另一間房間,苦苦對他說,才一捆紗就換個婆娘回來,便宜呢。這個破爛家,窮得叮當響,這樣的好事錯過了,以后就沒法討得起老婆了。母親一邊說,還一邊抹著那苦澀的老淚。
自從父親得了水腫病去了后,母親這兩年一直就眼淚汪汪過著日子,像他剛進屋時那樣開心地笑,對母親近兩年來說還是頭一次。
老牯可是個大孝子啊。
父親死去后,從出殯第一天起,他每天都要在父親的靈牌前跪一陣子,一直跪了七七四十九天,即使離家走在挑鹽的路上,也要面對家鄉的方向跪下作幾個揖。
老牯哪敢還讓苦命的母親再流老淚?更何況母親是為他的婚事!
老牯咬咬牙,答應了母親,然后再回到廂房里,聲音沉沉的對女人說,去睡吧。
母親便把女人送進了老牯住的房間里。
然而,在“洞房”里,他對于女人的那種最本質的欲望,終于也被那丑陋得成弧形的肉堆擊破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大他一半的蠢壯結實的女人會這般令他惡心:她的雙乳一只大得像牛皮鼓,一只卻干癟得像風干的核桃;那肚皮白是白,卻拱凸得像裝滿了面粉的白布袋;一雙大腿倒也粗壯豐腴,可雙腿之間卻明顯顯地空如曠野,仿佛一只黑幽幽的鼠洞……
老牯雖然還從沒同任何女人耕雨播雨過,但他早從挑夫們粗野的談笑中得知了關于女人的所有秘密。此刻,見了婆娘這副丑陋不堪的形體,他脹鼓鼓的欲望頓時便如遭冷水淋潑一般蔫了下來……
于是便反復逼問婆娘:你個騷女人到底被好多男人睡過了?不講出來,老子就像撕爛抹布一樣撕了你底下那騷玩意兒!
女人起初死命也不說話,只是任那苦澀的淚珠子卟卟卟地砸在破床上,直到老牯氣得牙齒打戰全身發抖,一雙鐵鉗樣的大手就要向她伸過來,她才顫聲顫氣地說了實情。
女人告訴老牯,她十六歲的時候,一天上山去撿菌子,一個土匪將她壓倒在茅草叢里,掏空了她當時花骨朵般鮮嫩的身子,那只小乳就是由于她殊死抵抗被那個土匪用槍托搗壞的,那一槍托砸下去,使她昏死了半天,差點要了她命。接著,女人還告訴老牯,半年前,她父親出外挑腳沒回來,三個土匪又像三條惡狼一樣躥進她的柴屋里,輪流強奸了我。第二天,父親回來了,一進家門就跪在我腳底下哭得淚水橫流,并大罵自個不是人。我被父親的舉動嚇懵了,以為父親在外喝醉了酒,可父親身上只有熏人的汗氣和煙氣,根本沒一絲酒氣。后來,父親才告訴我,他這段時間常不回家,是因為上山當了土匪,且欠下了一筆大賭債,那天夜里三個土匪下山來睡她,竟然是父親同那三個畜牲劃了押蓋了手印點了頭的……
苦妞還告訴老牯,早兩天,一個女人不曉得是怎么打聽到她的,抱了一捆紗到她家提親。父親摟過紗說,你老早沒了娘,跟我過的不是日子,你就跟了她去做兒媳婦吧,她兒子我早就聽講過,是條硬漢好漢,你走吧,父親放你一條生路。就這樣,我就來了。其實我只有二十三歲,就這兩年變老的。莫嫌我,老牯,我的命太苦了,你若嫌我,不要我,我就再也沒得活路可走了。
老牯聽后默不作聲,只狠狠地咬緊牙巴骨。接著,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沒到半年,婆娘便生下了野崽。
野崽降世的日子,也是老牯在樟樹灣威風掃地的時候。
樟樹灣沒哪個不曉得野崽是苦妞同三個土匪胡亂捏合出來的孽種。
茫茫鹽路,老牯成了挑夫們逗樂取笑的主要話題。
老牯每次都是勾頭不語。每次挑鹽回到家里,便將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野崽,恨不得將這個淫孽禍根捻成肉粉。繼而,他又嚎啕大哭。到了夜里,老牯便瘋了一般壓緊婆娘,狠勁牛力地將婆娘折騰得死去活來,將婆娘狠狠地揉搓得像一攤被宰割后沒了生命的白肉,無力動彈又不敢叫喊,只是眼淚婆娑地任他發瘋發狂地傾泄心底里那又酸又苦的男子漢的屈辱……
以后,老牯就再也沒有與人結伴去挑過鹽了,總是一人獨來獨往,這在挑鹽人的歷史中還是一個破天荒的先例,一直到野崽長成了一個能在鹽路上闖蕩的十六歲漢子才有了個伴。野崽雖然是個土匪種,但他總算像條賤狗一樣長大成人了。還有那個給了他月光一樣美妙溫情的水月,她的肚子里也已經懷上了他老牯的骨血。這一切使老牯想到,要是日子就照這樣過下去,倒也活得還像個人!
可萬萬沒有想到,這剛剛有點盼頭的日子才起了個頭就要盡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惡風淫雨是老天特意對我老牯來的么?我會不會困死在這樣一片荒山野嶺做個連魂都不能攏屋的野鬼?
三
雨不僅沒住,反倒越來越密越來越猛了。
野崽好不容易又睜開了眼睛,他用直直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老牯寬厚如塔的背脊,這背脊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見外面氣勢磅礴的雨景,他只看見了死亡之神猙獰可怖地在他眼底里瘋狂地張牙舞爪,嚇得他拼命地嘶喊。
老牯聽到野崽這一聲凄厲的叫喊,連忙幾步跨到墻角邊,蹭在野崽面前。他用手探了探野崽額頭,那額頭燙得像火。不僅是額頭,全身也是這么燙熱,還不住地抽搐。
一種可怕的預感像鋒利的勾子一樣猛地一下鉤緊了老牯的心。直到這時,他才后悔自己太糊涂混帳:當初真不該把希望寄托在停雨這個鬼念頭上啊!倘若被雨水堵在這座跑馬亭后,當即就去白鷺寨找水月,野崽也不會被折騰成這個樣子。當時,他只想到這雨是下不長久的,只巴望這雨住了后就去找水月。老牯早就算好了日子,水月肚子里那條他老牯的血種就要在這幾日降生了,他這次要親自看著這個女人生出他老牯的孩子,要親自看著女人在陣痛中那種甜美的痛苦情態。在自己的婆娘苦妞身上,他永遠也享受不到這種男性的自豪和幸福。
可他又不能丟下野崽和兩擔鹽獨自去找他心愛的女人。他曉得,自己一進水月的屋,就沒法出來了,一則他實在舍不得水月,不想出來;二則即使心里掛著野崽和鹽,硬著心腸出來,女人也不會讓他走的。那樣的話,野崽在那座孤零零的跑馬亭不被嚇死才怪呢,何況那里四周都是野山野嶺,誰能保證就不會突然躥出幾個攔路搶劫的鹽匪!
要想美美地看著水月生崽,只有等雨停了后同野崽一起去,反正野崽又不是不曉得他老牯和水月的事。莫說野崽,連婆娘苦妞都清楚得很呢。苦妞從沒責怪過他同水月相好,還要他好好待水月。
于是,便一心盼雨早點停下。這鬼雨雖也停過幾回,但還沒待老牯挑擔上肩,或剛出跑馬亭沒走幾步,卻又涮啦啦鋪天蓋地下起來,把老牯和野崽一次又一次逼回跑馬亭。
現在獨自撞進雨里去找水月還來得及么?只有到水月那里找點吃的給野崽吊住這口氣,才有希望救活這小雜種的一條狗命!但是,見野崽身子一抽一抽像斷氣的樣子,老牯不由伸出一條手臂托住野崽的頭,忍不住大放悲聲:野崽,你不能死,你千萬不能死?。?/p>
只有這時,老牯才感到,野崽同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粘連得是那么緊密。
眼下野崽唯一的一條生路,就是他老牯趕快去找水月了。
四
凄風苦雨肆虐的轟響一次又一次將老牯掀翻在地。
老牯咬緊牙關,吃力地在疾風勁雨中蠕動。如今只有水月能救我那狗日的野崽了!這個時候,老牯的腦子里只有這么一個窩囊透頂的企盼了。往昔里每次去找水月,他總會給水月帶去一個女人所喜愛的某種禮物的,而這次,卻就這么可憐巴巴地去向一個柔弱苦命的女人求生求救。想到這一點,老牯就覺得雙腿發軟,感到自己簡直白做了個男人,簡直比水月屋里那個癱在床上的廢男人還要可憐!
厚重的雨嵐,似乎要將整個世界都毀滅或湮沒。林木在山風的掃蕩下發出嚓啦啦的尖嘯,像鬼叫一般要撕裂這渾渾噩噩的宇宙。偶爾有山雞禽獸發出只有生命遭受劫難時才有的那種驚惶凄慘的長嘶厲叫,天和地在老牯紅腫脹痛的眼珠里化作了兩輪急速飛轉的磨盤。老牯的生命和欲望便在這碩大無朋的磨盤里被碾壓得吱嘎作響。老牯感到心窩子里涌動著一股酸溜溜的東西,似乎里面塞滿了尖厲而又銹跡斑斑的廢鐵片,他幾次被這種感覺折騰得差點昏眩。
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地走近那間熟悉的小木屋時,夜色已同黑茫茫的雨霧融成了一體,使人無法分辨確切的時辰。
老牯一見到這間小木屋,頓時便如同見到天堂一般。
第一次走進這間小木屋的時候,他曾經也被這樣一種溫馨攪得一陣陣酥麻一陣陣暈眩。
那是他兩年前在牛角坳燒木炭的事了。
老牯不僅鹽路上是條耐得磨的好漢,還是一位燒炭能手。每年到了寒冬臘月,他就擱了鹽簍出外燒木炭。這一年,他到了牛角坳,很快就結交了幾個來自各自地互不相識的漢子,組成了一個燒炭班子,由他當班頭。
白鷺寨的女人們常來牛角坳窯場做點小生意,賣糠粑燒餅或草鞋墊肩的。
水月也常來牛角坳,她專賣草鞋。
水月的筍殼葉草鞋打得比哪個女人的都要好,結實耐穿又好看,那又厚又軟的鞋底板像鋪了棉絮,穿著它往地上一踩,會覺得像踩在水里云里那般輕巧舒服。
于是,班頭老牯每回都喜歡買她的草鞋。就在這一賣一買中,兩雙目光便在這簡短的交易中漸漸地碰出了一些坐在火堂邊烤火的那種灼熱來。
一天,天快黑的時候,窯客們都縮進窩棚里打鬧去了,老牯憂心忡忡地來到一個荒廢的炭窯上,望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官道和隱隱綽綽的跑馬亭,想起因野崽和婆娘苦妞在挑鹽佬心中跌落了的威風,便感到心里一片蒼涼和空洞。正在這時,水月給他送來一副很扎實很軟和的墊肩,對他說,老轱哥,你今夜里到我屋里去吧,我開后門等你。
老牯萬萬沒想到水月會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而且說得是那么自然那么隨便,好像他們早就是老相好似的。水月的話使老牯有點不知所措,心里慌慌的,于是忙問,你屋里沒男人?
沒有。水月的臉頰上泛起兩朵姣美的紅暈,簡短地回答了老牯后,便急急地下了窯場往白鷺寨方向而去。
牛角坳窯場下去兩里就是白鷺寨。
水月的屋不在寨子里,而在離寨子半里路遠的一個山嘴里,獨門獨戶。
這個晚上,老牯體腔里那種被丑婆娘苦妞擊碎的欲望在水月光滑的胴體的誘惑下,鼓脹得猶如一股山洪,一股日久遭到堵塞的山洪,一旦開閘,竟是那么勢不可擋。
要離開小屋時,才聽見另一間屋里一陣撕裂舊布般的沉悶咳喘。
你屋里還有人?你爺老子么?老牯驚慌地問。
我男人。水月很平靜地回答,像告訴他那屋里放著一扇殘缺的石磨或一只破漏的魚船什么的。
那你為什么要講你沒男人?老牯的心越來越發緊。
你不用怕,他是個活死人,已在床上睡了兩年多了。水月灼熱的眼眸在這一剎那間突然變得暗淡陰郁起來。她看一眼老牯后,又繼續說道,你把我看成騷女人賤女人了是么?那你以后不來就是了。
他怎么癱瘓在床了?老牯問。
挑鹽的路上遭到鹽匪搶劫,被打壞了身子。
原來他也是一個苦命的鹽夫!老牯心里頓時一陣發顫。以后我來幫你們。他輕聲低語,為屋里那不幸的男人而難過,同時也感到對不起他。同水月默默地對視了半晌后,老牯便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這溫馨的小屋。
在后來的茫茫的鹽路上,這小屋便成了他靈魂深處的世外桃源。
五
黑沉沉的大雨還在暴施著它的淫威。
在黑雨里爬了一個下午的老牯終于爬到水月的門前時,水月的小屋里卻沒有一絲亮光。就在這時,一種反常的聲音從小屋里飄過來,弱如游絲。老牯凝神細聽,很快便敏感地辨出,是水月的呻吟,似乎正在痛苦萬狀地叫著老牯的名字。
猶如受傷的山豹聽見遇難的配偶的慘叫一樣,老牯瘋了般不顧一切地撲向小屋。
進入小屋后,屋里的情景頓時便使老牯狂跳的心差點蹦到了嗓子眼?;韬谥?,他看到一團灰白的色塊在古老的木床上扭成了一個丑陋無比的形狀。老牯急忙熟練地在床頭的窗臺上摸著了火鐮,敲出一束火,將掛在床頭的桐油燈點燃。燦黃的燈光立刻便流瀉整個小屋,那團扭成一個丑陋形狀的灰白也白亮起來。
那灰白的色塊便是水月光裸的身子。
老牯奔到床邊,一把抱住水月的身子。只見女人的雙腿間已變得模糊一片,仿佛那灑落于山潭里的美麗殘陽。在女人血糊糊的雙腿間,一雙像紅蘿卜一樣嫩生生的小腳露了出來,正在微微的顫動。
老牯,你怎么不早點死過來?水月看清了自己苦苦企盼的男人終于站到了床邊,便怨恨地說。這時,巨大的陣痛又迫使她不要命地叫喊起來。
女人的慘叫像鋒利的鉆子一樣扎進老牯的心臟。老牯一見水月雙腿間那雙粉紅的小腳,害怕極了。他曾聽母親說過,女人生孩子先出雙腳,叫“坐蓮花”,是很危險的,這種先出腳的生法十有八九只能救活一個,救得了娘保不住子,保住了子救不了娘,弄不好母子都難保。
看來,新的厄運又要降臨在老牯的頭上了。狗日的老天爺,你為什么老是和我老牯作對啊!老牯在心里近乎絕望地哀號起來,他感到一個殘酷的末日正在向他逼近,感到自己也許從此再也見不到陽光了。他的心里一片灰黃,接著這灰黃又化作一片血紅……
老牯,我恐怕活不成了,快扯吧,扯住那兩條腿幫我用力,讓我死了算了,給你留條種。水月用力掙著身子和大腿,雙手抓緊床沿暗暗使著勁。老牯的手剛伸向那雙沾滿羊水和血水的小腳,又抽了回來,抽回來又顫顫抖抖地伸出去,伸出去后又抽回來,怎么也不敢下手。最后,他才凄惶而深情地說,水月,我不能讓你死,我寧愿不要這狗日的。
你救不到我,我,我……已經不行了,老牯,快幫我使……使勁吧。哎喲—哎—喲—!
水月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像要斷氣,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只有無力的叫喊和無力的掙扎的余勁了。
老牯無計可施。
老牯感到自己的靈魂也像此刻的水月一樣在掙扎中承受劇痛的煎熬。
老牯真是個苦種。
這些年來,他既要拼死拼活維持自家老少幾口的苦日子,又要接濟水月和她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他確確實實地迷戀上了水月。自從去年她那癱子男人死后,他卻又無數次勸她改嫁。水月每聽他這樣勸她,總是哭得淚水漣漣。有一次,她橫說豎說要嫁男人就嫁給他老牯。老牯當時好感動,感動得全身發顫。但是,最后,他還是咬了咬牙狠心的說,水月,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娶你做婆娘。我屋里那女人丑是丑,可也是個苦女人呀,比你還苦,比你還可憐,心也和你一樣好。水月聽了老牯這話,便一把摟住老牯,將她推到床沿上,坐在他的腿上哭道,老牯哥,你的心比金子還好,比菩薩還善。我給你懷個崽吧,等生出了你的肉團我再嫁給別個。老牯哥,沒緣做你的婆娘,只怨我八字太苦,我不怪你……
現在想起水月的話,再看看水月被血水染紅的身子,老牯只覺得自己生命深谷里的某種的東西正在吱吱啦啦地崩裂……
午夜時分,水月在一攤殷紅的血泊里終于停止了她最后一聲慘烈的叫喊……
六
老牯在水月家找到了幾只煮紅薯,然后連夜又將疲軟的身子投進了仍是那么密密麻麻的黑雨里。
他要趕回去救野崽。
水月已經死了,他不能再失去野崽了,不能沒有那兩擔鹽。
那兩擔鹽可是他養家糊口的命根子啊,全家都要靠它活命呢。他出門的時候,屋里的米缸就要現底了,既使用野菜熬粥喝也混不到十天半月了。
返回那座跑馬亭,天已經大亮了。
老牯一進跑馬亭,便急不可待地從竹籃里拿出一只煮紅薯,奔到野崽身邊。
野崽正在抽動身子。
老牯將紅薯塞到他嘴邊,他的牙齒卻咬得緊緊的。
老牯感到有只鋒利的貓爪在他的心里猛抓了一下,接著便悲聲地叫喊起來,野崽,野崽,你不能死啊,你千萬不能死??!
然而,野崽卻只有出氣再也沒有進氣。片刻后,野崽終于戀戀不舍地抽盡了最后一口氣。他圓睜著雙眼,直直地對著老牯,像兩把寒冷的刀子。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