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樹

槍炮聲在遠處的山谷驟然響起的時候，來招和百福正爬在樹上吃野杜梨。他們的肚子里已經很多天沒有東西填充了，所以看見這棵尚有果實的杜梨樹時，他們的腿竟然抖了起來，差點爬不上樹。他們的手鳥一樣在樹枝上啄來啄去，野杜梨酸甜的汁液越發激活了他們的饑餓。來招甚至將啄來的樹葉都塞進了嘴里，他喘著氣說，百福，你龜兒能不能慢點，這么一樹哩。百福不吭氣，眼睛死盯著星星點點的杜梨，生怕這些美味眨眼就不見了。來招罵聲狗日的，小心撐死你！

槍炮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槍炮聲的來勢太猛了，就像在來招和百福的頭上炸裂，幾乎是同時，他們都被驚得像中了彈似的從樹上墜下去。虧了這樹不高，可他們還是捂著肚子在地上哼了半天。

打起來了！他們灰眉土眼地互相望了望說。

越來越急的槍炮聲震得地皮兒直發顫，天空布滿了一股焦糊味。

來招突然說：胡宗南，我操你爹！

百福嘿嘿樂了半天說：我早就說八路饒不了胡宗南。

來招說：八路今天要給胡宗南過年哩！

他們就這樣說著，后來就看見了那個胡宗南的逃兵。

逃兵的外衣不知了去向，穿一件布滿了污漬和血跡的襯衣。逃兵像一只驚恐的野兔子順著山梁一溜煙跑下來。

槍炮聲太響了，來招和百?？匆娞颖臅r候，逃兵離他們只有十幾步遠。百福的手火燙似的捅了捅來招。來招立刻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

逃兵在這瞬間也發現了他們。逃兵起初愣了一下，驚恐的眼睛瞅著這兩個仿佛剛從土里鉆出來的人。逃兵甚至后退了兩步。但他很快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一下指著百福一下又指著來招。

來招和百福的臉蒼白的成了一張紙。他們下意識地一點一點向后退縮著，很快他們就發現退不動了——身后是一面土梁子。他們的脊背死死靠住土梁子，渾身躁熱的像進了蒸籠，汗頃刻間濕透了衣裳。他們聽見自己的胸前有一匹馬在撒開蹄子狂奔。

逃兵站在那里沒動，他的槍一直筆直地指著來招和百福。他們三個都保持著沉默，好像誰一開口就要發生什么。他們用眼睛盯著對方。槍炮聲變得有些稀疏了。日頭正好懸在當頭，逃兵的頭上也冒出一層汗，露珠一樣掛在下巴上。

來招和百福最初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轉變成一種等待，等待什么他們也說不清。反正跟生死有關。等待也許更讓人難捱。空中的焦糊味更濃了，讓人惡心的想吐。

逃兵也許也在等待，等待什么，他更說不上來。時間過得太久了，逃兵端在手里的槍開始有些搖晃，他不由得朝遠處的山谷望了望。震耳的槍炮聲這時又響起來。逃兵顫栗了一下，仿佛猛然從夢中醒來，他迅速望了眼來照和百福扭頭就跑。逃兵沒跑幾步就被路畔的草根絆了一跤，手里的槍也跟著摔了出去。逃兵這回干脆連槍也不要了，爬起來朝山口沒命地跑下去。

逃兵在這一瞬間突然成了一個優秀的演員。來招和百福則是兩個最忠實的觀眾。逃兵的演技太精彩了，直到山梁上不見了他的蹤影，來招和百福才慢慢回過神來。百福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直叫娘。來招一遍又一遍抹著頭上的汗，汗反而越擦越多，來招就生氣了。

來招說：狗日的，狗日的！

百福說：狗日的差點要了我們的命。

來招踢了百福一腳說：沒那么便宜！

來招和百福一口氣下到山根就追上了逃兵。逃兵的槍已經被來招扛在肩上，來招扛槍的架勢像扛一把镢頭。

逃兵那時候正爬在山根下的溪邊飲水。逃兵顯然是渴壞了，來招和百福看見他好長時間了，他的頭還在溪邊埋著。

來招低聲說：百福，弄死他。

百福說：槍你拿著。

來招慌忙把槍塞給百福說：老子不會使這玩意。

百福接過槍笨手笨腳地撫弄半天說：日他爹的，我也不會。

來招和百福的舉動驚動了逃兵，逃兵一躍而起，順著溝風一樣往前竄去。

百福和來招見狀，緊跟在逃兵的屁股上。

溝里一片死寂，只聽得他們的跑步聲擂鼓一樣的響。

這條溝太深了，跑到后來三個人都有些支撐不住了，他們像一個個醉漢似的左搖右晃。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連成一片。但是他們誰也不想服輸。

逃兵有一刻就要絕望了，他甚至停下腳步回頭狠狠地瞪了后面兩個人一眼，好像在說，要來你們就快點來，別再折磨我了。

逃兵這樣的舉動對來招和百福來說，無疑是挑畔。他們咬牙切齒加快步伐，離逃兵越來越近。

逃兵知道停下來的后果，所以他只能繼續死命地往前跑。

他們后來終于跑出了溝。出了溝就是村子。

村子前些天剛剛經過胡宗南的洗劫，死氣沉沉，不見人煙。

逃兵慌不擇路竟從槐米家破敗的院門竄了進去。槐米家的人都不知上哪去了，只有槐米的奶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泵装耸鄽q的奶奶滿頭銀發，坐在院子里安祥的就像一尊佛。

逃兵看見槐米的奶奶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撲跪在老人面前。逃兵說：救命啊，老人家！

槐米的奶奶看著瑟瑟發抖的逃兵，伸出手憐愛地在逃兵頭上撫了撫說：孩子，別怕。

逃兵的眼里涌出幾粒透亮的東西。

槐米的奶奶撫逃兵的手顫了顫，又說：孩子，別怕。

這時候，來招和百福沖進了院子，眼前的景象讓他們一下子愣在那里。

逃兵這時就像一個吃奶的嬰兒，把頭緊偎在槐米奶奶的懷里，嗚嗚咽咽地抽泣著。槐米的奶奶一手攬著逃兵的背，一手撫著逃兵的頭，嘴里嘟囔著：別怕，別怕……槐米的奶奶是那么的悠然，好像壓根就沒有看見來招和百福。

百福說：咋辦？

來招原地轉了轉氣哼哼地說：弄死他，我非弄死他不可！

槐米的奶奶突然厲聲說：有種你們就先殺了我！槐米的奶奶這樣說的時候，兩只幾乎粘糊在一起的老眼射出兩道犀利的光。這是來招和百福從未見識過的。他們不由得躲閃起來。

槐米的奶奶說：來招，你成人了！同治年你爺、你奶都是讓土匪殺的，今天輪到你殺人了。

來招上前指了指逃兵說：胡宗南殺了我們村幾十口子，我殺一個還不成？

槐米的奶奶呸的唾了一口說：胡宗南殺人，你也殺人，你還是個人？

來招氣得七竅冒煙，連說：你個老糊涂，天地不懂。

槐米的奶奶站起身顫巍巍舉了拐棍想要教訓來招兩下，自己卻先癱倒了。

來招喊了聲：百福，還不快上！

逃兵慌了，見無退路鉆進了槐米家的窯里。來招和百福跟著沖進去，來招還關了門，順手從門邊操了把劈柴的斧頭。

逃兵一直退到后窯掌，再也沒有了退路，握著兩只拳頭，死死地盯著來招和百福。

槐米的奶奶不知何時從地上爬起來。她一邊捶打著門環，一邊嘶啞地哭叫：來招殺人啦！百福殺人啦！這聲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百福驚恐地看了來招一眼。

來招說：別理那個老糊涂蟲，胡宗南殺了我們村多少人。他們殺了你家的牛，吃完肉就砸了你家的鍋，臨走還打折了你爹的腿！

來招的話重新點燃了百福窩在心里的火，他像一頭發情的種牛向逃兵撲去。

逃兵現在徹底絕望了，他嘴里發出一聲怪異的哀號，所有的頭發針一樣直豎起來，兩只眼球就要睜脫眼眶蹦出來。鼻子和嘴都歪到了一邊。逃兵要拚命了，樣子實在可怕。

槐米奶奶的哭叫聲一陣緊似一陣：來招殺人啦！百福殺人啦……

來招和百福一瞬間凝固在那里，他們互相望望，發現對方都有一些虛弱和不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們眼看就要放棄了。來招突然把斧頭塞給百福，大吼一聲向逃兵撲去。逃兵猝不及防，被來招抱了個死緊，逃兵猛然一口咬住了來招的耳朵。來招疼得大叫：日你媽，百福還不動手。百福抓起斧頭遲疑了一下就朝逃兵的頭上劈了下去。就在逃兵軟軟地仰面倒下去的瞬間，百?？匆娞颖淖齑缴现挥幸粚訙\淺的毛。逃兵太嫩了。

那天，血染紅了槐米家的腳地。

從前線抬擔架回來的游擊隊狠狠收拾了來招和百福。說他們不懂八路優待俘虜的政策。來招和百福一言未發，面紅耳赤，游擊隊的人就把逃兵葬在了村外的一個荒崗上。

槐米的奶奶從此嚇瘋了。嘴里不分晝夜地嚷著來招殺人了，百福殺人了。直至有一天她再也發不出一絲聲息。

來招和百福總算松口氣。然而他們發現事情并沒有完。來招是個紅火人。先前村里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來招?，F在來招明明見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談論什么，等他興沖沖地過去，人群馬上變得冷冷清清。沒有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搭理來招。來招明顯地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還有一次來招在山里碰上砍柴的槐米?；泵卓匆妬碚心樕甲兞?，慌慌張張四下里瞅一下，見再也沒有一個人，槐米越發的慌了，連砍下的柴都沒要轉身就跑。來招說，槐米你中了什么邪?；泵滓蛔植淮?，就是往前跑。來招恨恨地說，你跑什么，又沒有人殺你！這下槐米跑得更快，邊跑邊還回頭望，生怕來招追過來。

百福的遭遇比來招也強不了多少，百福力氣大，人緣好。村里誰家有出力活，都愿意找百福。都說百福一個能頂兩三個壯后生?，F在人們寧愿找幾個半老頭也沒有人找百福。

來招后來總算明白了什么，有一段日子也不管人家愿不愿聽，逮住機會就要說，百福那驢灰著哩，唉……

來招就這樣嘆口氣，再不說什么。來招知道人們能聽出他的意思。然而，來招很快發現他的話不大管用。村人們照舊沒有誰搭理他，甚至正眼都不看他一下。來招覺得很憋悶，也很煩躁。

有天，百福上來招家來了。百福進門就說：來招，我日你媽！

百福盡管有蠻勁，鬼使神差卻一直懼來招，那天百福好像吃了豹子膽。來招上前揪了百福的前襟說：你是不是活膩了。

百福說：老子就是不想活了，有種你今天把我也殺了！

來招有些不相信似地看著百福。

百福突然蹲在地上抱頭大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百福說：來招，好驢不下你！

來招一聲不吭，低頭半天猛然吼了聲：滾！

過了一年，百福晚上喝多了酒，從一個路畔上跌下去就死了。

來招埋了百福后，大病一場，從此見了誰也不說話。人們還以為來招成了啞巴。

多年以后，人們猛然發現埋了逃兵的土堆上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椿樹來。這棵樹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沒有人注意過，所以看見這棵已經長高的樹，就覺得多少有些怪異，于是上了年紀的人就想起那個死了的逃兵。

來招老了。剛開始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時候，村里把大小樹木也按家戶分了。老來招哪棵樹也不要，就要荒崗上的那棵椿樹，年輕的生產隊長就把那棵樹分給了他。等到老來招的孫子蓋新房做門窗時，椿樹已經長得兩個人都摟不過來。老來招的孫子早就瞅上了這棵樹，還帶著未婚妻專門參觀了一回。老來招的孫子說，這方圓幾十里哪里能找下這么好的椿樹，這椿樹做的門窗不光結實，還有香味呢。誰知，伐樹時硬是讓老來招擋住了。老來招的孫子為此恨了他很長時間。

椿樹就一直長在那，一年比一年粗壯。

又過了幾年，老來招不行了，臨去的那天晚上，給守候在跟前的兒女交待后事。老來照說，知道你們的娘是怎么死的嗎？你們的娘是當年讓幾個胡宗南兵糟蹋死的。他們糟蹋了你們的娘，還把開水灌進了你娘的身子。我知道你娘活著的時候最要臉，就一直給人講你娘是餓死的。老來招的兒女們都落淚了。老來招也落淚了。

老來招說：現在我就要去見你們的娘去了。那棵樹你們誰也不要去動它。

老來招的兒女們含淚答應了，所以那棵椿樹至今還活著。

責任編輯：侯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