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四年初冬,我在疼痛難忍之下,終于無可奈何住進了那家該死的市肛腸專科醫院。要知道,我這可是第二次為“屁大點事兒”住院了。第一次住院是在十年前,那時我上初三,正準備中考。有一次在家上廁所時,我突然感到下面一陣鉆心刺痛,低頭一看,雪白的便池一片殷紅,當時就嚇傻了。我連忙用手紙輕輕擦了擦,準備站起身。可發現血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我幾乎用光了整卷手紙也沒能止住。直到兩條腿蹲得實在支持不住了,才不管不顧地提上褲子,扶著墻艱難地一步步挪到床上。我感覺那地方會永不停止地流血,直到把我周身的血流光為止。我預感自己快要死了。晚上,父母下班后,看我臉色蒼白,橫臥在床上,就問我哪兒不舒服?我抬起頭帶著哭腔說:“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恐怕不能夠孝敬二老了。”說完,我埋下頭,雙肩抽搐著放聲大哭起來。把我父母嚇得連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坐在床邊安慰我:“孩子,遇到什么事兒了,這么想不開呀。”我淚流滿面地握住父母的手說:“我下午上廁所時,拉血了,蹲了一個多小時血都沒止住,這樣下去,我怕是活不長了。”
我媽急得伸手就想去扒我的褲子,我堅決不讓。我爸沖我媽使了個眼色,破天荒地有一種慈父般的語氣說:“讓爸爸看一眼總可以吧。”我媽到客廳去后,我才跪在床上費力地脫下褲子。我爸擰亮臺燈,仔細看了看,對正扒著門縫焦急萬分的母親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得的是痔瘡。”父親拍了拍我的屁股。我媽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雙手按在胸口上,“傻小子,你可嚇死媽了。”
第二天,父母帶我到市肛腸專科醫院去做了檢查。醫生說要住院開刀。我爸說,等孩子中考后可以嗎?醫生無所謂地笑著說:“可以,這種病又不要人命。他的痔瘡屬于初期,不算太嚴重。只要按時用藥,先頂一段沒問題。”
后來,我媽在晚報上看到一則廣告:一家軍分區門診部專治痔瘡,不用開刀也不用手術,只需打一針,再靜養一至兩周即可痊愈。這讓我喜出望外。于是,中考結束后,我屁顛屁顛地去了那家軍分區門診部痛痛快快挨了一針,當時也沒覺得有多疼。住院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她也是剛參加完中考,就住在我病房的隔壁(整個醫院只住著我們兩個小孩)。有一天,她大大方方地問我:“你得的是外痔還是內痔?”我有些害羞地小聲說:“外痔。”她又問:“你現在的痔核有多大?”我搖搖頭。她掏出一面小鏡子遞給我:“你蹲下,自己拿鏡子照一照就知道了。”我難為情地說:“等一會兒我再照。”女孩卻不以為意地說:“沒事兒,我不看。”女孩轉過頭,推開房門,往走廊兩側瞧了瞧,催促我:“快點呀。”我這才用一個難看的姿勢舉起小鏡子,慌亂地看了一眼。然后,慌忙提上藍白條的病號服。女孩興奮地問:“有多大?”我猶豫著說:“大概像玉米粒那么大吧。”她又問:“什么顏色?”我說我沒看清楚。女孩自告奮勇地說:“那我幫你看看。”我臉紅紅地說:“不用了不用了。”她說:“讓我看看嘛,咱們都是同病相憐(她當時就是這么說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完你的,你再看我的。”說完,女孩再次推開房門左右觀望了一下。我褪下褲子,撅起屁股。“不行,你得沖著陽光,不然看不清。”于是,我聽話地換了個角度。女孩看完,坐在床上頗老練地說:“你快要好了,痔核用不了幾天就能脫落,到時,你就可以出院了。”“真的嗎?”我問。“真的。”女孩肯定地說,口氣像個小大夫。我笑著說:“該我看你的了。”女孩搖了搖頭:“不用看了,看了你也不懂。我得的是混合痔,可能還要住挺長時間呢。”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可轉念一想,我對此的確是一竅不通,看了也白看,就算了。但我從此就不愛搭理那個女孩了,覺得她心眼兒太多。
那個悶熱的夏天可真難熬呀!
需要說明的是,院我是出了,可我的痔瘡并沒有得到徹底的根治。以后的每一年,都差不多周期性的要犯上那么一兩次,直至九四年又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
記得當時的醫生說像我這么小年紀得這種病的孩子不多見。現在他們可不會這么說了,我想。
二
我住院的病房在四樓的左側,那里都是男性患者,右側是女性患者。可見,痔瘡的發病率并無性別之分,幾乎是男女平等的。看來,那句十男九痔的老話,該改成十人九痔可能更正確。我所入住的2號病房有四張床鋪,我的床鋪緊挨著房門。那天是我的老同學趙光和小民陪我去辦的住院手續。我們進屋后,把暖瓶、兩個洗臉盆(其中一個是專門用來洗屁股用的)、保溫桶等各種日用品,還有一摞世界文學名著,胡亂地堆到床上或床下。鄰床的老頭正躺在床上打盹,枕頭邊上的收音機正播放著評書。見我們進來,睜開眼,沖我點點頭說了句,來了。口氣隨便得像我是他的老鄰居。我也點點頭說來了。二床上坐著的小伙子在擺撲克牌,大概是在算命。靠窗的一床空著,但肯定已經有人住了。按照住院的規矩,那個位置住的應該是個老病號,估計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我們推門走進四樓的醫生辦公室,金大夫見我們進來,放下手中的報紙,客氣地擺擺手示意我們坐下。我說了聲謝謝,但沒有真的坐下來,而是規矩地走到他面前。金大夫長著一張胖臉,牙齒焦黃,臉上爬滿細細的血管,眼泡紅腫,像剛剛用手揉過。我問金大夫:“什么時候做手術?”金大夫說:“明天上午10點。”見我好像還有話要說,金大夫補充了一句,“有問題嗎?”我說:“沒有,但我想問問,手術前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事項嗎?”金大夫笑笑:“早點休息就行了,一切照常。”我又問:“那我今晚可不可以喝點酒?”金大夫站起身,我被他嚇了一小跳。金大夫坐著的時候,我感覺他應該是個大個子,可站起身的金大夫也就一米六的樣子,是個明顯的長身子短腿的家伙。金大夫把手背在身后說:“最好別喝白酒,喝啤的沒事兒。”我們道了謝出來。以我上次住院的經驗,住院以后,不但不能喝酒,煙也要盡量少抽,不能吃辛辣食物,還要禁欲。
下樓時,趙光說:“醫院前面的立交橋下有家烤肉館,挺不錯的,咱們就去那兒喝點算了,晚上你就住在醫院,別耽誤明天的手術。”我說:“去那家烤肉館喝行,但我他媽今晚說啥也不再住醫院,那地方能躲一天是一天。”
我們來到烤肉館,找了一張小桌。要了兩盤烤牛肉和一盤生拌牛肉。小民問:“你喝白的嗎?”我點了點頭,搓著雙手悲壯地說:“喝,不然就沒機會了。”趙光說:“你他媽明天又不是上刑場,干嘛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小民說:“你有點同情心嘛。咱們少喝點,三人撅一瓶老龍口。喝完再去歌廳幫他找個小姐,讓他快活一晚上,然后再與世隔絕。”說完,他倆哈哈大笑起來,我卻眉頭緊鎖。
一瓶老龍口很快就被我們喝光了。趙光見我雙眼緊盯著空酒瓶,郁郁寡歡的樣子,忙沖服務員喊,上三瓶“黃牌”。我嘆了口氣,沒好再堅持。我知道趙光比我更喜歡喝白的,他是為了我才在大冷天喝“馬尿”的(趙光一慣都看不起啤酒,把啤酒稱為馬尿)。
我從皮包里掏出“大棒子”對他倆說:“我現在打電話,找幾個老同學過來一塊喝吧。”這些年,我養成一個壞毛病,每次喝到微醺的時候就開始“想人”。一小時后,男男女女陸續到位,我們只好換了張大桌。我肯定是喝高了,不知什么時候,又招來一幫跟我在南塔鞋城做生意的朋友,這樣就只能把兩張大桌拼上。我喝得爛醉如泥,小姐自然是找不成了。
三
第二天,我幾乎是被趙光和小民像拖死豬一樣拖上出租車。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條椅上,我頭暈腦脹得厲害,一個勁地干嘔。趙光笑著譏諷我說:“這樣也好,省得一會兒打麻藥了。”我只能跟著苦笑。
直到女護士喊我的名字,我才不得不打起精神向手術室走去,還不時回頭可憐巴巴地望著趙光和小民。趙光沖我一邊揮手一邊假裝抹眼淚。我聽到他這么說:早一刀晚一刀,早晚你得來一刀,不如趁早挨一刀。我相信這個順口溜是他隨口編的,趙光在這方面的才能不亞于本山大叔。最后,他還咬牙切齒地用抹過“眼淚”的右手做了一個向下猛劈的動作,然后,哈哈大笑。趙光從來都是用這種搞笑的方式安慰人,弄得你哭笑不得。
我有些拘謹地站在金大夫面前。金大夫正跟幾個女醫生護士說著什么,見我進來,說了聲,“來了。”我點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該干點什么。金大夫笑著說:“既然來了,就脫吧,還愣著干什么呀。”我四下看了看,指著身邊的一把小椅子說:“脫這兒嗎?”金大夫說是。我慢吞吞地脫了外褲和毛褲,見金大夫并沒有讓我停下來的意思,想了想又把秋褲脫了。我的下身只剩了條內褲。金大夫不解地看著我說:“接著脫呀。”我低頭用余光掃了掃那幾個女醫護人員,她們正沒事似的看著我。我心想,脫就脫吧,她們什么沒見過。我麻利地脫掉內褲,把它塞在外褲里面。金大夫這才示意我走向手術臺。所謂手術臺就是一個用白布簾隔開的空間,那里有一把專門用于手術的椅子,椅背可以調換各種角度,實在沒什么特殊的。只有椅子的扶手顯得比普通椅子高,還是一個凹型。金大夫讓我坐上去,又讓我將雙腿叉起,分別架在椅子的扶手上。這樣,我的兩條大腿就成了“人”字型。我閉上眼睛舒了口氣,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不知為什么,我感覺這個姿勢有點淫蕩,即使是在手術室里。那幾個女醫護人員我的面前走來走去,不知在聊著什么,還發出陣陣嘻笑聲。我過于敏感地想到,她們是不是在笑我下面那個東西太小了,它藏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你昨晚沒少喝酒吧,現在身上還一股酒味。”金大夫把那些冰冷的手術器械弄得啪啪響。
我沒吭聲。我覺得在這種場合談論吃喝實在是別扭。
金大夫肯定不這么想,他態度溫和地接著問我:“喝啤的還是白的呀?”
“都喝了點,主要還是喝啤的。”我想說謊,但此時我已經猜到金大夫也是一個好酒之徒,萬一漏餡,給他留下一個不誠實的印象,反而糟糕。
“都喝了多少?”這人怎么沒完沒了呢。
“白的也就喝了個二三兩,啤的喝多少我忘了。”我只能這么說。
“喝多了吧。”
我“唔”了一聲。
“在哪兒喝的?”
“就在醫院附近的一個烤肉館。”我現在放松多了。
“是‘云龍’吧。”
“對對。”
“‘云龍’肉煨的好,肉也鮮嫩,價格還公道。”
這回我沒有搭話。因為我是頭一次去“云龍”。
隔了一會兒,金大夫又發話了。
“你是做生意的吧?”他是看到了我右手腕上戴的那條金光熠熠的手鏈了。
“做點小買賣。”
“在哪兒呀?”
“在南塔鞋城的精品屋。”
“那兒生意還小,我聽說在那里做生意的都是些大款。你在那兒賣什么?”
“賣鞋。”他媽的鞋城還能賣什么,他這純粹是沒話找話。“有空你可以去看看,我那家店叫四季隆。”
“不了,我可穿不起那么貴的皮鞋。”
“不貴,你去挑一雙吧,算我對你的感謝。”
金大夫笑了。“我們醫生是救死扶傷的,可不能要患者的一針一線。”他還幽了一默,然后對那幾個女醫護人員說:“你們去他那兒買鞋吧,這小伙子是鞋店的老板。”
我感覺那幾個女醫護人員呼拉拉地站到了我的周圍。其中一個中年嗓音說:“好啊,大老板,給我們批發價吧,現在買東西最怕挨宰了。”
“沒問題。一會兒我給你們留個電話。”說這話時,我一直緊閉的眼睛眨了眨。我都能聞到她們嘴里呼出的氣息,好像誰的嘴里有一股口臭味。
不到一小時,手術就做完了。由于麻藥的作用,我基本上沒有感覺到疼。
穿衣服時,我聽到那幾個醫護人員正討論食堂的飯菜質量。“清湯寡水,像泔水似的。”“連個肉丁都沒有。”“好像還有股子餿味呢。”真他媽不愧是醫護人員,在什么環境下都能吃下飯,還能在一個光著屁股的成年男人面前,聊得如此有滋有味。“白衣天使”這話,現在想起來更像是罵人。我倉皇地開門溜了出去。那一瞬間,我恍惚地感覺到,自己剛才不是來這里給屁眼動手術,而是跟一群美食家聊了會兒天。
四
小民要背我上四樓,我說不用,就是腿有點麻。
鄰床的老王還在聽他的收音機,連躺的姿勢都和昨天一模一樣。見我們進來,老王睜開眼睛問了句:“完了?”我回答說:“完了。”老王說:“趕快上床歇著吧,最好趕緊閉上眼睛瞇一覺,等一會兒疼勁上來了,一折騰就是一宿,你得先養足精神,然后迎接更大的挑戰。”
“有那么嚴重嗎?”我不以為然地問。
“嚴重‘媽’,還嚴重‘爸’呢。聽我的,不然一會兒你就得吃后悔藥,隨便吃點什么,倒在床上什么也別想,就想睡覺。”
老王說話挺有意思,看來是個熱心腸。見我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老王急了,“你現在不能坐著,只能平臥著,連吃飯也得平臥著吃。”
小民和趙光幫我把床鋪好,讓我快躺下。小民又給我泡了袋“康師傅”。我問:“你倆一會兒吃什么?”趙光說:“別吃淡蘿卜操咸心了,我們一會兒出去喝酒,饞死你。”
“我才沒那么沒出息呢。現在一提酒,我只想嘔吐。”
小民一臉壞笑,“記得不,昨晚你喝多了,非要張羅去歌廳,好說歹說,總算把我們的情緒調動起來了,可你卻醉得鉆桌子底下去了。要不是因為你今天住院,那些家伙非把你扔到歌廳里喂小姐不可。”
我仰臥在床上吃吃地笑道:“這下可慘了,起碼一個月內我只能‘吃素’了。”
小民拍了拍趙光的肩膀,“讓他休息吧,咱們走。”我坐起身,“操,你們就這么把我扔在這兒不管了?”
趙光說,“什么話,難道還讓我們陪你也挨一刀不成?做朋友有你這么自私的嗎?”
小民說,“放心吧,今晚你湊合湊合,明天我讓你嫂子給你燉一鍋‘小雞蘑菇’。”
趙光說:“他又不是生孩子,等著下奶呀。別把他伺候得跟個功臣似的,他這是報應。”說完,趙光大搖大擺地從我身邊走了出去。
五
他倆走后不久,我就覺得下面不對勁了。緊接著,是一股子刀剜般的劇痛。開始我還能強忍著,但很快就支撐不住,我小聲地唉喲起來,臉上掛滿痛苦的丑態。正在閉目養神的老王睜開眼睛用欣賞的眼光瞧著我,我連忙把頭轉向墻根,咬緊牙關,攥緊拳頭。我可不想讓老王看到我的這副丑惡嘴臉,更不想看到他那料事如神般的得意表情。我掏出一塊干凈手帕塞進嘴里,這樣我發出“唔晤”的聲音,有點像牛叫。
我聽見老王笑了。老王下床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這不是辦法,你應該這樣。”于是,他幫我做了個撅的姿勢。事已至此,我再也不顧及什么面子了,內心甚至已經對他言聽計從了。我把屁股高高撅起,近乎討好似的說:“是這樣嗎?”老王權威般地點點頭:“不用撅這么高,這樣挺不一會兒就得把你累趴下。低一點,盡量讓身體放松。”
我按他說的做了,果然疼痛減輕了不少。但還是有些難以忍受。我哼哼嘰嘰的像一條茍延殘喘的老狗。老王從他的枕頭下摸出兩片止疼片,我接過后眼都沒眨一下就硬吞了下去。可憐的我,對鮑魚龍蝦都沒顯示過這般的熱情。
“這一關是每個人都要過的。”老王在房間的過道上邊溜達邊安慰我說,“忍過今晚就好了,起碼不這么鉆心的疼了。”
又一輪的疼痛襲上來。我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麻煩你去叫護士,幫我打一針吧,我是真挺不住了。”老王沒言語,趿拉著拖鞋出去了。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問我:“挺不住了?”我屁股對著她的臉,點了點頭。護士說:“我不是不愿意給你打針,但這種針有副作用,對傷口的愈合不好。”我顧不了這么多了,近乎哀求地說:“你還是給我打一針吧。”護士嘆了口氣:“那好吧,我給你打半只杜冷丁。”我說:“打一支吧。”護士說,“不行,這東西是會上癮的。”
一針下去,我的屁股連感覺都沒有。要知道,平時我是“暈針”的。有一次,我高燒到四十度,愣是靠吃藥熬過來的。常言道,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這話對痔瘡患者也同樣適用,甚至可以說更為確切。
鉆心般的疼痛漸漸消失了。我平臥在床上,像剛剛跟誰肉搏了一番,身上的秋衣早被汗水浸透了,渾身癢得不行。我長舒了口氣,感覺身體無比的輕,還好像有點飄離床體的感覺。怪不得,那些癮君子甘愿冒著坐牢的危險,花大把的金錢往自己的屁股上、靜脈里,一針針地扎下去。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走廊里安靜得只有風的聲音,怪滲人的。屋里漆黑一片,一床的人正坐在床邊抽煙,一只胳膊支在窗臺上,好像是個老頭,雕塑般地望著窗外的夜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叼在嘴里的煙頭忽明忽暗。二床的小伙子和鄰床的老王睡著了。老王酣聲如雷,我想我肯定是被他的酣聲吵醒的。
我又感到了鉆心般的疼痛,只好繼續撅起屁股。我覺得肚子里有氣咕咕響,想放屁,可怎么也放不出來,稍一用力,那地方就絲拉拉地陣陣劇痛。
我就這么一撅到天明。
早晨,老王替我打來昨天預定好的早餐。我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表示感謝,但我一口都沒吃。人在這個時候是不會有食欲的,當然也不會有性欲。性欲是吃飽喝足后才產生的,所謂溫飽思淫欲,是個放之四海的真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但我當時就這么想了。
老王吃完飯讓我下地活動活動,說,一會兒就該上藥了。“上藥?”我吃驚地望著老頭。“每天都要上,一天兩遍。”老王坐在床邊說,“你以為光做手術就完了?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呀,這罪才剛開始遭。”“上藥特別疼嗎?”我擔心地問。“你想,手術后的刀口那么深,而藥要上在最里面的鮮肉上,能不疼嗎?”老王搖了搖頭,比比劃劃地說。
去上藥時,老王和二床的小伙子一邊一個非要攙扶著我去,這讓我怪難為情的。我說,“我自己能走……”老王打斷我:“我聽老金說你的刀口挺深,再說,新來的我們都要照顧一下的。”我有些感激地看了看老頭和二床。我發現,已經年過古稀的老王的頭發濃密黝黑,連一根雜毛都沒有,“你頭發不是染的吧?”我好奇地問老王。“不是不是,天生的。”老王不好意思地胡捋著腦袋,嘿嘿地笑著解釋。
到了換藥室門口,許多聚在門前的病人自動給我讓開一條道,我成了個特殊的病人。我是第一個進去換藥的。
那個女護士長著一雙毛嘟嘟的大眼睛,睫毛長的像個孩子。這讓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幅宣傳畫,大概是宣傳計劃生育的——一個女護士頭上也戴了頂白帽子,臉上也戴著口罩,手里的針管舉在眉心處,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很讓人著迷。我當時的沖動是,恨不得立馬脫掉褲子,讓她給我打一屁針。
女護士開口了,“快點脫。”語氣生硬,顯得還有點不耐煩。
我脫了褲子,側躺在床上。“別夾太緊,放松點。”跟剛才同樣的語氣。
她上藥的手有些重,感覺那支棉簽捅得很深,也很用力。這讓我喉嚨發緊,忍不住唉喲了一聲。
“你上不上了?”我不明白,她干嘛那么大火氣。她又說,“一個大小伙子,連點挺勁都沒有。”
這叫什么話?我心想,但沒說出來。不然,她可能捅得更起勁。他媽的,虎落平陽也不過如此吧。
我強撐著手扶著墻,一步步挪回到床上。感覺上完藥,那里輕松多了,還有一絲涼嗖嗖的感覺。我忽然想到那個女護士剛才上藥的過程中說的話,串起來很適合“毛片”中的臺詞(如果那也算臺詞的話),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六
晚飯后,按照老王的指令,我側躺在床上與他聊天。老王手中的收音機始終貼近耳邊,即使是他跟人說話的時候。這樣他說話的聲音就不免比平常人大一些。趙光和小民走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小民把保溫瓶放到桌上,裝作沒好氣地說:“快他媽起來,趁熱喝。”我掀開保溫瓶的蓋子一看,還真是小雞燉蘑菇。聞了聞,立馬有了食欲。趙光不懷好意地說:“你白天打電話不是說腰酸背痛嗎,我給你帶來個松骨的。”一直站在趙光身后的女孩探出身,沖我點頭微笑著。我下午接小民的電話時,確實說過我現在被折磨得腰酸背痛,要是能有個小姐幫我按按摩就好了。小民在電話里說,你想的倒美。我想,小民肯定是把我的話傳給趙光了,找小姐按摩這類的事情,趙光最在行了。
“我那不是隨便開玩笑嘛,操。”我有些羞怯地笑了。“別來真的呀。”我不知所措地端起保溫瓶連喝了幾口湯,“嫂子的手藝不錯嘛。”
趙光拉出床下的椅子讓女孩坐下,很有派頭地大手一揮,“喝差不多了吧,開工。”
女孩吃吃地笑著坐下來,大方地讓我伸出胳膊。“你可得慢點,不然我受不了。”我想也只能這樣了。
“放心吧,保證不會弄疼你的。”說著,女孩伸出白皙的小手輕柔地為我的胳膊按摩起來。按完了左胳膊,女孩讓我翻過身,接著,她又替我按右胳膊。
女孩為我按腿部時,我那里的肌肉難免因緊張而收縮,于是,肛門的括約肌也跟著陣陣抽搐,感覺比心跳還要劇烈。但我只能硬挺著,大不了說句再輕點或再慢點。
此時,老王已經把枕頭從床頭挪到了床尾,還是躺著聽他的收音機。老王沖我嘻笑著,還不時地撇撇嘴。我發現這老頭怪好玩的。
趙光和小民分別坐在我和老王的床頭。小民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瓶老龍口擺在床頭柜上,接著又慢騰騰地拿出幾小袋涼菜,有雞爪子、豬蹄、西紅柿和黃瓜。
“你們干什么呀,這病房不他媽成你們的酒館了嗎?”我被小民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真想饞死我啊。”老頭和二床也被他倆逗笑了。
趙光沒搭理我,他把兩個一次性杯子倒滿,抿了一口酒才說:“我們為了給你送飯,為了找人幫你按摩,忙得昏天黑地,自個卻空著肚子,說這話你他媽喪不喪良心。”小民也跟著湊熱鬧:“我們到這喝點兒,不也是為了你嗎。雖然你現在不能喝酒,但聞聞味總是好的吧。”說完,小民把酒杯遞到我的鼻子下,“聞聞,別說我們虧待你了。”說完,兩人還碰了碰杯,趙光說:“這口酒算是我替你喝的。”小民接著說:“干脆,我替你悶一個算了。”兩人仰頭哈哈大笑。
趙光喝得興起,一張寬臉紅撲撲的,靈感又來了。“哎,你幫著聯系聯系,看這些病號有多少人想按摩,我負責找小姐,到時掙錢咱們對半分。”
我說:“你小子是不是掙錢掙瘋了,我現在就盼著早點出院。少出餿主意。”
小民感興趣地說:“哎,你別說,這還真是個好辦法,既治了病,又掙了錢。兩不耽誤,何樂而不為呢?”
趙光扭過頭,把一塊黃瓜塞進嘴里,問二床的小伙子,“如果有人晚上來替你按摩你按嗎?先說好,一個鐘五十元。”
二床的小伙子高興地說:“當然按了,但最好是白天,晚上被我老婆堵著可就壞菜了。”
趙光又問老王:“老爺子,你按嗎?”
老王嘿嘿笑著搖搖頭:“我歲數大了,早沒這份心思了。”
我也忍不住插嘴說:“歲數大了怎么了?給錢就行唄。”我想了想又說,“你可能還沒按過摩吧?這可是新生事物,很舒服的。”
老王撇撇嘴說:“狗屁新生事物,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每禮拜都去北市場按摩。”
我諷刺道:“你說的是澡堂子吧。現在流行保健按摩,跟你說的不是一回事。”
老王坐了起來:“咋不是一回事呢。北市場知道吧?”我點點頭。老王接著說:“解放前那是什么地方?”我搖頭。“那是條有名的窯子街,比你們現在去的什么歌廳、發廊可熱鬧多了。那時候是公開的、合法的,哪像你們現在,干點什么還得偷偷摸摸的。”我們都被老王說樂了。
“我那時候在棉紡廠扛大包,每禮拜發一次工錢。我們一大幫小伙子喝完酒沒事就去那里逛。”老王瞧著我說:“我們是先那樣然后才這樣,懂嗎?這是規矩。那才叫舒服呢。”老頭一副陶醉的樣子。
趙光顯然也被老王的話吸引住了,小心地問:“那時候貴嗎?”
“反正不便宜。我年輕那會掙的錢,全他媽扔在那兒……”老王舔了舔嘴唇,伸出右手的食指,使勁往下戳了戳,又做了一個旋轉的手勢,“那個,那個窟窿里了。”
趙光和小民被老頭逗得狂笑不已,四腳朝天,杯里的酒灑了一地。我一邊笑一邊用雙手捂住屁股。老王沒笑,他下床整了整床單,重又躺回到床上,聽起了收音機。
七
又到換藥的時間了。這回換藥的女護士挺客氣,聲音也柔和很多,只是長得好像不太漂亮,個子也不高。眉頭淡淡的,眼睛是單眼皮。給我上藥的工夫,她問了我幾遍,“疼不疼,疼就說一聲。”我有點感激她。我只是輕微地哎喲了幾聲,但什么也沒說。她說:“你最好做做電療,那樣會好得快些。”我問:“電療是怎么回事?”她說:“就是用紫紅外線對著傷口烤,效果還是不錯的,每次才十塊錢。”我說:“那我考慮考慮吧。”我心想,這話要是大眼睛護士對我說的,我會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還會不失時機地說,我只想讓你幫我烤。這樣我倆以后就可以邊烤屁股邊聊天了,那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美事呀,沒準還能烤出點什么火花呢。可我對眼前這位小眼睛女護士絲毫興趣也沒有,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
事實證明,我錯了。不怪我的眼光有問題,而是那張比普通口罩大一號的口罩影響了我對一個女護士容貌的正確判斷。當然,也怪我的想象力不夠豐富。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摘下口罩的大眼睛護士一點都不漂亮,她的臉蛋鼓鼓的,有點像唱歌的董文華,鼻子比董歌手更難看,正面看幾乎是平的,只有兩只黑洞洞的鼻孔,連里面的鼻毛都清晰可見,上嘴唇給人感覺是向前努著,像是隨時準備跟人親嘴,也像是在跟人慪氣;下巴長的像一把勺子。而摘下口罩的小眼睛護士給人的印象要和諧得多,鼻子小而尖挺,小薄嘴唇通紅通紅的,很性感。再看她的眼睛,原來是彎彎的,笑瞇瞇的。整個人顯得小巧玲瓏,身材婀娜。尤其是身穿護士裝,潔白的口罩自然地掛在頜下,還真有點白衣飄飄的意思。說她是白衣天使,我也會同意的。
八
這幾天,總是二床爭著幫我打水打飯,連上廁所,他也要攙著我去。如果我大便,他就蹲在小便池上,點根煙不緊不慢地跟我一通瞎聊。我可不喜歡別人看到我呲牙咧嘴的丑態。我用手紙堵著嘴巴,嗡聲嗡氣地讓他回房間等我,等一會兒再接著聊。他卻不為所動,有時嘴里還咬著個蘋果或香蕉什么的蹲在那兒滔滔不絕,弄得我原本就發愁的大便更是雪上加霜,一蹲就是半小時。后來,我去大便時,只能躲著他,趁其不備,溜之大吉。大便也隨之順暢了許多。盡管因急促解手時的痛苦會強烈些,但也是值得的。
二床在沈陽的郊區賣“小百”(也就是一些鍋碗瓢盆之類的玩意)。店門口架著個高音喇叭重復廣播著:本店商品一律二元至十元……他說他干這行已經好幾年了,早就干得夠夠的了,想到市里來發展。他問我南塔鞋城的生意怎么樣,都有哪些進貨渠道,投資二十萬元夠不夠?我只好一一為他解答,還告誡他,做批發生意要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因為一批“死”貨,足以令人身心俱疲,甚至一蹶不振。他胸有成竹地表示:“這個我早有準備,干大生意當然要有大氣魄嘍。”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睡醒后(其實是被吵醒的),見一個年輕少婦正坐在二床上與二床聊著天,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在地上蹦來跳去的,我想,那一定是二床的女兒。見我醒來,二床沖我笑笑。我說:“這位是你愛人吧。”二床點點頭,他媳婦客氣地站起身,也點點頭。小女孩趴在我的床頭望著我,我說:“你好,幾歲了?”小女孩俏皮地回答:“你知道三加一等于幾嗎?”二床說:“過來,剛才是你把叔叔吵醒了吧。”我說:“沒事,我睡得太多了。”小女孩說:“叔叔,那我給你跳個舞吧。”我說:“好啊。”小女孩一本正經地站直,清了清嗓子:“下一個節目,采蘑菇的小姑娘。”說完,小女孩邊唱邊舞,活潑可愛極了。她的父母也饒有興趣地朝這邊看,還隨著節奏幫她打節拍。表演后,小女孩還撩起小裙子,做了個“謝謝”的姿勢。我開心地為她鼓起掌,又從床下拿出一捆香蕉,示意她接下。小女孩搖搖頭,跑回到父母身旁。我從床頭柜上拿起那本《在路上》,打開折疊的一頁心不在焉地看了起來。
二床的媳婦扒開橘子,往二床嘴里送了一瓣,二床扒開香蕉喂了她媳婦一口。小女孩坐在二床的懷里,一會兒看看爸爸,一會兒看看媽媽。這個溫馨的場景,在那個午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想,如果婚后能如此幸福,我也會選擇婚姻的。這些年,我一個人的日子過的實在是糟透了,倒不是說我身邊缺少女人,而是缺少一個體貼入微的女人。我身邊的女人,要么在外花枝招展,回到家里(當然是我的房子)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要么伶牙利齒(像個對方辯友)地當著我眾多朋友的面,視我為無物地大肆貶損我;要么就是鼓勵我一塊兒“去看外國月亮”的虛榮女人。那個女人看著很平和,也挺有教養的,長相和身段也不錯,起碼不像是個已經四歲孩子的母親了。
我重新把被子蒙在頭上,想的就是這些。
又是一天下午,我的“大棒子”響了,是個女的,但聽著不像是找我的,我以為對方打錯了,正要關掉手機,二床嗖地從床上跳下來說:“可能是找我的。”二床搶過電話,果然是找他的。二床在屋里嘻嘻哈哈地邊聊天邊走來走去,后來,干脆開門去了走廊。好一會兒,二床才回屋把電話還給我,嘴里說:“我剛才去了趟廁所。”我一看,“大棒子”剛充滿的電,現在只剩下了兩格,心里就有氣,但我沒言語。我是看在他每天為我打水打飯的份上,當然下意識里可能還有他媳婦和女兒的功勞。因為一瞬間,我想到了那個“溫馨”的場景。不一會兒,二床已經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成功人士似的,二八的分頭梳得一絲不茍,還噴了很多發膠,臉上香噴噴的。“怎么樣?”他來我的面前。“干嘛這么隆重?是會情人去吧。”我正躺在床上看書,二床把左手食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還看了看熟睡中的老王。“能借哥們兒用一下電話嗎?我一會兒就回來,真的。”二床笑嘻嘻地沖我說。見我稍有猶豫,又說,“我一小時內保證回來。”要知道,那年頭的“大棒子”要兩萬塊錢呢。可我還是借給了他,只是叮囑他,別弄丟了,有人打電話,記一下姓名。二床說沒問題,然后興沖沖地走了出去。他是三個小時后回來的,剛喝過酒,臉紅通通的。他把“大棒子”還給我,我說:“喝了,能行嗎?”他說:“沒問題,我這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再說,我只喝了一瓶啤的。”他興奮地坐在我的床上。“沒干好事吧?”我問。“沒有沒有,我只是去見了一個老同學。”他回答。“有句話是這么說的:小姐太貴,情人太累,老同學白睡。我看你八成是揀便宜去了,”我逗他說。于是他給我講了一個庸俗的故事。大意是,他跟那個女同學在老同學的聚會上談得不錯,那個女同學也是生意人,共同語言比較多。從此他每次進城上貨都要跟她見上一面,不然就寢室不安夜不能寐。“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愛上她了?”他問。“你是不是和她早就那個了?”“真的沒有,我是個有家室的人,再說,我也沒太想好,萬一被她纏住可咋辦?”他顧慮重重地嘆了口氣。“怪不得你小子要到市里做生意,是不是還想在市里租一套房子,這下你就兩全其美了。”他被我說得心驚肉跳,解釋說,“哥們兒,你經驗太豐富了,什么都瞞不住你。”
那個“溫馨”的場景重又浮現在我的面前。一瞬間,我甚至想把溫馨二字從我的人生字典里抹掉。
九
前面我說過,我剛住院的那晚,一床的老頭在月光的窗下,像一幅剪影。之后,他就一連幾天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晚飯后,他才終于回來。他說下面有點癢,想來上藥,也好順便讓值班醫生檢查檢查。上完藥,一床沒有走。他站在我身邊,“小伙子,是做大生意的吧?”我坐了起來,“哪里,小買賣。”接著,他詳細地問了我的生意狀況。然后,他遞給我一根煙,說他的生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這讓他一愁未展。一床以前是市自來水公司的水質檢測員,退休后,與兩位老朋友在棋盤山下開了家礦泉水廠,三個人投資了上百萬元,可生產出來的礦泉水卻一直找不到銷路。娃哈哈一瓶的批發價是一塊二,可他們的礦泉水批一塊錢都沒人要。現在生產出來的礦泉水還全都積壓在庫倉里,資金不能周轉,這對于一個小企業不能不說是致命的。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入股,這樣就可以用我的投資去做一些宣傳,以此打開銷路,大家可以共同致富。我說:“我對搞企業一竅不通,不敢冒這個風險。”他鼓勵我說:“年輕人應該多一點闖勁,不能循規蹈矩的,這樣可成不了大事。”我不以為然地說:“闖勁可不是莽干,做生意是講究策略的,否則,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他沒精打采地坐在那里,自己點了根煙。我說:“你一瓶礦泉水的本錢是多少?”他說:“八毛錢。”我說:“可不可以這樣,你以八毛錢的價格往外批,甚至可以代銷,售后返款。”“你以為我是雷鋒嗎?”他顯然被我的餿主意氣著了,“八毛錢進八毛錢出,我還做買賣干什么?那我還不如回家睡大覺帶孫子玩呢。”看來這個老家伙實在是不長腦子,更不必說智慧了。
我沒搭理他,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是你,七毛錢我都敢往外批,但我知道你沒這個膽量。”我不無諷刺地揶揄道。這叫“跳樓”,在服裝鞋業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了。我接著說,“你想想,硬扛你是扛不過去了,那樣你只能賠得更慘,那么多的工人你要養活,現在他們在你的廠里卻只能無所事事,對不對?”一床點頭。“如果以八毛的價格往外批,你產品的價格只是那些名牌的三分之二,小販肯定愿意進你的貨。喝你水的人多了,品牌也就漸漸闖出去了,資金也就回籠了,這等于幫你做了免費廣告。量一上來,你就可以提價了,到那時再漲到一塊錢也不遲。”
一床被我說得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掏出根煙,遞給我,并幫我點上。“小伙子,你接著說接著說。”
我說:“完了,就這些。剩下的就看你的膽量了。”
一床想了想,“好,我馬上給另外兩個董事打電話,連夜開會研究研究。”說完,他抬起屁股就走,連聲謝謝都忘了說。
一床出院那天,站著和我聊了幾句,我問他生意怎么樣,他只是簡單地說了句,現在我的產品賣得還湊合。但從他面色紅潤的氣色來看,應該是賣得非常不錯才對。幫他辦理出院手續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一床向我介紹說:“這是我廠里的會計。”那個中年婦女沒好氣地瞪了一眼,“你再這么說,我可不管你了。”中年婦女揚了揚手中的一摞住院票據。一床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耽誤時間了,快去辦吧。中年婦女這才噔噔噔往樓下走。
過了一會兒,一床的兩個兒子進來了。“我不是不讓你們來嗎?”一床驚慌失措地說。
大兒子說:“你說,你出院后到底住哪兒?”
一床說:“我當然要住在廠里,現在生產這么忙,我怎么能回家住呢。”
另一個兒子說:“那我媽誰照顧?就扔我那里,你什么都不管嗎?”
一床說:“過一段時間,等貨款到位我就把錢送過去,這還用得著你們操心嘛。”
這時,中年婦女哼著小曲地走進來,見此情景,想退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尷尬地沖一床的兩個兒子點點頭,臉漲得通紅。
大兒子指著中年婦女厲聲說:“你他媽的算干什么的,這里有你什么事,趕緊給我滾出去,滾!”最后,那個“滾”字發出的聲音,更像是一聲咆哮。
一床上前攔住兩個兒子,低聲下氣地說:“咱們回家去說好不好,別在這里給我丟人現眼。”
大兒子說:“你還怕人笑話,這么大歲數你還……這么風流,我們當兒女的跟你丟盡了臉面,你還怕丟人現眼,開什么玩笑。”
中年婦女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一床一跺腳一甩手,不管不顧地追了出去。
當時,我和二床、三床都在場,但誰都沒過去勸一勸。三床更絕,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拿著他寸步不離的收音機專心致志地聽他的評書。
“這個老不死的,連點人性都沒有了。”兩個兒子怒氣沖沖地摔門走了。
十
金大夫常到病房來找老王下象棋,有時是中午,但大多數是利用晚上值夜班的時間。金大夫總是先推門,探頭問老王,“來一盤?”老王懶洋洋地應了聲,“來吧,我再教你兩招。”趁金大夫樂呵呵地回醫生辦公室取棋盤的功夫,老王習慣性地撇撇嘴,“這個臭棋簍子,要不是看在他是個大夫的份上,我都不讓他開‘胡’。”老王每次下棋都讓金大夫贏個一兩盤,偶爾也下盤合棋,既算是安慰金大夫,也想給自己找個機會“休戰”。“不然他黏黏糊糊地跟你沒完沒了,連覺都不讓人睡安穩。”老王埋怨道。
看得出來,金大夫下棋是聚精會神的(比他給我做手術可認真多了),一手握著個印有某營養品商標的保溫杯,一手撐在老王的床鋪上,下到關鍵時刻,雙腿就抖個不停(又沒人拿槍對著你,至于嘛),整個人汗流浹背的,還不住地用手敲打額頭。老王則氣定神閑地用腦袋和肩膀夾著收音機,不停地東張西望,有時沖我撇嘴搖頭。我知道,他心里恨不得一腳把金大夫踹地上去——你他媽有沒有點自知之明,跟老子比棋技,下輩子吧。如果,金大夫覺得他某一招走錯了,就悔棋要求重來,但還總要找出一個狗屁不通的理由,比如床鋪太軟、手哆嗦了之類的。老王對此聽之任之,擺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架勢。
有時,金大夫進屋就和老王擺棋譜或殘局。這時候的老王是深沉的,眨著一雙渾濁的老花眼,差點貼在棋盤上。金大夫則得意地接過我遞上來的香煙,瞧瞧牌子說,不愧是大款啊,好香煙抽著就是舒服。他這是沒話找話,又像是在故意氣老王。
那些殘局常常讓老王也一愁莫展,他就讓金大夫把棋盤留下。金大夫欣然應允,顯得大方又大氣。于是,老王一改平日里老頑童的形象,悶著頭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研究那個來歷不明的殘局,茶飯不思,收音機也被他塞到枕頭底下。誰要是說話聲音大點,老王就怒不可遏地抬起頭,眼神兇巴巴地直盯得你發毛。這個時候的老王讓我充滿敬畏,還有點莫名的恐懼。殘局破解后(當然也有他永遠解不開的時候),老王會連著大喘幾口氣,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像是睡著了(按趙光的話說,再蓋張白床單,都哭得過了。這些雜七雜八的笑話,也不知趙光從哪里學來的。事后,他也曾當面說給老王聽,老王一點都不生氣,還嘿嘿直笑)。可只要聽到金大夫的說話聲(有時僅僅是腳步聲),他就會騰地彈坐起來,指著棋盤,沖走廊里嚷道:“金大夫,毛門臺啦,毛門臺啦”(這句蹩腳的粵語是老王跟我學的,意思是沒問題了)。老王學得有些夸張,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如果當時在場的人多,能笑翻一大片。
金大夫的確是個棋迷,盡管棋下得比較臭。據說金大夫倒班休息的時候,常到家附近的八一公園去看人下棋,也喜歡找人對弈,但很少有人問津。他只有站在邊上起哄湊熱鬧的份兒。金大夫拿給老王的殘局,多半是從八一公園的棋攤上記下來的。我想象過金大夫得意洋洋地蹲在棋攤旁,理直氣壯地破解殘局的情景。他會先若有所思地托著腮幫子冥思苦想,然后,恍然大悟般猛一拍后腦勺,啪啪啪,伴隨著幾聲清脆的落子,棋驚四座,在周圍的一片掌聲連同羨慕的目光中,金大夫背著雙手,傲然離去。我想,金大夫從內心里是需要這份成就感的,不然,他犯不著天天纏著老王問:“這么久了,那盤殘棋怎么還沒解開?再加把勁嘛。”他還不耐煩了。
當然,金大夫到我們病房來也不全是為了跟老王下棋。只要我那幫狐朋狗友晚上來看我(幾乎每晚都有人來),又趕上他值夜班,金大夫就會自然地加入到我們鬧鬧哄哄的行列。一般他是先同我打個招呼:“喲,又來一幫子小兄弟呀(這句話無形中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然后站下來。我的朋友都是些挺懂禮貌的人,他們紛紛起身,請金大夫坐。金大夫客氣地擺擺手,“你們接著聊。”于是,他會坐到老王床邊的一角,先與老王聊上幾句。等我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接著聊”的話題上,他才把目光轉向我們,并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躲在角落里無聲地笑笑。我們在一塊能聊些什么呢?無非是吃喝嫖賭(與南塔鞋城的朋友)或小時候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情仇恩怨(與老同學們),實在沒什么新鮮的,大伙湊一塊就是圖個熱鬧、好玩。特沒追求吧。但金大夫不這么看,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你們這些年輕人,活得可真夠瀟灑。口氣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
十一
我還是聽從了小眼睛護士的勸告,找金大夫幫我辦了張電療卡。每天下午不定時(通常由護士統一安排,也可以事先打招呼預定時間)地到電療室(也就是早晚上藥的換藥室),去做二十分鐘的電療。
第一次去做電療,就趕上小眼睛護士值班(憑良心說,是我故意這么干的)。小眼睛護士見我推門進來,笑瞇瞇地問:“你真辦了?”我邊褪褲子邊說:“什么話呀,聽人勸吃飽飯嘛。”在此之前,我已經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了,也知道她叫張慧。我側身躺在床上,張慧把那臺可以搖臂的紫紅外線治療儀調到距離我屁股不足一尺的高度。我感到屁股上癢癢的。張慧一邊讓我自己用手掰開屁股,一邊笑著說:“光照屁股蛋有什么用呀,那里也沒有傷口,你得這樣,手盡量不要動啊。”
然后,張慧坐在我對面的皮椅上,拿出針線,雙手麻利地織起了毛衣。
我明知故問地說:“這樣時間長了,會不會把屁股烤冒煙呀?”
張慧邊織毛衣邊說:“哪能呢,你要是覺得烤的話,我再把燈調高點。但這個高度是最有效的。”
我不吭聲了,耐心地看她坐在那兒“上下翻飛”地織毛衣。
“你這人看著就夠賢惠了,還這么會過日子。今后誰要是娶了你,可有福享嘍。”我試探地問,也算是有感而發。
“你怎么知道我會過日子?”張慧盯著我問,手并沒閑著。
“據我觀察,會打毛衣的女人,普遍都挺會過日子的。”
“那可說不準。我就覺得我不太會過日子。我們家那位也總這么說。”盡管我已預感到她是個已婚女人,但聽了仍不免有些失望。她接著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呢,看人那么表面化。”
“誰說我是讀書人,我只是個做小買賣的。”
“我聽金大夫說的。他說你是大學畢業生,還會寫文章。你可真行,我以前認為做買賣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呢。”說完,她看看我,笑了,“我這么說你不會生氣吧。”
我先從心里謝過了金大夫。“我倒要問問你,你眼里好人和壞人是怎么區分的?”
她停下手里的毛線活,歪頭想了想。“我看你就挺像好人的。”
“是嗎?”我盯著她問:“那壞人是什么樣?”
她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說:“起來吧,到點了。”
我慢騰騰地穿上褲子,不依不饒地追問:“快說,你不說我就不走了。”
這顯然是一個良好的開端,至于電療的效果,與之相比,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這個發現,讓我興奮不已——就是說,接下來那些枯燥的日子起碼有了點盼頭。因為這個星期張慧是下午班。有句話是這么說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以前我對這句名言是頗不以為然的,現在卻發現這句話有點意思了。
第二次去做電療,我特意帶了本《安娜#8226;卡列尼娜》。張慧見了說:“你還真夠用功的。”我嘆了口氣說:“不是,主要是太無聊了,總得找點事干吧。”
把我安頓好后,張慧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織毛衣。
“你每天這樣織毛衣不寂寞嗎?”我先假裝看了會書后問。
“那干什么?上班能織會兒毛衣就不錯了,也就是給你們患者做電療這段時間才能自由點。”
“我念段小說給你聽吧。”我太了解自己的長處了。要知道,我在中學乃至大學都是個朗誦高手,獲過大小無數的獎狀。
她抬起頭:“好啊,你念吧,我洗耳恭聽。”
我隨手翻開一頁,聲情并茂地朗誦開了:“斯季瓦深情地吻著安娜的手說,你的手太美了,它讓我簡直無法形容。它是那么的白皙、柔軟;它是那么的輕靈、嬌貴;它是那么的令人心馳神往,它是那么的令人如癡如醉……”
張慧見我一直盯著她織毛衣的雙手,根本就沒看書,笑著伸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還要搶我的書:“你騙人,我看看書里是怎么寫的?”
我笑著把書合上,躲閃著,嘴里哎喲哎喲地喊疼死我了。她見我滿臉痛苦的樣子,探下身問,“真打疼了?”我裝作渾身無力地點點頭。把書放在頜下,雙手捂住屁股。
“你幫我揉揉好嗎?”我指著屁股緊鎖眉頭。
她鼻子“哼”了一聲,但還是猶豫著走到我的身后,把手輕放在我的屁股蛋上。
我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這片刻的寧靜,那個地方的反應并不強烈。我甚至還聽到了掛在墻上的石英鐘的噠噠聲。
我預感到,接下來我與張慧會發生點什么。但我不能,起碼現在不能。第一,住院期間也是禁欲的時間。這個金大夫早就交代待我。第二,萬一動真格的時候她反悔了——又怕對不起丈夫又怕對不起孩子的。這很有可能。我怕以后見面會尷尬。
以后,我每次去電療,張慧都要幫我揉揉屁股蛋,當然,事先要經過一番必要的打情罵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理由,但已經約定俗成了。有一次,張慧正幫我揉屁股蛋,突然聽到敲門聲,她觸電般抬起手。是一個護士進來拿紗布。那個護士走后,我扭頭笑著問:“剛才你干嘛把手拿開?”
張慧說:“那你讓我怎么辦?多虧了我手快,不然被她看見,指不定說出什么難聽的話呢。”
“哦,我以為做電療,護士都要給患者按這兒呢。”
“討厭。”張慧給了我肩膀一巴掌。
出院那天,我去做最后一次電療(終于等到張慧又該值下午班的日子了)。上午我特意告訴張慧,“下午我就出院,今天你安排我最后一個做電療,可以嗎?”張慧沒說什么,點點頭。
推開門,張慧沒有像往常一樣同我開玩笑,而是神色慌亂地伸手示意我躺床上去。
我站在門前,搖搖頭,隨手把門關上,然后用后背輕輕倚住門。
“我一會兒就出院了。”傷感的表情和聲調是必要的。
“你不是已經說過了嘛。”
我走上前,伸手想抱住張慧。張慧向后退了兩步,怯怯地說:“別這樣。”臉上的神情像個羞澀的小姑娘。但我還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越這樣就越耽誤時間。”我盡量輕柔地說。
張慧低下頭,臉色平靜了許多。我不敢松開張慧的手,生怕她會改變主意。我牽住她的手,返身后退兩步,輕輕擰上暗鎖。
我們就站在床沿,把事兒辦了。前后不過五分鐘。
張慧用手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又沖鏡子正了正帽子。然后,她悄無聲息地擰開暗鎖。張慧紅潤的臉頰上掛著細碎的汗珠。我笑著指給她看,張慧抬手抹了抹。
我伸手開門準備出去。張慧問:“你干什么?”我怔怔地望著她。“躺下,還沒做電療呢。”張慧不容反駁道。
我乖乖地躺到床上,但感覺很別扭。
這時的張慧已經恢復了常態,她像往常一樣,插上治療儀的開關,為我做電療。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張慧仔細地為我的患處上了藥。接著,她從器械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我一看,里面有好幾種消炎藥、一大卷紗布和棉簽、酒精等。我感激地望著她。
出門前我笑著問:“你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張慧冷冷地說:“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說完,她又笑了。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好壞之分的。”我的表情像個哲學教授。我的這句話更像是哲學教授的狗屁理論:語焉不詳,含糊不清,讓人似懂非懂。
可張慧卻點了點頭。難道她真的聽懂了?看來,哲學這門手藝還真不是他媽的一無是處。
十二
小民替我辦完出院手續時,金大夫早已整裝待發了。此前,我不止一次地表示過出院后要請金大夫吃個飯。他表示只要有時間,沒問題。但金大夫又說,一定要在家里吃,他不大習慣鬧哄哄的場所,順便也想認個門。所以,出院那天,我只通知了趙光和小民——趙光負責買菜做飯,小民來醫院接我。
金大夫對我那間三十平米的大客廳贊不絕口,嘴里不住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到底是大款,有錢和沒錢就是不一樣。”
趙光早就把菜做好了,擺了滿滿一桌子。大家落座后,我想說幾句深表謝意的開場白。我剛清了清嗓子,金大夫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令我萬分吃驚的話來。別說我,連趙光這么見多識廣的人都被他弄得張口結舌。他是這么說的:“你家有那樣的片子嗎?”他看著電視機旁的VCD問我。“什么片子?”我不是裝糊涂,是真的一時沒弄明白。還是趙光反應快:“金大夫,你說的是毛片吧?”金大夫不好意思地連聲說:“對對對。”說完,他舉杯跟我們每人碰了一下,仰脖就干了(那小杯白酒起碼有半兩)。
我抱歉地說:“我這兒還真沒有那種片子。”金大夫好像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眨巴著腫眼泡盯著我。我接著說:“但我家有三級的,你看嗎?”金大夫不屑地搖搖頭:“那個沒意思。”這就讓我無能為力了,尷尬的像個罪人似的。
我把自己杯中的酒干掉,又幫金大夫和我的酒杯重新倒滿。“金哥,我連干三杯。廢話就不說了,全在酒里呢。咱們從今往后就是朋友……”說著說著,我自己都覺著不對勁了。明擺著嘛,既然是哥們,現在大哥想著毛片,你卻把話岔開了,這算什么哥們兒?
金大夫看著我不自然地笑笑,趙光和小民也笑了。
“我家里倒是有幾張,可我家太遠了。”趙光明顯是想替我打個圓場。做生意的人家里連張毛片都沒有,這的確有些讓人難為情。
金大夫兩眼放光地問:“你家在哪兒?”
“艷粉街。”趙光自作聰明地說,他以為這足以讓金大夫啞口無言。但是他錯了。
“那也不算遠嘛。”金大夫慢條斯理地說(事隔多年,這句話仍讓我記憶猶新。每每想起,我就忍不住一通傻笑)。
我家住陵北街,與趙光家正好一北一南,幾乎要穿越整座城市。他居然說“那也不算遠”。我算是服了。看來,金大夫今晚看不上毛片,酒都喝不安生。
“去取一下吧。”我在桌下用腳踢了踢趙光。金大夫滿懷期待地望著這個大救星。
趙光也沒詞了,不情愿地站起身。我想,此時趙光為自己那句不經意的話腸子都悔青了。
“不好意思,還辛苦你跑一趟。”金大夫陪著笑臉,搓著雙手說。
“哪里哪里,為人民服務嘛。”趙光這句幽默注定充滿了苦澀。
趙光走后,金大夫情緒馬上高漲起來,不停地與我和小民碰杯。
我試探著問:“金哥,你們當大夫的每天接觸那么多病人,看那個還有意思嗎?”我真的很好奇。
“那是兩碼事。這個你就不懂了吧。”金大夫表情古怪地擺擺手。
我還是不解:“那是不是咱中國人都是黃皮膚,而毛片里的都是些白人和黑人的緣故呢?”我知道我有點傻。
“不是不是。”金大夫搖搖頭,把一只扒好的大蝦塞進嘴里。
小民也感興趣地問:“金哥,冒昧問一句,你結婚了嗎?”
“當然結了,我兒子都上初中了。”聽這口氣,他肯定也沒離婚。這就更令人莫名其妙了。
小民嘿嘿了兩聲又問:“給女的做那種手術臟不臟?”
金大夫面無表情地說:“她們手術前都會洗一洗。”我和小民都忍不住笑了。
趙光滿頭大汗地回來了,他喘著粗氣把一個牛皮袋子遞給已經起身相迎的金大夫。“一共就四張,都送給你吧。”
“不不不,我在這兒看看就行。”
我知道金大夫是客氣。“你拿回家慢慢看嘛。”金大夫答應了。
但他堅持要在這里先看看。我無奈地抽出一張碟放進VCD里。
金大夫看得很入迷,握著酒杯的手,半天都沒舉一下。
我們三人只能互相看看,坐在那兒生悶氣。直到那些刺激鏡頭過后的間隙,金大夫才會嘿嘿笑著端起酒杯,“來來,干一個。”他是逢舉必干,很少夾菜吃。他的酒量實在是驚人。
臨走時,金大夫把四張光碟小心翼翼地放進皮包里,沖趙光一個勁地抱拳。
我們三人重新回到酒桌。
我說:“這家伙八成是有病吧?”
小民說:“什么狗屁大夫,真他媽丟人現眼。”
趙光重又恢復了他一貫的風趣,說:“這也是人之常情,許看不許動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況且有句話不是說——十男九痔嘛。”
責任編輯:侯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