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四做過好多夢都與大火有關。這會兒他在睡夢里又夢見了大火。一團熊熊的大火在天地間燃燒著,火舌翻滾,烈焰騰騰。他身上忽然長出了兩只翅膀,在天空中艱難疲憊地翻飛,那團大火就緊緊追著他,逼著他,趕著他。他一時上不去,下不來,身子懸在半空中,兩只胳膊和兩條腿像被繩索捆綁住了。紅紅的火焰就在腳下燃燒升騰,他拚命掙扎,再掙扎。他非常著急,撕開嗓門大聲喊叫……朦朧中,他聽到有人呼喊著他的名字。
四四醒了過來,用臟乎乎的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借著窗戶外微弱的晨光,發現小伙伴小五正站在鍋灶邊。小五凍得咝咝哈哈,縮著腦袋,抄著手,對四四說:“咱倆去河岸看死人去吧?!彼乃拿腿淮蛄藗€激靈,想起昨晚從河岸那邊傳來的槍聲,說:“你敢見死人嗎?”小五說:“咋就不敢。你敢去,我就敢去?!彼乃囊粋€鯉魚打挺坐起來,頭發上和蓋在身上的樹葉、草屑撲簌簌往下落,他用手抹了一下臉,從灶臺前的柴禾堆里站起來,穿上那雙露出腳趾頭的破棉鞋,對小五說:“要去,咱就早點去,晚了,啥也撿不上了。”
太陽出來了。太陽像個紅皮球漂浮在河面上,河水閃著粼粼的光波。河道撕裂了平整的原野,又象一條白色的飄帶,很隨意地散落在大地上。凜冽的寒風一陣陣襲來,四四凍得嘴唇發青,吸溜著鼻涕,和小五在死人堆里翻翻揀揀。他倆還是來晚了,死人的一些帽子、鞋子、上衣、褲子,已經被人早早地扒走了。有的兵士的腦袋被打爛了,像個隨手扔在地上的爛西瓜似的;有的兵士的胸部中了槍彈,或被槍炮炸開了肚皮,黑紫的血液凝固在流出體外的腸子上,內腑上,血糊糊一片;還有的斷了手臂,少了腿腳,橫七豎八地躺在干硬的土地上,寒風刮過來,一股股血腥氣味直往鼻腔里鉆。兩個少年迷茫地望著倒在地上的一堆光裸的死人。因為這條河道的緣故時常發生一些小規模的戰斗。類似河岸上今天這樣的場景,他倆也見過了幾次。小五手里揀了滿滿一把子彈殼,四四卻一無所獲。倏然,四四的眼光一閃,他發現那個胸部中了槍彈、年齡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兵士腰部下面,有一把刀柄暴露在外邊。他彎下腰,伸手攥住刀柄猛地一提,一把錚亮的匕首抽出。四四沖著小五“嘿嘿”一笑,用露著破棉絮的棉襖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自豪而又神氣地說:“他媽的,我也有武器了?!毙∥逡埠芨吲d,撿起地上的一根筷子粗細的枯樹枝,遞給四四說:“試試好用不?!彼乃慕舆^枝條,用刀輕輕一劃,那半截枯樹枝便飄飄然然地墜落到了地上。
四四和小五顛顛地回到村口時,太陽已經有一竿子高了。村長獨耳驢手里牽著一條肥碩的大黃狗站在路邊上,見他倆興沖沖地走過來,黑著臉咋唬說:“你倆干啥去了?唔?”四四本想躲過他,或者干脆不理睬這個“人驢”??墒?,現在卻來不及了,村長傲慢而又蠻橫地站在那兒。
村長姓呂,是村里的大戶。因為他長著一副長長的臉,只有一只耳朵,所以人們都叫他獨耳驢。村長小的時候,性格非常暴烈霸道,經常偷雞摸狗,挑起事端,引起械斗。有一次他父親正在集市上忙著炸油條,喊他過來幫幫忙,他卻置之不理,還拿眼睛瞪著他父親。父親知道兒子的性情,下決心懲治一回,便在一怒之下,操起旁邊肉攤子上的一把割肉刀,“嚓”地一聲割掉了兒子的左耳朵,嘴里大聲罵道:“狗日的,再不聽老子的話,把你那只耳朵也割掉!”罵罷,“呸”的一聲朝地上吐口唾沫,隨手把那只血淋淋的小耳朵扔在了滾燙的油鍋里,“吱啦”一聲引起一陣爆響,把周圍的人都給驚呆了。只見兒子小臉兒煞白,一股鮮紅的血液順著耳朵根兒流到了脖子里。他咬著牙,倔強地、冷冷地注視著父親,一轉身,迅捷地從人群中跑掉了。
兒子長大了。長大了的兒子并沒有忘記老子的一刀之仇,他等來了機會——那天,他父親正在家里手把手地教堂弟炸麻花。看著父親在面案上來回擺動的兩只手,望著沸滾冒煙的油鍋,兒子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手疾眼快,用早已準備好的一把快刀,干凈利落地剁掉了父親的兩根手指頭,還學著父親的做法,將兩根血乎乎的手指頭扔在了滾燙的油鍋里……
大黃狗突然朝四四和小五呲著利牙,“嗚嗚”叫著撲了過來。小五機靈地一躲閃,趕忙跑到一邊。面對大黃狗兇惡的模樣,四四沒有膽怯。四四看著這條平時仗著人勢,經常欺負村人的大黃狗,忽然掏出那把撿來的匕首朝眼冒兇光的大黃狗猛然刺去。獨耳驢見狀拽緊了狗脖子上的繩子,臉色兇兇的吼叫:“小雞巴崽子,敢捅我的狗,你他媽的想找死??!”上前去奪四四手中的刀子,四四拼死不讓,四四還跺著腳叫罵著:“毛驢,驢雞巴日下的?!豹毝H奪得刀子后,朝刀鋒上輕輕吹去一口氣。他望著仍在一旁叫罵不休的四四,驢臉抖了一下,陰陰一笑,趁四四朝他身上撲打的當兒,以最快的速度,左手又準又穩又狠地揪住了四四的舌頭,右手用刀子在舌頭上一劃,一瞬間,四四的半個舌頭便跑到了獨耳驢的手上。站在不遠處的小五,身子哆嗦了一下,擰過臉就跑。獨耳驢對滿嘴是血的四四罵道:“膽大包天的小崽子,讓你給我罵。”說著,朝大黃狗揚揚手,把手中的半個舌頭拋向空中,大黃狗一個騰躍,那半截帶血的舌頭恰好落在了大黃狗的嘴里。四四朝獨耳驢身上吐了幾口血水,獨耳驢狠狠踢了四四一腳,把沾血的刀子在鞋底上擦了擦,收起匕首,牽著大黃狗,大搖大擺地向田寡婦家里走去。
四四疼痛得使他的眼睛里鼓出兩團火。他用骯臟的棉襖袖子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跡,狠勁朝地上唾了一口帶著血液的唾液。他決不善罷甘休,他忍痛跟在獨耳驢的后邊。這時候,田寡婦家的小女兒翠紅,端個盛滿衣物的洗衣盆走過來。翠紅問四四做啥去,四四直愣愣地看了翠紅一眼,想張嘴說話,可嘴巴張了幾張,又緊緊地閉上了。翠紅用怪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低頭向池塘邊走去。
田寡婦的家住在村子的南頭。四四看見,獨耳驢把大黃狗交給了迎面走過來的二兒子呂占世,然后一轉身就不見了。四四很快來到田寡婦家,他推推大門,里邊已經被插上。他繞過大門,從一處矮墻頭那兒悄悄爬進了院子里,躡手躡腳地來到窗戶底下,抬起頭朝里一看,只見田寡婦像一只白白的蠶蛹躺在床上,獨耳驢正騎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打氣。田寡婦似乎呻吟了一聲,四四立即縮回腦袋,貓著腰來到屋門前,透過門隙,他發現桌子上放著那把匕首??吹竭@把刀子,四四憤怒的心頭竄血,他想也沒想,推開房門抓住刀子返身就朝院門跑去。他拉開門栓,一口氣直奔獨耳驢家。但是,大門已緊緊地關閉著,從院子里,傳來那只大黃狗的狂吠聲。
手里握著刀子的四四,望著獨耳驢家一人多高的紅磚圍墻,一時沒有了招數。他一雙黑亮的眸子閃了幾閃,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先把刀子在身上藏好,然后跑到小五家,小五不在,他想找翠紅幫忙,思忖一下,搖了搖頭。村后邊人們正在趕集,四四只好一人來到集市上。
集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四四來到賣肉包子的攤位上站著不動了。他眼睛直直地望著那剛剛出籠還冒著熱氣的白面肉餡包子,脖頸挺了幾挺,饞得直咽口水連同嘴里的血水,暫時忘掉了舌頭的疼痛。突然,他趁賣包子的人一轉身的功夫,伸出臟巴巴的兩只手,抓住兩個肉包子旋過身子就跑。賣包子的人發現有人偷了包子,就急忙派人大呼小叫去追趕偷包子的人,集市上引來一陣喧囂和混亂。四四仗著人小個矮,在人群中左竄右撞,左躲右閃,很快就跑出了集市。他呼呼哧哧喘著粗氣,一邊跑一邊把兩個肉包子放在破棉襖里,待來到村長獨耳驢的大門口時,他躲在一棵大榆樹后面。不一陣兒,院門打開了,村長獨耳驢的大兒子呂占國走了出去。四四瞅準時機從大榆樹后面遛到大門口,拴在院里的大黃狗正要仰脖叫喚,他緊忙從懷里掏出那兩個肉包子向大黃狗扔去,就在大黃狗呲著白牙“嗚嗚”地撲向肉包子的時候,四四猛跑幾步,同時從腰里掏出那把刀子,對準大黃狗的脖子狠死勁地連捅三刀,最后一刀他拔了拔沒有拔出來。堂屋里忽然有人開門,四四一慌神,趕緊掉頭就跑。四四不敢回家,他在村口忍受著舌頭的疼痛跑來跑去,心口擂鼓似的“咚咚”跳個不停。當他來到村子東頭的麥秸垛時,發現二禿還在那兒昏昏大睡。四四便一頭鉆進了麥秸垛里。
二
午后,四四的父親和母親在庭院里吵罵打架。
四四的父親長著黝黑的臉膛,寬腮大耳,粗黑的眉毛,額頭上有兩道深深的溝紋。四四的母親比父親小五、六歲,皮膚白凈,圓圓的臉盤,細腰寬臀,單從說話走路的姿勢上看,依然殘留著年輕時嬌好的風韻。
父親和母親從剛結婚就開始打架,直到兒女們長大成人,還是不斷地打架。他們倆人的打架和別的夫妻打架不一樣。父親不打母親的臉,不打母親的腰,專揍母親的屁股蛋子。母親也是不打父親的臉,不打父親的腰,專擂父親的后背。倆人你打完我,我再打你。這次打架,是因為父親上午在集市上用賣糧的錢買了酒喝。母親說,家里人連肚子都填不飽,這錢是用來給兩個女兒扯幾尺花布做衣裳的,你卻灌了狗尿。父親因喝了酒,臉腮變得黑紅,額頭上的兩道深溝仿佛又深了一層。他粗門大嗓,噴著酒氣,張嘴就罵道,老子打下的糧食,換口酒喝難道不應該嗎?喝就喝了,你還能讓我再倒回酒瓶子里?母親說:“這個家就是讓你喝窮的?!备赣H說:“窮人多的是?!蹦赣H說,“哪一天喝死你才好?!备赣H說:“我死了你再找個男人?!眰z人說著說著就動了手,相互扭在一起。父親借著酒意狠狠揍著母親的屁股,嘴里不停地罵著:“你他媽的是個欠揍的賤皮?!蹦赣H借機狠狠擂著父親的后背,嘴里同樣罵著:“你這個王八蛋,早晚不得好死?!?/p>
就在父親與母親吵罵打架的時候,四四的大哥一聲不吭地蹲在屋角悶頭抽煙,二哥鼻子里“哼”了一聲走出了家門,大姐摟住小妹站在那兒無動于衷,二姐嘴里吐著瓜籽皮看熱鬧,大嫂跛著一只腳,在院里走來走去。
忽然,呂占世一手拎著一把帶血的刀子,一手揪著四四的頭發來到了馮家院子里。父親和母親立即住了嘴停了手。呂占世“呸”地一聲朝地上吐口唾沫,站在院里大聲嚷嚷道:“他媽的,有沒有王法啦。這小東西竟敢拿刀捅死了我家的大黃狗,你們說,該咋懲罰?”說完,狠狠地揪了揪四四的頭發,四四扭過臉,“噗”地吐了呂占世一口血水。呂占世蹦得老高,手舞著刀子,惡著臉對四四說:“你小子老實點,再不老實我就宰了你狗日的?!备赣H緩緩地向四四跟前走來,臉硬得像鐵皮。父親抬起腿,猛然踢了四四一腳,大罵:“日你個媽,整天不著家,在外邊給老子惹事生非。說,咋回事?”四四掙脫呂占世的手,臉兒白慘慘的,只能從喉嚨里、胸腔里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日你媽,嘴里像含了個驢屎球。到底怎么啦,唔?”父親又一聲斥罵。
在村里,馮、呂兩姓結過怨仇。為土地,為宅基,為莊稼,為其它事情,兩姓人家打過無數次架,發生過數次械斗。那一年,四四的爺爺為了給死去的老伴做口薄棺材,便刨了村口自家的一棵楊樹。獨耳驢的父親硬說是他們家栽下的樹,叫來一伙人把爺爺打了個筋斷骨折。后來,爺爺又氣又恨,臥床不起。臨死的時候,他老淚橫流,抓住四四父親的手說:“兒子,呂家欠著咱們家的血債啊……”
身材壯實膽子又大的二哥急匆匆從外邊走到院子里,他來到四四面前,伸出雙手捧住四四的臉,說:“四四,你張開嘴巴?!彼乃难銎鹉槪鐝堥_了嘴,嘴里汪滿了血水,后半截舌頭在血水里蠕動著。二哥大怒,橫眉立目瞪了呂占世一眼,對父親說:“爹,我剛在村口見到小五,小五親眼見獨耳驢割了四四的舌頭。四四氣憤不過才捅死了大黃狗?!备赣H一愣怔,母親走過來用手掰開四四的嘴巴,大罵獨耳驢是畜牲,喊大姐快去六爺家要些止血藥。
二哥血脈噴張,伸著雙拳對呂占世罵道:“沒有人性的狗東西,憑啥割掉四四的舌頭?”呂占世揚著手里的刀子,硬著頸脖說:“是四四要殺大黃狗,我爹才割了他的舌頭?!倍缈缜耙徊?,朝呂占世當胸砸了一拳,說:“殺死大黃狗活該,殺死你也活該?!眳握际烙行峙露?,步步后退,用刀子指著二哥的胸膛說:“你想干啥?你想打架?”二哥吼道:“老子想揍死你。”兩個年輕人頓時扭打一團。身材薄弱膽子又小的大哥見狀悄悄地溜出了家門。這時,灰頭灰臉眼睫毛零零亂亂的二禿進了院子。呂占世指著二禿說,“二禿,你來給作證?!倍d雖是馮姓人,但他混混惡惡,分不清是非,還巴結呂家人。二禿吞吞吐吐地說:“四四……四四殺死了大黃狗,就……就跑到了村東頭麥秸垛里?!眳握际莱藱C擺脫二哥,對父親揚言,葬狗時要讓四四披麻戴孝,不然就多交租,抽壯丁。說完,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慌慌張張地走出了院子。父親跺腳痛罵:“狗娘養的獨耳驢,老子和你沒完。”
當晚,大姐來到灶房。她從灶膛燃盡的灰燼里揀出一個紅薯,輕輕剝了皮,遞到四四手里。煤油燈下,四四望著大姐那張親切俊秀的臉龐,望著那雙動人的黑眼珠,心窩里滾過一道溫暖的熱流。吃完了紅薯,大姐替他在灶前地上鋪好柴禾,把她和二姐合用的一條薄棉被蓋在了四四的身上。最后,大姐又給四四嘴里敷上了止血藥。大姐靜靜地看著四四的臉,四四忽然起身,抱住大姐的肩膀,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四四睡得迷迷糊糊時,二哥從外邊來到了灶房。二哥用火柴點燃了煤油燈,微弱的燈光下,四四看到二哥的手上、臉上血跡斑斑。二哥摸著四四的頭說:“二哥給你報仇去了,呂占世那小子的腿讓我用扁擔砸斷了?!?/p>
第二天,村長獨耳驢要葬大黃狗,派人來馮家,要讓四四給大黃狗披麻戴孝,條件是孝布歸馮家,還可以吃一頓酒飯。父親聽后先是臉陰得要下雨,后來竟然嘴咧得像缸沿兒。父親說:“去就去,咋就不去,我給大黃狗披麻戴孝,能掙回幾尺布,還能喝酒吃飯抽煙,合算?!倍缑稚系膫趧褡韪赣H:“爹,你不能去。咱家誰也不能去。”父親瞪著眼說,“披個麻戴個孝算個球事。”母親在一邊數落父親:“一說話三瞪眼,沒頭沒腦的貨。有時候你挺明白,可有時候你又糊涂。我看你,就掂記著那二兩狗尿,那呂家的狗尿能往你肚里灌嗎?”父親一聽母親的話就暴躁,父親橫著嗓子和母親吵開了:“你以為我他媽的忘了仇忘了恨,不是不報,是時候還不到。娘們家懂個屁事。今天我去定了,看他呂家能把老子怎么著?!备改刚隣幊持?,忽然一個蒼老而又洪亮的聲音傳來:“你們家誰也不能去。”話音剛落,六爺邁進了屋子里。
六爺是馮姓家的長輩,也是馮姓的“首領”。六爺滿頭銀發,戴著一頂雖舊卻干凈的破氈帽,身著整潔利索,外表威嚴。六爺年輕時候曾經當過幾天兵,見過一些世面,愛賭愛喝酒,也是一個老風流。
見六爺到來,母親緊忙拿過一個榆木疙瘩讓六爺坐下。六爺坐下后對父親和母親說:“獨耳驢割四四舌頭的事,我知道了。四四捅死大黃狗,做得對,這孩子有骨氣。他呂家欠咱們馮家的帳,我都一筆筆記著,遲早要讓呂家還清?!绷鶢旑D了一下,喘口氣接著說:“呂家葬狗,咱馮姓家派二禿去幫忙,不是披麻戴孝。二禿半傻,是個憨人,讓他去吧。這事由我找獨耳驢去說?!绷鶢斦f完,不等父親回話,站起身來就走出了屋子。
鄉野的夜晚,像被罩在一塊巨大無邊的黑布里面。在村子西頭的一塊田野上,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揮舞著一把鐵鍬挖開了一座墳墓。心中淌血的仇恨,使他忘記了刺骨的寒風,忘記了割舌的疼痛,忘記了黑夜的恐怖。挖完土后,他用事先準備好的鏨子撬開了棺材蓋,把那條吞吃了他半截舌頭、被主人給穿上嶄新衣服的大黃狗拉出了棺木,他利索地扒掉狗身上的衣物,扔回棺材里,然后將棺材蓋蓋好,用鐵鏨子砸結實,最后又把周圍的土封好,蓋的圓圓的,像白天一摸一樣。
已經是下半夜了,村里死一般寂靜。小男孩用一條麻繩把大黃狗的狗脖子拴牢,又挽一個圓圈套在瘦小的肩膀上,另一個肩膀扛著鐵鍬,手里握著鏨子悄悄回到了家里。灶房里,昏黃的煤油燈下,他把大黃狗擺在地上,掄起家里那把有幾個豁口的菜刀,狠狠地剁下了狗頭,剁下了狗腿,剝了狗的皮,割開了狗肚子,掏出狗心狗肺狗胃狗腸子,連同狗頭狗腿,全部裹在狗皮里面,然后把這些狗東西,埋在了下午早已在院子墻角挖好的土坑里。
忽然,二哥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灶房。他頓時明白了一切。他奪過四四手中的菜刀,劈里啪啦把狗肉在只有三條腿的飯桌上大卸八塊,扔到大鍋里,從水缸里舀出幾瓢水添到鍋里邊,順手抓了兩把鹽撒到狗肉上。然后他對四四說:“點火吧?!彼乃哪匕芽輼淙~子塞進了鍋灶,“哧啦”一聲劃著了一根火柴。他緩緩拉動風箱,火光在灶膛里熊熊燃燒,火光映出四四稚嫩的、興奮的、滿臉是汗又臟兮兮的臉蛋兒。
三
熬過了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卻面臨著一個饑餓的春天。
村里鬧起了春荒,饑餓威脅著每一戶村民。去年,地里的糧食本來就欠收,再加上交租交糧,苛捐雜稅,已經所剩無幾。人們用僅有的一點點雜糧,摻和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勉勉強強度過了冬季??墒乾F在,剛剛長出的樹葉被人們捋光了,河里的雜草撈凈了,田地里的野菜和菜根都給挖完了,連樹皮也給吃光了。有的人,身上浮腫,疲軟無力,倒臥床上;有的人,吃了樹根樹皮,大便不下,半死不活;有的人,拿起了討飯棍,去外地逃荒要飯,餓死在路畔荒地。村子東頭,有一戶人家被饑餓所逼迫,將七歲的小女兒賣了,換回十幾斤口糧。還從村里西頭傳來一個怕人的消息,說是一家人餓得實在沒有任何辦法,只好把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偷偷煮了吃了……
父親腋下夾著一個空癟的糧袋,無力地推開院門,步履蹣跚地來到了灶房,父親慢慢蹲在冰冷的鍋灶前,注視著躺在柴禾堆里一臉菜色的四四,額頭上的兩道溝紋更深了。柴禾堆是四四一年四季的睡床。父親伸手撥拉掉四四頭發上的幾根草屑,從腰里取出旱煙袋,將煙鍋伸進煙包里,緩緩揉動著。家里種的煙葉抽光了,父親就把枯干的樹葉洗凈晾干,搗碎后滴上幾滴麻油當作煙葉抽。父親把煙鍋從煙包里拿出后,習慣性地撿起一根柴禾棍,伸進灶膛里撥拉死灰。忽然,父親的手停在了那兒,意識到家里已經兩天沒燒火做飯了。餓得沒一絲力氣的四四見父親想抽煙,伸手在墻洞里摸索出一根火柴和一個破爛的火柴盒,劃了半天,才把火柴燃著。父親把煙鍋對著火柴,深深吸了一大口,兩股煙就從鼻孔里冒出來。父親被煙嗆的猛烈地咳嗽起來,可他用拇指在煙鍋里按了按,低下頭又接著抽。
開春不久的天氣,料峭的寒風打著旋兒撲到院子里。草屋的屋檐下掛著一長溜冰凌,一個冰凌掉在了房檐下,發出一聲短促的脆響。這時候,母親來到了灶房,見父親身邊撂著空面袋,知道沒有借上糧食,憔悴的圓臉上陰云密布,就數落父親:“抽,抽,抽,抽煙能抽飽嗎?全家八、九張嘴,等著飯吃,不想個法子,都得餓死。”母親還想說什么,大哥苦著個臉蔫著個腦袋走了進來。父親抬起頭盯著大哥,開口就罵:“熊包,沒卵用的東西。你和老二吃一個奶吊大的,老二一大早就去找吃的了,你呢,就會窩在家里不出門。”大哥無故挨罵,抬腿就往外面走。大嫂跛著腳過來對大哥說;“我去俺娘家一趟?!贝蟾缧睦锩靼?,她是去娘家借糧。
全村籠罩在饑餓的陰影里。陰霾的天空下,村道村口見不到走動的人影,樹葉盡脫,禿寂寂的枯枝在微風中無力地搖擺著,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沒有雞鳴,沒有狗吠,更沒有豬、牛、羊的叫喚??諝馑坪跄套×?,村子死一般的寂靜。
在村子西北角,二哥蓬著頭,眼窩深陷,手里握著一個斷了把的舊菜刀,吃力地剝著一棵樹根的一點樹皮。呂占世嘴里打著飽嗝,拐著一條腿走了過來。仇人相見,眼里滴血。呂占世終于等到了報復斷腿的機會。呂占世青著臉,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二哥。二哥握緊菜刀,目光銳辣地盯著呂占世。呂占世叉著腰霸道地說:“這是我家的柳樹,你憑啥砍它?”二哥吐了口唾液,道:“說話跟放屁一樣。明明是我家的樹,咋是你家的?”呂占世無賴地說:“這樹上寫著你家的名字嗎?”二哥挺起胸說:“這樹是我親手栽下的。”“你他媽的窮的卵子叮當響,敢和老子頂撞?!薄澳慵倌<賱荩瑵M嘴噴糞?!眳握际馈昂摺绷艘宦?,上前一腳踢飛了二哥剝下的幾片樹皮。二哥揚著菜刀鼓起了眼睛,呂占世“嗖”地一下從腰間拔出準備好的一把刀子,兩個年輕人開始打斗起來。二哥終因兩天沒吃一粒飯,身體虛弱,敗給了呂占世,他的胳膊被呂占世連扎三刀。
二哥躺臥在家里一張硬板床上,開始,還咬著牙忍著疼痛,不停地咒罵呂占世,后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無錢醫治,又因為挨餓,二哥的傷口不停地往外流淌著膿血,他瞇著雙眼,奄奄一息的樣子。
春天的河水,冰涼冰涼。四四赤著雙腿,站在河岸邊的淺水里撈浮藻和雜草,小妹蹲在岸邊,身旁放著一個破籃子。四四手里抓著一把浮草,想起去年冬天和小五來這兒看死人的事兒。那天的早晨,他的舌頭被狗雜種獨耳驢割掉了,從此他的嘴巴像生銹的閘門,再也無法張口說話了。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冷漠、陰郁、孤獨。仇恨,像火山下面的烈焰。
晌午,母親把四四從河水里撈出的浮草,洗凈后切碎,在開水里煮了吃。飯后不到一個時辰,全家人都鬧開了肚子,小妹最厲害,拉出的全是一灘綠水。小妹的臉蠟黃,雙目緊閉,呼吸微微弱弱。
一個暮色低垂的黃昏,大姐拿起一個空面袋,悄悄走出家門。不一會兒,她借來了幾斤豆面。幾天沒見糧食餓急的家人,叮哩哐當把一大鍋豆面面條吃了個凈光凈,就連鍋、碗、筷子都舔了好幾遍??墒?,第二天一大早,大嫂端著一盆洗好的衣服,跛著腳從池塘邊走回家里時,卻告訴家里一個消息:昨晚上吃的豆面是大姐從呂占國那兒借來的。母親一怔,問大嫂:“你咋知道的?”大嫂一邊在繩子上晾一件大哥的爛褂子,一邊說:“我洗衣服時聽田寡婦說的,田寡婦是聽村里人傳說的。”母親就罵大姐:“這個死妮子,咋想起去找他借糧食。”大嫂還告訴母親,獨耳驢讓老婆劉枝枝發話,村里家中缺糧斷炊的戶家,可以去他家借口糧,今后還錢還糧都行。母親憤憤地罵:“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蹦赣H把大姐叫來說:“昨晚也沒來得及問你從哪借來的糧。呂家是吃人飯不拉人屎的驢,假慈悲。今后不準你進呂家的門。”大姐爭辯道:“那也不能看著全家人餓死吧?!蹦赣H把腳一跺:“餓死也不吃他家的糧。”站在一旁的二姐,幸災樂禍,嘲笑大姐:“大姐和呂占國在一起上過兩年學,是同學哩?!蹦赣H惡狠狠瞪了一眼二姐:“滾一邊去,這兒沒有你的事?!倍阃峦律囝^,做個鬼臉。
早晨出去撿柴禾的四四,抱著一捆枯樹枝,低著腦瓜子,默默回來了。母親見狀心里不覺一抖顫。是黑心黑肺的獨耳驢,使兒子變成了一個啞巴。母親隨著四四來到灶房,伸手把四四懷中的柴禾接過來,放在鍋灶前。母親指指柴禾堆,四四就坐了下來。四四依然垂著個腦袋,眼睛直勾勾的。母親挨四四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看到你的模樣,讓我想起你的三哥。你三哥小時候滑嘴油舌,聰明賣乖,常討爹娘喜歡。那一年鬧饑荒,村子里餓死了許多人。眼看著咱家也要餓死人,你爹狠狠心把你三哥賣給了一戶富裕人家,換回來三十斤糧食。那戶人家把你三哥領回家里后,蒸了一鍋白面饅頭給他吃。你三哥歲數小,餓的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見到饅頭眼珠都鼓出來了。一頓猛吃猛喝,狼吞虎咽……結果呢,孩子吃完后捂著肚子就在地上亂打滾,嘴里嚷嚷著我要喝水,渴死我了。那戶人家也不懂,就給你三哥水喝……咳,孩子就這樣折騰了半夜,活活地給撐死了……
母親緩緩講述著三哥悲苦的命運,四四靜靜地聽著,他抬起頭,發現母親深陷的眼睛里窩著兩汪淚水。四四想對哀傷的母親說什么,嘴巴張了幾張,從喉嚨里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他抓起一把枯樹枝,兩只手猛使勁,枯樹枝在他手里喀喀吧吧地被折斷了。
這天的傍晚,太陽像一個暮氣垂垂的老人,躲在西邊天際稀薄的云層里。田野里新增許多餓死人的墳瑩,被朦朧的暮靄籠罩著。村落蕭索破敗,大地僵尸般無語。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桓,幾只吃死人吃紅了眼的野狗,呲著白牙吐著長長的紅舌頭,在村口竄來竄去。
村子的北邊有一片亂墳崗,幾株東歪西倒的枯樹,十幾座被風風雨雨沖刷多年的土墳堆。四四領著小妹在這些墳堆上挖著野菜。翠紅也來了。翠紅家不挨餓,翠紅的母親和獨耳驢相好。可田寡婦卻要做出挨餓的樣子,讓翠紅去田地里挖野菜。翠紅忽然發現一座墳堆上有幾棵野菜,就呼喊四四。四四看一眼身邊的小妹,便朝翠紅喊叫的方向走去。過了一會兒,四四手里抓著一把野菜興沖沖地來找小妹,他突然發現,那只盛野菜的破籃子倒扣在地上,小妹不見了,兩只肥碩的野狗正低頭咬起一團血糊糊的東西,往嘴里大口吞咽著;那只老鷹正用利爪敲開一個堅硬的外殼,狠勁地吸吮著。霎時,四四的心口敲鼓一般亂跳,渾身突然冷麻冷麻。他從胸膛里發出“咕嚕”一聲嚎叫,跌跌撞撞撲倒在野狗和老鷹面前。野狗和老鷹見了四四,兩個夾起尾巴朝枯樹林中跑去,一個迅捷地拍起翅膀,飛向暮色蒼茫的天空。小妹的兩只亮閃閃的眼珠子不見了,小腦瓜被老鷹啄破了。小妹的內臟已被掏空,小腿被野狗撕扯咬斷。這時,蹲在枯樹上的一只老鴰,忽然發出“呀”的一聲凄厲的鴉鳴,從四四頭頂上掠過。四四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
晚上,四四家的院子里哭聲、喊聲、嚎叫聲不斷。憤怒至極的父親把四四捆綁在一棵老槐樹上,他從灶房里抓起一把四四揀來的樹枝,照著四四的頭上、身上、腿上狠狠抽打起來。父親臉色僵硬如瓦片,眼冒兇光,嘴里破口大罵:“你這個沒用的兔崽子,老子非揍死你不可?!彼乃牡椭X袋,任由父親打罵,他的耳朵、脖頸被樹枝抽出了一道道紅印子,幾股鮮紅的血蚯蚓似的在脖子上蠕動。他嗚嗚地哭著,淚水掛滿了腮幫子。畢竟因為挨餓,父親手里的樹枝越來越失去了力量??伤匀辉诓煌5亓R道:“狗日的,你咋沒叫野狗啃了?你咋沒叫老鷹啄了?”小妹在家里年齡最小,聰明乖巧,最受父母的寵愛。這時母親紅著眼睛走了過來,她劈手奪過父親手中的樹枝,說:“死了一個,還想再讓死一個?”
大哥大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門,二哥胳膊有傷躺在床板上,大姐暗暗哭泣,二姐垂著頭不說話。全家像塌下了一片天空。
小妹的死去,給全家蒙上一層陰影??墒?,日子還得苦挨苦熬地過下去。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木訥的大哥忽然激動地告訴全家,獨耳驢后院盛糧食的倉庫被人燒毀了。母親聽后揚起那張愁苦的圓臉說:“燒了活該,燒死獨耳驢才好。”父親抽樹葉抽得嗆了嗓門,大聲咳嗽著,臉憋得紫紅。過了一會兒,他皺了皺眉頭說:“那么多糧食被燒壞了,真可惜?!敝挥兴乃穆牶鬅o動于衷,他不停地擺弄手中的一個彈弓,目光陰鷙,若有所思。
小妹悲慘死去,給四四心靈上造成巨大傷痛,他不再去田野挖野菜,整天一人在村里轉悠,偷偷摸摸,掏雀打鳥。獨耳驢家后院的倉庫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天他和小五玩耍,在地上畫了一個火焰燃燒的圖形,然后咬牙切齒地指指那座庫房。小五明白了他的意圖后,四四又指指太陽落下去,做出一個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腮下,雙眼閉上的樣子。四四伸手和小五拉了勾,約定晚上一起過來。到了晚上后半夜,小五還沒來,四四一人在灶房把枯干的樹枝捆成兩小捆,帶上他從別人家偷來的煤油和火柴,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呂家后院里。他看看四周,沒有發現小五,他就砸碎煤油瓶,將煤油潑到柴禾上,然后悄然地放在庫房門下。他抖索著手指,從口袋里掏出火柴,“嚓”地一聲燃著放到柴禾上,只聽“轟”地一聲響,庫房的木頭門被燃燒起來。四四緊忙躲到暗處觀察,待房門被燒毀一個洞時,他急忙跑到近前,借著火光朝里一看,驢日的獨耳驢,庫房里原來是空的。這時從前院傳來呼喊聲和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四四迅速轉身悄然跑了出去,在一個拐角,冷不防撞上一個人,暗夜里一瞅,原來是小五……
燒了獨耳驢的房屋,四四并沒有善罷甘休。全家人依然在挨餓,爹的眉頭就像一把鎖,娘的臉陰沉的要下雨。他不想落成三哥的下場,他要想方設法為爹娘解憂,為全家釋愁。這兩天,他偷偷去了幾次獨耳驢家的飼養室。飼養室緊挨著獨耳驢深宅大院的東邊,三間土坯房,一間飼養員住,一間放置鍘碎的麥秸牛飼料,一間是三頭牛,也是全村唯一的三頭牛。飼養員是獨耳驢的堂兄,叫呂全,一個駝背、眼窩里常年沾著眵目糊的老漢。四四盯住了那兩個面袋子,一個里面盛著黃豆炒熟后磨碎的豆料,一個盛著麥麩子,都是喂牛的拌料。這些拌料通常都是少半袋,放置在牛槽的外側地上,以便于飼養員喂牛時順手抓幾把撒在牛槽里攪拌。四四發現,白天無法下手,獨耳驢常背著手去飼養室察看。晚上飼養室的門緊緊地關閉著,也無法進去。精明的四四忽然發現飼養室后墻有一個破窗戶,這個窗戶半開著,下邊正對著那兩個面袋子。于是,他背著父母在灶房里綁了一把小木梯,又找來一根一米多長的細木棍,在木棍的一頭綁緊一個鐵鉤子。到了深更半夜,村里死一般沉靜。四四就扛著小木梯,攥著細木棍,鬼影一樣飄到了飼養室的后窗戶下邊。待他從窗里伸過頭,用木棍去鉤面袋時,忽然,呂全老漢手里抓著一大把鍘碎的麥秸,從里屋徑直走到牛槽跟前,他把麥秸朝牛槽里一撒,順手將一盞昏黃的馬燈從拴牛的木頭一端移向另一端,昏暗燈光下呂全老漢弓腰曲背的身影,正好遮住了四四的那根細木棍。只見呂全彎腰提起兩只幾乎是空癟的面袋,在牛槽里使勁抖了抖。然后又拿起拌料棍拌起了牛飼料。
第一次失敗了。
第二次卻成功了。但是,聰明的四四并沒有將面袋偷走,而只是從兩只面袋里各抓出三小把牛料,裝在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破布袋里,然后又將面袋放回原地。就這樣,每隔三兩天,四四就鬼鬼祟祟來偷一次,家里靠這點牛料,摻拌著野菜野草和雜七碎八的東西,硬是挺過去了春荒和饑餓,家里除小妹被野狗老鷹奪去生命外,沒有餓死一個人。
四
人們剛從春荒、饑餓和死亡的陰影里走脫出來,又迎來了大旱之年。
進入夏天以來,接連三個月沒見一滴雨水。春季時節撒在土地里的幾顆種子,剛剛長出嫩苗,就枯萎掉了。田野干裂,草木枯黃,天空瓦藍瓦藍,沒有一絲云影。河道斷流,河渠龜裂,村里池塘干涸見底,連吃水的水井里的那點水都混濁不堪。陽光畢畢剝剝曬在地上,偶爾有一小股旋風刮起,挾裹著枯草、樹葉、黃晨,在道路上彌漫,倏忽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六爺身穿半袖襯衫,手里搖著一把蒲扇,坐在一棵大柳樹底下,和獨耳驢商量祈雨事宜。一只蟬蹲在樹枝上“吱啦、吱啦”地聒噪。六爺說:“再不想法子,村里的人家就沒有活路啦。”獨耳驢赤肩裸背,下身穿一件大褲衩子。他嘬了一口煙,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用手搔搔頭皮,晃了晃那只獨耳朵,說:“操他媽,這狗日的旱天?!绷鶢斦f:“馮姓家的人由我負責,呂姓家的人,由你來招呼。日子就定在明天吧。祭祀用的食物啥的,就靠你多費心張羅啦。”獨耳驢細瞇著眼珠子,臉皮上抽搐了幾下,假裝大度地說:“為了全村人,為了這些活命的土地上能落下雨水,我他媽的豁出去了?!?/p>
六爺的眉頭蹙了蹙。一股燥熱的風刮過來,揚起一片塵土,樹上的知了忽然停止了鳴叫。六爺和獨耳驢繼續協商祈雨的一些具體事宜。當雙方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后,六爺來找四四的父親。六爺說:“祈雨的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老天爺再不下雨,地里的莊稼就要絕收,村里人都得給活活餓死?!备赣H低著頭,又慢慢揚起脖子看看晴朗朗的天空,似乎根本不理會六爺的話。一片半黃的樹葉飄落在父親的頭頂上,他照樣無動于衷。六爺把他和獨耳驢商量祈雨的結果說給父親后,見父親漠然不搭理,很是不悅。六爺站起身,鼻子里“哼”了一聲走出了院門。站在一旁的母親對父親說:“人家六爺來和你商量祈雨的事兒,你端著個臭架子給誰看?”一直緘默無言的父親忽然大吼一聲:“他先和狗日的獨耳驢商量完畢了,再來告訴我有球用?”
翌日,按照當地的風俗,全村人的祈雨儀式開始了??崃业年柟庀?,祠堂門前,正中擺著一個香案,上面放著香爐,蒸熟的饅頭,煮熟的雞。兩邊各擺一個供桌,桌上放著剛宰下的一只整羊,一頭半大的肥豬。村里男人按輩份站齊,頭一排是長輩和老人,第二排是中年人,第三排是年輕人。衣衫襤褸的男人的后面是蓬頭垢面的女人和孩子。六爺和獨耳驢作為主持,代表村人向老天爺請愿,祈福禳災。然后是一位懂得“法神”的人念法吐咒,向天神祈求雨水甘霖。接下來,眼睛呆滯、神情沮喪的眾人在香火的繚繞下,在六爺的威嚴口令下,向老天爺三叩九拜。三叩九拜之后,由幾個人抬起香案和供桌,“法神”嘴里依然念念有詞,眾人追隨其后,繞村子走了三遭。
四四和小五沒有參加祈雨的儀式?;颐纪裂鄣乃乃穆阒?,赤著腳,遠遠地看見父親站在人群里,一臉的破破爛爛。母親和大嫂、大姐站在一起,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四四扭過頭,和小五同時從臟乎乎的褲頭里掏出小雀雀,朝一堆浮土撒了一泡尿水,用手活了兩塊泥巴,捏成小碗狀,端在手心里,揚起胳膊拋在地上,摔爆爆土玩。
祈雨的人群繞完村子在祠堂門口完成儀式后,又蜂擁著圍在村里的水井、池塘邊沿,最后來到田間地頭,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四四覺得大人們無聊,也在玩游戲,只不過和他玩的不一樣罷了。
村人們在不安和祈盼中渡過了一個難眠之夜。人們希冀一覺醒來,能看到滿天云彩,救命的雨水嘩嘩而下??墒?,人們的企望完全落空了,烈日依舊紅辣辣地烤著頭頂。而且,在村人沒有任何防范意識下,蝗災突然而至。
仿佛在一夜之間,無數的蝗蟲從天而降。田野里、干涸的河溝里、枯黃的莊稼葉上,全都鋪滿了一層層跳騰、飛躍的蝗蟲。同樣,當人們清晨起床后,發現院子里,樹枝上,屋頂上,鍋臺邊,窗戶上,都落滿了蝗蟲。甚至走在村子里,每一步都能踩死十幾只蝗蟲。
面對鋪天蓋地的蝗蟲,村里的人嚇傻眼了。惶惑、恐懼、驚慌不安,攫住每一個人的心口。但是,人們很快就想出了一個無奈之中的辦法:用火燒。
于是,赤熱的陽光下,田野里頓時狼煙四起。人們用枯枝、干草、樹葉點燃起一堆堆的大火,然后用掃把、掃帚把跳動翻飛的蝗蟲掃在一起扔在火堆里。
四四干得最歡。他滿臉的緊張、興奮和激動。他抓住大把大把的蝗蟲,發現有被火燒的焦黃的蝗蟲時,毫不猶豫地放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吃得嘴唇、嘴角又黑又粘乎。每當他向火光里扔進去大把的蝗蟲時,他就在心里說,這就是驢日的獨耳驢,是狗日的呂占國和呂占世,是他們全家人。
四四干瘦的身子黑不溜秋,頭發被火燒焦了,臟巴巴的臉上被汗水沖刷出一道道“河溝”,成了一個大花臉。中午時分,他終于干得疲累了,就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剛進院子,就聽到父親和母親大吵大叫。父親為栽在院子里的幾株煙葉澆水,用光了家里所有的水。大哥擔來的井水混混沌沌,無法飲用,父親就讓胳膊已經傷痊的二哥去擔水,二哥偏偏充耳不聞,被父親斥罵。大姐和二姐不知因為什么事,倆人在屋里吼吼喊喊。母親想起,大嫂曾把大哥的衣服送給她的娘家哥,又和大嫂發生口角。家里亂成一鍋粥,四四為躲避吵吵嚷嚷的紛擾,害怕無故挨打受罵,便又從家中跑了出來。
四四怏怏地來到村口,他看到田野里依然煙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糊味。他忽然覺得口渴,就向一口水井走去。這是全村唯一的一口安裝著水車的水井,一頭半大的毛驢臉上蒙著一塊黑布,拉著水車無休無止地圍著水井轉。一股股清澈的水流嘩嘩地從井底被抽上來,又緩緩地流向遠處的莊稼地。
四四知道,自從入夏以來,村里的這口水井一直被獨耳驢霸占著。他看看沒人,就半趴在水槽邊,低下腦袋,張開嘴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水。正當他抬起頭來時,一只大腳狠狠地踢在了他的頭部,隨即是一聲喝罵:“狗崽子,你他媽的敢來喝我家的水?滾你媽的一邊去!”
四四被踢到水槽的一邊,腦瓜子嗡嗡響。他坐起身,死死盯著獨耳驢比砒霜還要毒的目光。獨耳驢同時看到了一雙比冰還要冷的眼睛,那冰冷的背后,分明是一團烈焰在燃燒。
滿懷一腔憤怒的四四只好離開了水井,他無目標地走著,忽然發現前面的一棵大樹下坐著翠紅,就走了過來。翠紅見四四走來,一副仿佛毫無察覺的樣子。翠紅比四四大三歲,說不上為什么,她過去一直很喜歡四四,當她得知獨耳驢割了四四的舌頭后,她對四四又增添了一份強烈的同情心。她恨獨耳驢,恨獨耳驢這個畜牲占有她的母親??墒?,她又很無奈,她只是一個半大的女孩子,她只能把這恥辱埋藏在心底深處。
四四默默地坐在翠紅身邊。一堆螞蟻,匆匆忙忙地從一個巢爬向另一個巢,似乎從一個窩要搬到另一個窩?!拔浵伆峒伊恕!彼乃男睦镎f。他用一根細細的草莖,橫在螞蟻的中間,想阻擋螞蟻的去路,可螞蟻繞來繞去,還是向一個方向奔去。四四就抬起頭來,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吸溜一下,他嗅到翠紅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他又吸溜兩下鼻孔。翠紅神情怔怔地望著遠處,兩只水波似的眸子癡癡的。前邊不遠處的樹底下,一只公羊騎在一只母羊的身背后,母羊不讓,公羊就死死追趕著母羊。最后,公羊終于穩穩地趴在了母羊的身上。見此情景,四四的腦子里忽然映現出獨耳驢騎在田寡婦身上的情形。他雖然還不能完全明白這回事,但他隱隱約約地知道,那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發生的事情。想到這兒,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朦朦朧朧的沖動。此刻,他很想抱住翠紅,她身上的氣味和別的男孩不一樣。四四就勇敢地抱住了翠紅的腰,翠紅沒有表現出驚訝,也沒有拒絕,慢慢轉過頭,伸出手,在四四散發著汗臭味的頭發上撫摸著,撫摸著……
傍晚時分,獨耳驢拉水車的毛驢突然渾身打著顫顫,口吐白沫,“撲嗵”一聲栽倒在地上。它四條腿劇烈地抽搐、扭曲,不一會兒就躺在那兒不動彈了。
原來,四四下午去六爺家偷了一包耗子藥,又悄悄把藥放進一個窩窩頭里,裝著玩耍似的遛到水井邊,四四慢慢抓住毛驢的牙嚼口,毛驢聞到一股氣味似的朝天打了一個響鼻,四四用手輕輕撫摸著毛驢的脖子和耳朵,心里暗暗罵道:狗心狼肺的獨耳驢不得好死。待毛驢穩住后,又伸手摳摳毛驢的兩個鼻孔,毛驢又要仰起脖子打響鼻,就在這一瞬間,四四把那個窩窩頭準確無誤地投放進了毛驢的口腔里。
可是,正當四四轉身將要逃跑時,被閑逛的呂占世瞧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四四一定干了壞事,揪住四四就是一陣拳打腳踢,獨耳驢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來,他拽住四四拖到毛驢面前讓他下跪,四四堅決不從,被獨耳驢從背后猛踹一腳,把四四踢了個嘴啃泥,四四用手一抹嘴巴,滿手是血??汕稍谔锏乩餆认x的大哥、二哥回家路過這里。二哥讓大哥快回村通知家人和馮姓的人,他一人便和呂占世、獨耳驢撕打起來。不一陣兒,父親、母親與馮姓家的人拿著扁擔、鐵鍬全都趕來。與此同時,接到消息的劉枝枝,叫了村里呂姓家的十幾個年輕人,分別扛著鍘刀、手拿短刀和棍棒跑到了水井邊。一時間,馮、呂兩家的人們在水井邊牛叫狼嚎,不分青紅皂白,打得難解難分。這時候,太陽膽怯似的貓到西邊天際的云層里,昏黃的暮靄里,械具碰得叮叮當當響,一片血霧飛揚,簡直能把人腦子打出狗腦子。械斗的過程中,父親被獨耳驢用刀子砍去左手的五指,呂占世被二哥打斷了一只胳膊,四四用牙齒活活咬掉了獨耳驢的小拇指頭。其它的人,腿部、腰部、頭臉、胳膊和身上,都掛花抹彩,血流骨斷。
五
剛入秋,村子里的人們時常能聽到從遠方傳來隆隆的炮聲。偶爾,有一架或幾架飛機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兒,很快,就像蒼蠅似的嗡嗡叫著飛向遙遠的天邊。
前方的戰爭沒完沒了地打著,呈現膠著狀態。村里有人傳言,仗會越打越大,用不了多少日子,村里就可能會成為戰場。
天空積聚了鉛灰色的云層,接著就落了雨,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樣子。過了兩天,天空雖然放晴,但烏云并沒完全散去,反而越聚越多,然后就是一陣狂風刮來,銅錢大的雨點“噗噗”砸在地面上。風聲、雨聲、電閃雷鳴,暴雨接連下了七天七夜,田地里水汪汪一片,大水淹沒了莊稼,村里池塘里的水暴滿,流向村口和四周。有的人家的房子和圍墻經不住暴雨的侵襲,一夜之間墻倒屋塌了,沒有倒塌的房屋全部都漏進了雨水。
暴雨終于止息了??墒?,父親和母親因為大姐的婚事卻爭吵個沒完。
因為屋子里四處漏雨,地上擺滿了盆盆罐罐。父親坐在堂屋里愁悶地抽著旱煙,煙霧在屋子里團團繚繞,總也散不出去。父親手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疤,身子骨明顯地消瘦下去,精神狀態似乎也不如從前了。母親頭發凌亂,衣衫不整,一張圓臉上顯得憔悴不堪。她從一只破箱子里拾掇出幾件舊衣裳,扭過臉對父親說:“凡是家里的事,我都不能插個話,只要我一張嘴,你就冷眉橫目,吼叫個沒完。”父親吐出一口煙,粗黑的眉毛抖動著,額頭上的兩道深溝仿佛擠在了一起:“這碼婚事,是我在酒桌上和人家許諾下的。我是個大男人,說話不能不算數?!蹦赣H把破衣裳扔在床上,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就知道往肚子里灌狗尿,兒女婚事是大事,哪能輕易應承別人家?”父親的眉毛又抖了抖,說:“我他媽的再糊涂,也不能讓自家閨女去受罪吧?”母親輕蔑地掃了一眼父親:“就你這副德性,吃了虧還以為占了便宜呢?!备赣H最怕別人說他不是個明白人。他把煙鍋在地面上磕了磕,揮動著那只被砍去五指的手掌,突然放下臉,對母親大聲斥責:“女人家懂個屁,目光沒有兩尺長。男方除了個頭矮一點,家里有吃有穿,不比咱家強?我告訴你,這事由不得你,這家里的事情是我做主。該辦不該辦,我都清楚。”母親拍打著一件破衣裳回敬父親:“你清楚個屁!啥時候你也沒清楚過?!?/p>
在東屋的窗戶下,大姐靜靜地坐在那兒。父母的話她都聽到了,她滿臉的憂郁,怔怔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白凈的臉頰上不知什么時候落下了兩行晶瑩的淚珠。
幾天后,田地里的水位退下去的時候,四四見村里的瘸腿媒婆領來一個個頭不高又瘦弱的男人,那男人尖嘴猴腮,小耳朵,留著一撮山羊胡子,兩只眼睛賊乎乎的。只見那男人和大姐在東屋里呆了一陣子,就被媒婆領著走了。事后四四得知,大姐對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看上眼。但是,聰明懂事的大姐為了父母不再為她的婚事爭吵,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
這天上午,大姐對四四說:“四四,跟我去三桃家一趟吧?!比沂谴蠼愕暮没锇?,長得也好看,她姓郭,父親是個泥瓦匠,是村里除馮、呂兩大姓之外僅有的一戶外姓人家。
見大姐和三桃在一起剪鞋樣子,做針線活,四四就跑出來找小五耍水玩。兩個光屁股猴在池塘淺水里學游泳,一會兒,你朝我臉上灑水,一會兒,我朝你身上潑水,嘻嘻哈哈,快樂自在。小五在水里忽然捉住一只青蛙,青蛙的脖子一鼓一漲的。小五說,咱們剝了它的皮,在火上燒烤著吃吧。四四上前就去搶這只青蛙,小五不讓,倆人就在水里撲撲騰騰,耍水嬉戲。
后來,每當大姐閑暇去別人家串門時,總要叫上四四陪伴。再后來,不知啥原故,大姐出去的時候,都是偷偷地一人走出家門。
忽然有一天,大姐出事了。
那天下午,四四和小五在村口一棵柳樹下面,比賽誰上樹上得速度快。一陣嘈嘈嚷嚷的聲音傳來,四四和小五跑到人群里一看,發現大姐和呂占國兩人都被繩子捆綁住雙手,正從田野里朝村子里走來。二禿牽著繩子,灰灰土土的臉上得意地傻哈哈地笑著。呂占國可能被人給打著了腿部,走路走不快,像個螃蟹,肩膀上的衣服被撕爛了,上衣的扣子扣錯了位置,他兩眼目光凌亂,又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大姐衣衫還算齊整,只是頭發散開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兩只好看的眼睛紅紅的。四四見狀身上打了個冷戰,小腦袋一熱一脹,急忙撥開眾人去解大姐手上的繩扣,被二禿猛搡一把,他朝地上吐口唾沫說:“小啞巴,老實點,再不老實,連你小子也捆住?!彼乃恼咀∧_握緊了拳頭,正要不顧一切地搶救大姐,被大姐冷冷的目光制止住了,大姐還朝他慘然一笑,那一笑令人驚悸。這時人群里有人問這是咋回事,另一人說:“一男一女偷偷跑到茅草庵里正要干那事,被二禿子發現了,他喊來了在地里干活的一幫男人,把他倆捉了個正著……”
當晚,村里的祠堂里點燃了幾盞麻油燈,凡是馮姓的男女老少全都集聚到這兒,按照家族的規矩,對大姐犯下的罪惡進行懲罰。此刻,六爺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兩邊站著馮姓家族的男性長輩。至于放走呂占國,六爺說:“母狗不撅腚,公狗能敢往上爬嗎?再者說,呂占國犯事,那是呂家的事情,咱們馮家只能首先管好自個?!?/p>
站在人群里的四四看到,大姐的雙手被反綁在一根木頭柱子上,他的頭發完全披散開來,面容疲憊,臉色蒼白,眼睛像枯干的河。他聽大哥講過,按照馮家幾輩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婚前青年男女犯下了和呂家人偷情、并已經發生肉體關系的,男的終身不許再娶,女的從此不能再嫁。而且,同時要對犯事的男女進行肉身的懲治體罰,男的要砍去十指,女的要割去兩只耳朵。
六爺還沒有宣布開始,四四見父親右手抓著一把柳樹枝條,緩慢地來到大姐跟前。父親臉色像一面土墻,眼珠子噴火,僅僅五、六步,步履竟是那樣滯重艱難。父親終于在大姐面前站住,握在手里的柳枝卻顫抖起來,大姐看著父親,慢慢閉上了雙眼。頃刻,無情的柳樹枝條抽打在大姐的脖子上、肩膀上、胸口、肚子和腰上。父親不說一句話,只是狠命地抽打,抽打。柳枝一根根被打斷了,父親又抓起一把繼續抽打。殷紅的血液漸漸滲透了大姐的白色的襯衫……
深夜,烏云翻滾的天空突然一道耀眼的閃電閃過,接著就是“喀嚓嚓”一個令人驚恐的霹靂在天地間炸響。睡在灶間的四四被猛然驚醒。他剛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姐穿著一身火紅火紅的衣裳,總是朝他笑著,笑著。朦朧中,四四呼地站起身,朝院子里和大姐睡覺的屋子里張望。只見一道道刺目的閃電下,暴雨如瓢潑一樣落在院子里,那一聲聲隆隆可怖的響雷,像要把大地炸開個大窟窿。
四四返身回到鍋灶前的柴禾堆上。大姐,溫順、漂亮的大姐,親他愛他的大姐,怎么能和該千刀萬剮的獨耳驢的大兒子相好呢?四四當然不明白,隱藏在大姐腦海深處的思想情感,伴隨著大姐一年年長大。這只能屬于個人內心的秘密,曾經給大姐帶來多少甜蜜和幸福的回憶。但是,由于馮、呂兩家結下的宿怨和仇恨,又給大姐帶來多少痛苦和悵惘……在四四的眼里,呂占國是一個有點文化的人,不論對村里的男女老幼,長輩晚輩,馮姓人呂姓人及外姓人,他都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說話不緊不慢,做事有仁有義,比他爹和他弟弟強的多??墒?,他畢竟是仇人獨耳驢的親生兒子呀。大姐,你多么地糊涂啊。四四左一個翻身,右一個翻身,總也睡不踏實,只要一閉上雙眼,大姐就站在眼前……
迷迷糊糊中,四四忽然聽到院子里二姐凄慘的哭喊聲,他一骨碌爬起來沖到院子里。這時,雨雖然早已經停了,可天空依然一片灰灰沉沉。衣衫不整的母親哆嗦著手指頭正在大罵二姐,“死東西,讓你看住你大姐,你咋就睡著了?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贝蟾纭⒍绱怪^蹲在地上,被眼珠子紅絲絲的父親斥罵道:“狗日的,還不快到村外找人去?!闭谶@時,二禿忽然神色慌張地跑進了院子,他結結巴巴地告訴父母親:他早起去河邊撈上游漂來的雜木時,發現了大姐的尸體。說完就使勁擂著那顆禿腦瓜子大罵自己:“我他媽的該死啊,我對不起大叔大嬸啊……”說完,嗚嗚地哭出了聲。
四四的腦門子一炸,撒腿就朝河邊跑去??斓胶影哆厱r,發現有村里的幾個年輕人站在一塊指指戳戳。四四覺得自己的心快要從胸口蹦噠出來。他閉住眼睛向前走去,待走到大姐跟前時,他才敢睜開眼睛。大姐的頭發散散亂亂,臉白的像一張白紙。上衣已經敞開,脖子和肩膀上,胸口和肚皮上原有數不清的血印子,被水浸泡后,像給身上胡亂描畫的粉紅色的道道,兩只雪白的乳房,堅挺挺地聳在胸脯上,不屈不撓……四四覺得頭暈眼花,兩腿發軟,喉嚨里“嗚嗚”兩聲,便淚如泉涌,趴在大姐身上不動了……
大姐死后,呂占國神秘地離開了村子。有人說,他去外地上學讀書去了,也有人說,他去投奔一個什么隊伍。反正,他不在村子里了。
一個月后,三桃與呂占世結了婚。四四發現,二哥像心灰透底,神情恍恍惚惚。他有時坐在池塘邊,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水面,半天不眨一下眼睛。有時他望著呂占世的房子大罵自己熊包軟蛋。他常常自言自語,干活時不是傷著腿,就是碰破了手指頭。大嫂好心勸他,母親連吵帶數落,二哥都懶得搭理。就連父親指著鼻子罵他,他也習以為常,似乎父親的咒罵,就如同一陣涼風從耳邊吹過,不留下任何痕跡。
六
天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臉孔,又陰又下雨。雨絲很細,千絲萬縷連在一起,雨聲很低,似悄語呢喃的情人。
打麥場盛麥秸的茅草屋里靜靜悄悄。二哥頭發上沾著幾根麥草,嘴里嚼著一根麥草棍,正和三桃閑聊。三桃起身說:“我該回家了,我怕他找見咱倆?!倍缤碌翥曉谧炖锏柠湶莨?,拉住三桃的胳膊說:“你不是說他去別的村里嗎?”三桃用手撥掉頭發上的麥草,又替二哥撥掉頭發上的麥草,嗔怪二哥一眼:“你呀,死腦殼?!彼氖滞缒樕弦淮?,二哥順手抓住三桃的手,倆人又依偎在一起。二哥涎著臉皮說:“咱倆再來一次?!比覓昝摱绲氖?,瞪了瞪二哥:“你找死呀?!倍缯f:“我就是想找死?!痹捯粑绰?,有一個響亮的聲音炸起:“今天你是死定了!”始終跟蹤三桃的呂占世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呂占世目光兇狠,滿臉獰笑,用手指點著說:“一對狗男女,賊心不死,背著我偷雞摸狗,今天終于讓老子逮個正著。你們倆都給我跪下!”三桃驚魂未定,滿臉緋紅,緩緩站起,還習慣性地拍拍屁股。二哥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二哥鎮定自若,二哥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呂占世被二哥的神態激怒了,他一個箭步竄上來,雙手抓住二哥的衣領,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東西,你他媽的吃了豹子膽啦,敢勾引我的老婆,老子要親手宰了你。”說完松開手,揚起胳膊要甩二哥一個耳光,二哥乘勢揪住呂占世的胳膊站起身子,伸出拳頭搗在呂占世的胸脯上,呂占世沒防備,踉踉蹌蹌倒退幾步。二哥從牙縫里冷冷地罵道:“黑心腸,臭狗屎,你根本不配三桃。哼!”說完就要往外走去,呂占世操起墻角上的一根木頭棍,從背后向二哥的后腦勺砸去,二哥一個趔趄,慢慢回過身來,呂占世從腰間拔出尖刀,“撲”的一聲就扎進了二哥的胸膛,二哥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呂占世不善罷甘休,揮舞著血淋淋的刀子在二哥的身上亂攮。
陰雨天出來掏雀的四四恰巧來到茅草屋。開始,他一伸脖頸,瞧見二個人正與呂占世撕扯,他怕二哥吃虧,迅速掉頭跑了出去。
大哥在打麥場的南頭揮著鎬頭刨樹根,點點細雨打在他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身上的破衣裳濕漉漉的,黑頭發上面蒙上了一層白水珠,待他彎腰用力搬動一條樹根時,頭上的水珠被震落在腳底下的枯樹坑里。
四四指著茅草屋對著大哥咿咿哇哇一陣亂叫,四四撿起地上的一把鐵鍬扛在肩膀上,他指指大哥手里的鎬頭,做了一個往肩上扛的姿勢,大哥明白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四四咋能這樣緊張急迫。這個平時膽小懦弱、逆來順受、又窩窩囊囊的大哥被四四的大無畏氣概感染了,他不能草蛋,他啥話沒說,跳出樹坑,兩手握著鎬頭就直奔茅草屋而來。
兩人趕來時,呂占世正瘋魔般用刀子扎著死去了的二哥。大哥見弟弟慘死在呂占世手中,心口怦怦亂跳,他想也沒想,舉起手中的鎬頭,使出全身力氣,朝呂占世的腦袋上砸去,呂占世還沒反映過來是咋回事,只聽見似一顆瓢葫蘆被砸爛的聲音,呂占世腦漿四濺,脖子一軟,頭一耷,手里的刀子“當啷”掉在地上,身子歪倒在了二哥的旁邊??粗乖谘粗械亩?,四四不解氣,揚起鐵鍬在呂占世的身上亂戳一通。
躲在麥秸里的三桃“啊”地一聲驚喊,她散亂的頭發上、身上沾著麥草,兩眼驚恐,拔腿向家里跑去。
一鎬頭要了呂占世的命,替弟弟報了仇,大哥害怕獨耳驢的邪惡歹毒,當晚躲到大嫂的媽家。四四卻被村長獨耳驢派人抓回他家,獨耳驢揚言,他要用馮家全家人的命,來抵他兒子的一條命。
四四被人捆綁在呂家大院的一棵槐樹下,不給吃不給喝,還要挨打受罵。早飯后,獨耳驢用樹枝剔著牙晃悠悠地來到槐樹前,獨耳驢對四四說:“小子,昨晚睡好了嗎?唔?抬起臉來讓老子瞧瞧?!北焕壱灰沟乃乃奶痤^,他怒目圓睜,望著眼前這個毒蛇似的村長,想起被他無情地割去了自己的舌頭,一雙眸子像一對小燈籠,噴射出仇恨的光焰。獨耳驢朝前湊一步,擰著四四的耳朵說:“咋,不服老子是不是?今天我就要殺掉你們全家。狗崽子!”他的話音剛落,“嘔”地一聲,四四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到獨耳驢的驢臉上。獨耳驢正要發作,忽然陰陽怪氣地笑了:“好小子,有種。老子就喜歡骨頭硬的人。”他話鋒一轉,冷冷地說:“你小子聽好了,今天我要讓人扒了你的褲子,把你的小雞巴小卵子割下來喂狗。哈哈哈……”
村道上響起了母親的腳步聲。二兒子被呂占世害死,大兒子替他弟弟報仇雪恨,四四被呂家抓去,整整一個夜晚,母親都沒有合眼。母親的眼睛混濁猶如頭頂上陰蒙蒙的天空,她的身影猶如冬日里的一只貓。母親的心在陣陣縮緊。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女兒,如今又失去了一個兒子,她絕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她一定要讓四四回到爹娘的身邊。
母親要來呂家大院的消息,早被人通報給獨耳驢,獨耳驢摸摸那只獨耳朵,嘴里咕咕嚕嚕地說:“好男人不能跟女人斗。”思忖良久,陰險狡詐地對呂姓家一個長得結結實實、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個年輕人立馬走出呂家大院。
離呂家大院越來越近,母親的腳步卻愈來愈澀重。她昂起頭,用手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她清楚,她今天是來跟獨耳驢拼命的,她決心要用自己這條老命,換來兒子的那條小命??墒?,當她剛拐過一個巷口時,突然重重地被一只大腳踢到后背上,她一踉蹌,“撲嗵”一聲栽倒在地。
本來已是心力交瘁的母親,后胸又被人猛踢一腳,她頓時暈倒在地。母親在昏迷的時候,被過路的兩個年輕人抬回家中。
父親在家中獨自一人飲酒。他喝得很慢,每一口又苦又辣的酒必然要在嘴里繞一圈,方才順著喉腔吞咽進胃腸里。父親喝得咝咝啦啦,驚天動地,喝得滿頭滿臉是汗,喝得昏昏然然,又喝得明明白白。今天該是和狗日的獨耳驢決斷的時候了。無論是他父親殺害了自己的父親,還是他狠毒地割去四四的舌頭,還有鬧春荒呂占世用刀子扎傷二兒子的胳膊,高梁地二兒子因和呂占世打架被捆綁在歪棗樹上。還有,父親伸出光禿禿的左手……還有,二兒子被呂占世用刀子活活捅死……而如今,四四被呂家抓起不明死活……
父親手持一把鐵棍——多年前早就準備好的鐵棍,一腳踹開了呂家大院的門,父親凜然站在院子中央,干冷的秋風吹拂著他的衣襟,巖漿烈焰般的憤怒燃燒著他的胸膛,面孔巖石一樣堅硬。
父親要單獨和獨耳驢決一死戰。
獨耳驢見到父親,臉上挨鞭打一樣抽搐著,舌頭像抽了筋,喉管里上下鼓鼓涌涌。他先是給父親一個半生不熟的笑,倏忽之間又驢臉倒掛,一團黑氣在臉上盤旋。他屏退院子里呂姓家的幾個年輕人,從屋檐下慢慢取過那把同樣早就準備好的鐵棍。
兩人緩緩走到一起。四目相碰,火焰沖騰,空氣似乎被灼熱,連樹上的鳥兒也斂息屏氣。院子里瞬間死一般寂靜。
被捆綁在槐樹上又渴又餓的四四瞪大了眼珠子。父親自闖進院門后,看也沒看他這個小兒子一眼。
決戰開始了。一會兒是搖晃著驢臉獨耳的村長瘋狂撲殺,一只手殘疾的父親拼命抵抗;一會兒是父親大山般的向村長壓過來,驢臉呲牙咧嘴兇惡無比;一個是烈焰沖天鏟除邪惡,一個是負隅頑抗乘機反撲。漸漸地,雙方的腰、腿、胳膊都受了傷,兩人都感到力不從心,可又都在死命地堅持。就在父親左手撩起上衣擦擦臉上汗珠的一霎間,獨耳驢的鐵棍擊中了父親的頭部,也就在這同時,父親睜著朦朧的雙眼用鐵棍奮力敲斷了獨耳驢的肋骨……
四四是流著眼淚離開呂家大院的。四四心里為父親的英勇叫好,又為父親沒能一鐵棍揍死獨耳驢遺憾。就在雙方交戰激烈,千鈞一發的時刻,二禿子象幽魂一樣悄悄溜到槐樹背后,他先是佯裝觀看決斗,進而快速利索解開捆綁四四的麻繩,趁著眾人伸長脖頸,緊張得連呼吸都不均勻的當兒,硬是拉著四四的手,鬼神不覺地逃出了獨耳驢的家門。
母親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母親得知父親死去的消息后,又氣又憤又怒,忽然之間蒼老了許多,消瘦了許多,像一個枯干的、癟癟的老太婆,多皺的臉象一張黃裱紙,沒有一點點紅潤的色彩。接連幾天不吃也不喝,嘴巴緊閉,牙關緊咬,雙目緊合,呼吸微弱。獨耳驢沒死掉,大哥還不敢回村,只有大嫂瘸著腿和四四輪流照看著母親。有時候,二禿也會過來替換一下四四。二禿很真誠,二禿的真誠甚至超過四四。
忽然從村街上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叫喊聲:“殺人啦,殺人啦……”接著又是嘻嘻哈哈的傻笑聲。四四聞聲跑出家門去看,見三桃披散著長發,赤著雙腳,揮舞著胳膊在村街上亂跳亂跑。緊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小臉上骯臟,衣衫破破爛爛的孩子。
七
寒風打著尖利的哨音,掠過光禿禿的樹枝,把僅有的幾片枯干的樹葉紛紛掃落在地上。太陽躲在稀薄的云層里,發出冷森森的光芒。秋收完畢的田野空曠廖廓,裸露的大地一片沉寂。
來自前方的消息說,仗雖然越打越激烈了,但過不了多久,老百姓就能過上太平的日子了。
母親的病情愈加嚴重,時??妊?,吃不進飯食,只能靠喝進一點米湯維持著垂危的生命。六爺拄著拐杖來了,六爺在母親病床前坐了一會兒,就把躲避回來的大哥叫出來,六爺對大哥低語道:“你娘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及早準備后事吧。”他看著在院里低頭捆柴禾的四四,嘆口氣,接著說:“四四年歲小,你當哥的要多照顧,別讓他再惹亂子?!贝蟾缟袂槲?,眼泡紅腫,對六爺的話唯唯諾諾,只見點頭,聽不見言語。
四四專心致志地捆柴禾,他把撿來的粗細長短相似的枯樹枝條,精心地捆成兩捆,捆的結結實實,然后放在院子里的一個墻角下面。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偷一瓶煤油,準備一盒火柴。
呂占國從外地回來了。呂占國臉上戴著一副墨鏡,身后跟著一個外地女人。女人的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雞窩,耳朵上戴著閃閃發亮的耳墜,皮膚白得像剛在熱鍋里刮完豬毛的豬皮。呂占國把斷了幾根肋骨的獨耳驢先是送到鎮醫院里救治,后又拉回家里慢慢治療,白天派人守護,晚上由劉枝枝照看。
呂占國回村后,對村人溫情親切,尊老愛幼,與人和睦相處。他不像父親驢喊馬叫瞎吆喝,也不像父親欺凌霸勢,更不像他弟弟逞強好斗。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副微笑模樣。村里人說,占國這孩子比他爹和他弟弟強,可六爺卻說,占國這人比他爹和他弟弟陰險毒辣,更壞更可怕。
呂占國來看望母親時,四四正站在村長家大門外邊,遠遠地用彈弓朝院內“點射”。呂占國在母親身邊坐下來,仔細向大哥詢問母親的病情。呂占國說話慢慢吞吞,斯斯文文。大哥回話時吱吱唔唔,仿佛嗓子眼里吞了個鳥蛋。呂占國站起來對大哥說,他明年想選一塊田地種草藥,不知哪塊地皮好。大哥有些驚訝,呂占國就把種草藥的好處一一道來,說的大哥直點頭。之后,呂占國就對大哥說:“這樣吧,咱們先到地里轉轉,大嬸由嫂子照看?!?/p>
大哥不知道呂占國肚子里的雜碎,更不知他肚子里的拐拐角角,只好到哪山砍哪柴,稀里糊涂地跟隨呂占國走出村外。路過呂家時,四四已撤離“戰斗”,不知去向。呂占國戴上墨鏡,進院里牽來一條大狼狗,這條大狼狗是他從外地隨身帶來的,這條狼狗雖然有時呲著獠牙伸著紅紅的舌頭,但是從不輕意吠叫,象它的主人一樣,表面上沒有流露著兇神惡煞般的神氣。
呂占國和大哥聊著閑話來到了一條干涸的水溝旁,呂占國指指劃劃地說著什么。突然,他撕掉溫和的面容,從牙巴骨里一字一頓地審問大哥:“占世是你用鎬頭砸死的吧?”憨厚老實的大哥頓時愣在那兒。呂占國笑笑,怪聲怪氣地說:“沒啥,沒啥。今天,我想試試這條狼狗,看它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它可是好久沒吃人肉了啊?!?/p>
只聽他輕輕打了一個唿哨,那條肥碩的大狼狗便“嗚嗚”叫喚著撲向大哥,前兩爪搭在大哥的肩膀上,呲開利牙對準大哥的前胸,大哥臉色慘白,不由自主地發出“啊呀”一聲驚叫?!奥犞眳握紘叩酱蟾缑媲埃斑@條土溝就是你小子的墳墓。哈哈哈……”他拍拍大狼狗:“老伙計,給我撕爛這個臭小子,看他還敢殺死我的弟弟?!?/p>
大哥是活活被呂占國的狼狗咬死的。大哥死的很慘,待四四和馮姓的人聽到風聲趕往土溝時,呂占國和那條狼狗早就不見蹤影。大哥胳膊和兩條腿的肌肉被狼狗撕扯的稀爛,露著白花花的骨頭,胸部和腹部被咬得一團血肉模糊,內臟翻出,腸子凌亂。大哥的一只耳朵不見了,鼻子嘴巴已被撕開撕裂,臉被撕掉多半,連著半個耳朵仍然血流不止。一只眼珠子從眼眶里快要跳出來,另一只眼珠子瞪得滾圓滾圓……
四四把眼淚流在了肚子里,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火苗子直竄喉嚨。四四握緊拳頭,在心里發誓,一定要給大哥報仇,一定要殺死人面獸心的呂占國,殺死那條咬死大哥的大狼狗。
母親的病情忽然有了好轉。母親能吃進一些東西,還能和人交談。臉上的氣色也好多了。當她得知大哥的消息后,母親竟然沒有流淚,反而勸說大嫂改嫁。母親說,自你嫁到馮家,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如今,該走的都走了,我也要走了,你還年輕,趁著年輕,再找一個好婆家吧。大嫂淚流滿面,垂頭無聲地啜泣。
心里一直謀事的四四利用翠紅偷了她家的一瓶煤油后,決心還要再偷一瓶煤油。晌午時分,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吃了午飯,村道上靜悄悄,偶爾有哪家院落里傳來一兩聲雞鳴狗吠。四四做賊似的來到田寡婦家門口,見田寡婦將一個蓋著紅布的竹籃子小心翼翼地遞到翠紅手中,還嘀嘀咕咕說些什么。翠紅低頭四下看了一眼,挎著籃子慌慌忙忙就走。四四猜想那籃子里可能盛著雞蛋。好奇的四四便尾隨其后,拐過一個胡同,翠紅的腳步加快了,四四也隨著跟過去。繞過一個街口,翠紅直奔呂家大院。四四見翠紅輕輕推開了呂家院門后,他想他就在這兒等翠紅出來。過了一陣兒,翠紅果然提著空籃子出來了,四四攔住翠紅,眼里迸射著火花,喉腔里嘰哩咕嚕亂叫。翠紅臉一紅,隨后眼睛又冷又硬地看著四四,嘴巴撅得老高,翠紅想不搭理四四,四四偏偏拽住那個竹籃子不放。翠紅一生氣,撒手就朝前走。四四把竹籃子連同那塊籃子里的一塊紅布扔在腳下,直把竹籃子踩個稀巴爛才算罷休。
從此,翠紅徹底和四四反目,斷絕了來往。
過了些日子,一個天氣晴朗無風無云的上午,一抬紅紅綠綠的花轎放在了田寡婦家門口,翠紅出嫁了。翠紅是嫁給外村一戶富裕人家的小兒子,據說是個說話結巴、半愣半傻的家伙。臨近翠紅上花轎的時刻,迎親隊伍吹奏起歡快的嗩吶,田寡婦家門口擠滿了圍觀的村人們。四四躲在人群里偷偷觀望,瘋子三桃頭發散亂,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夾在人堆里又唱又笑,還揚手抬腿表演舞蹈,逗得人們嘻嘻哈哈。呂家的人來了不少幫忙的人,呂占國也來了,他斯斯文文地跟著跑前跑后,一副忙忙碌碌的假模假樣。正在愣愣怔怔觀看的四四忽然想起一件什么大事,他神神鬼鬼地離開看熱鬧的村人們,不知搗鼓啥去了。
翠紅磨磨蹭蹭就要上花轎了,嗩吶吹的更歡快了,還“咚咚”響了幾聲禮炮,田寡婦家門口的人都擠成一疙瘩,女人們都想看看成了新娘的翠紅是個啥模樣。翠紅穿著一身大紅的新衣裳,在伴娘的陪伴下慢慢騰騰地從家門里走出來,圍觀的人群擁擁攘攘。正在這時,一只身上著了火的大狼狗突然“嗚嗚汪汪”地叫著直朝人群奔跑過來。人們被這突如其來、身上冒著煙火的大狼狗驚呆了,瞬間又呼又喊又叫地四下跑開,一股煤油燒焦皮毛皮肉的氣味直沖人們的鼻孔里鉆。正要抬腿上花轎的翠紅又驚又怕,直愣愣地站在那兒不敢動。呂占國剛從院里走出來,他馬上明白了咋回事,突然靈機一動,向著火的大狼狗吹了一個唿哨,推開前面的人群直朝村外跑去。那條被烈火燃燒渾身抽搐疼痛難捱的大狼狗,嘴里發出陣陣哀鳴,緊跟在呂占國身后。漸漸地,那團奔跑的火光在人們的視野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至看不見了……
當天晚上后半夜,病情好了一段日子的母親,一時間呼吸急迫,人事不省,大嫂剛把睡在母親病床前的四四喊醒,母親就咽了氣……
母親死了以后,大嫂瘸著腿把家里簡單收拾一遍,在一個天空陰晦的下午,領著四四回到了她的娘家。天將黑時,四四從大嫂娘家找到了一瓶煤油,他把自家家門鑰匙在身上放好,然后大吃大喝,吃飽喝足之后躺在一間地鋪上便呼呼大睡。四四一覺睡到黎明之前,一骨碌從地鋪上爬起來,他把那瓶煤油裝在衣襟里,摸摸衣兜里的鑰匙,神神秘秘地離開了大嫂媽家。
天很黑,四處景物模模糊糊。天空綴著幾顆稀疏的星星,向人間眨著迷惑的眼睛。寒風凜洌,四四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用一根細繩在腰間扎緊了掉了幾道扣子的破棉襖。為了抵御寒冷,也為了爭取時間,四四出了村子就朝自己村莊跑去。四四在鄉間的土路上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當他腦海里映現出死去的爹娘,慘死在呂家手下的兩個哥哥,還有死去的兩個姐姐,四四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想到了家里的親人一一離去,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時,四四的鼻腔一酸,淚水象兩股熱泉從“泉洞”里汩汩往外流淌。
四四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前邊就是自己的村莊。四四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淚,放慢了腳步。他到了自家門口,先伸手摸了摸衣襟里那瓶煤油,然后掏出鑰匙,象個幽魂似的悄悄打開家門。他先去灶房墻洞里掏出藏下的一盒火柴,把早就堆放在墻院旮旯里、精心挑選的兩捆枯樹枝夾在腋下。之后,輕輕鎖好院門,象只靈巧的小貓,腳步又輕動作又敏捷地向村長家快步走去。
黎明將要到來的時刻,當村人們還在熟睡的時候,村長獨耳驢家的大院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房屋被烈焰燒得噼噼啪啪作響。頓時,屋里和院里人聲嘈雜,驚恐喊叫,亂作一團……
這時候,在村外河岸邊靜靜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看著村里村長家一團團濃煙卷著火舌騰空而起,聽著遠遠濺起的幾聲狗吠,他沿著河岸,頂著刺骨的寒風,朝著太陽即將升起的方向,昂然走去……
責任編輯: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