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從太陽里飄出來,似一股玫瑰色的煙霧,彌漫了西天天際,輕輕飄落在我的眼前。那是我逝去的夢么?我閉上了眼睛,兩顆冰涼的淚珠掛在了睫毛上.
“姑娘!”耳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一驚,睜開眼睛,一張蒼老和善的臉、一雙慈祥的目光映入眼簾。
“這該死的風……”我慌忙揉著眼睛,做著笨拙的表演。
“時候不早了,回家吧?!崩先四樕喜紳M著親切的微笑,使我想起早已故去的爺爺。
“我送你一程吧?!蔽覔u著頭,向老人做著感激的笑臉。
驀地,我發現身旁的行人都朝我行注目禮。我身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他們的目光?是這張臉嗎?我自信模樣對得起這些目光。然而,我看到他們的眼波里并不是蕩漾著欣賞、羨慕和鐘情,而是充滿著不安和擔心。
哦,是腋下的拐杖和冷漠的神情嚇著了他們。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善良的人們,請不必為我擔心,盡管我再前進幾步便是一湖春水??晌业牧砣娑加械氖锹?。我不會鉆進死胡同走到底的。
我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這副模樣站在這樣一個地方,有點不合時宜。難怪別人為我擔心。可我不想走開。面對一湖春水。我覺得自己的心境漸漸如同天空一樣開闊。
黃昏抹去了西天天際最后一片紅霞,天色黯淡下來。我倚著樹桿面湖而坐。一陣晚風吹來,碧綠的湖水漾起粼粼清波,把倒映的景物一塊一塊變形撕碎。我伸手無意折下身邊一棵灌木的枝葉,沒想到帶下一朵白色的小花。什么花?不認得。我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少頃,我摘下小花的花瓣,投入湖中。花瓣似片片白色三角帆,隨著清波起伏,去追那消失的晚霞,去尋覓那玫瑰色的夢……
一
我是在姥姥的背上長大的。我并不留戀姥姥那盡是骨頭的背,上帝卻給我安排了這樣一個命運。其實,最初上帝對待我是公正的。聽姥姥講,我剛生下來時兩條小腿蹬的可歡了,而且漸漸地能站立了。然而,病魔卻沒有忘記我——一場高燒過后,我的左腿不再忠心地為我服務了。姥姥那瘦骨嶙峋但卻堅實如同大地的背便成了我的腿。再后,一條拐杖便代替了姥姥的背。
我還沒有識字時,便就清楚地知道了“跛子”這個詞的含義。一個與拐杖為伍的人本身對這個詞語就是一個銘心刻骨的注解。緊接著我便懂得了“可憐”、“同情”、“憐憫”的意義。那是我在周圍的大人們的眼神里讀到的。童心是無邪的,卻也常常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惡作劇,最先使我嘗到精神上的痛苦的是我的小同學。
跛足使我性格內向,也有點膽小。我怕男同學,特別是怕我們班的調皮大王何小剛。他老喊我小跛子。在學校里,有絡腮胡班主任鎮著他,他不敢朝我撒野。出了校門,他便無所畏懼了。我老是躲著他。一天放了學,我剛出校門不遠,何小剛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他身后還有一幫男同學。
“你……你們要干什么?”我大吃一驚,說話都不利索了。
“不許你們欺負人!”和我一同回家的同班同學李亞萍和我并肩而立,大聲聲援。何小剛推開她:“沒你的事,我要找小跛子算賬。小跛子,你講,還給絡緦胡告不告我?”他老欺負我。前幾天他把我的拐杖搶去,掛在了樹上。要不是一位高年級同學來鎮住他,幫我取下拐杖,那天我還回不了家呢。第二天到校我向班主任告了他的狀,脾氣暴躁的班主任當時就發了火,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還扇了他一巴掌?,F在他在這里專等候我搞報復的。
“你再欺負林琳,我們還要告!”李亞萍扯著嗓子喊。平日里她和我一樣膽小,今日卻表現出了大無畏的勇敢。我真感激她。
“去你的?!焙涡傄话寻牙顏喥纪频乖诘亍?/p>
李亞萍哭了。何小剛沒理她,沖著我扮著鬼臉,大聲喊:“小跛子,三條腿!”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哭,我已經很陌生了??蛇@會我想把它再熟悉一下。兩行冰涼的液體開始在我的臉頰上爬行。
“不許欺負人!”身后突然響起一聲斷喝。
回過頭,是我的同桌郭遠。他有個外號——老迷,是我起的。我向來沒有給同學起外號的習慣,實在是這個外號給他再恰當不過了。他對小人書的著迷程度無亞于何小剛調皮搗蛋的程度。由于著迷小人書,老師課堂提問、考試時他犯迷糊。上次單元測驗時,他又犯了迷糊,老用眼角往我的試卷上溜。我心里覺得好笑,又成心氣氣他,用胳膊肘遮住了我的試卷,結果鬧得他不及格。沒想到他此時能為我挺身而出。我有點感激,更有點激動。
他從我身邊走過,站到何小剛面前,小圓臉上大有英雄的壯色:“老師講過,不許欺負同學,更不許欺負有殘疾的同學?!?/p>
何小剛蠻橫地說:“狗腿子,我不和你說!”
“你罵哪個是狗腿子?”郭遠的臉變了顏色。
“罵你!你是絡緦胡的狗腿子!”
“看我揍扁你!”郭遠揚起了拳頭。
“我正愁著找不著對手呢!”何小剛一拳打在了郭遠的胸脯上。郭遠一個趔趄,險乎倒在地上。
“好啊,你敢先下手!”郭遠站穩腳跟,揚拳還擊,打在了何小剛的鼻子上,何小剛的鼻血頓時流了出來。
我和李亞萍都嚇傻了,聲音變了調,一個勁地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可他倆誰也不聽我們的。那是我見到男生打架最兇的一次,而且是為了我。郭遠破了臉,何小剛破了鼻子和衣服,可他們誰也沒認輸。
二
第二天班主任上數學課時發現了郭遠的破臉。
“你的臉怎么了?”班主任沉著臉問。
他低下頭,一只手下意識遮掩住破臉。我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何小剛,他把頭勾在桌面上。昨日的威風哪里去了?原來他也有怕的時候。我有點幸災樂禍起來。
“怎么不講話?”班主任又問。
郭遠站起了身:“昨天放學后我幫媽媽抱柴,不小心摔倒了,樹枝劃破了臉?!?/p>
怎么,他撒謊?我偷眼看他,他的臉漲得通紅,出氣都有點發喘。他可能是初次撒謊吧?可為什么要撒謊?我不明白。
“你坐下。”班主任竟然相信了他的話?!按蠹野颜n本收起來,拿張紙來?!迸叮M行單元測驗了,班主任昨天就講過了。我拿出紙來,瞥了同桌一眼,剛才還有點鎮靜的他,臉上流露出了驚恐之色。別看他不怕打架,卻最怕考試。
班主任開始在黑板上出測驗試題。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哈,這么簡單的題,閉著眼睛我都不會做錯。我爬在課桌上,一陣疾書。班主任的試題出完了,我的試卷也答得差不多了。答完題我又仔細認真地檢查了一遍,自信又是一個滿分,便長出了一口氣。
側目一瞥,同桌在抓后腦勺,天氣一點也不熱,他卻滿頭大汗。差不多每次考試時他都是這般模樣。以前我老覺著好笑,可這次我卻笑不出來。我發現他的眼角往過一瞟,卻又收了回去。顯然是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我靈機一動,把我的試卷往他那邊推了推,他卻沒有抬頭,只顧抓后腦勺。我偷眼一看,班主任背著身子在教室門口抽煙。我咬住嘴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轉過頭,迷惘地看著我。我沖著我的試卷嘴,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昨天他那么幫我,我應該有感激的表現才對。沒想到剛才還想偷看我試卷的他,先是一愣,隨后卻狠狠瞪了我一眼,看都沒看我的試卷,又去抓他的后腦勺。
我傻了,下課鈴響了都沒聽見。
三
試卷發下來,我是滿分,同桌不及格,差一分是六十。他看著試卷發呆,快要哭的樣子。我也高興不起來,默默地看著他,不知不覺地為他難過。他發現我在看他,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低下了頭。
下午課外活動時,同學們都去了操場,他沒有去。當然,我也沒有去。我很想找話和他說說,卻不知說什么才好,怕惹他又生氣。他看都不看我,好像教室里沒我這個人存在似的。他拿出練習本,做那幾道測驗題。我干坐著,悄沒聲息地看著他做題。盡管班主任把那幾道題講了一遍,他卻還做錯了一道。他剛要合上練習本,我忍不住說:“最后一道題做錯了?!?/p>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看練習本。他沒看出錯在哪里,那目光我看得出來。
“是這樣做的?!蔽夷闷鸸P要做給他看。
“不要你做!”他突然發起了火。
我呆住了,愣愣地看著他。他飛快地收拾好書包,背在肩上,瞪著我,一付怕人的樣子:“你聰明,我笨,是個大笨蛋,行不行!”他把我扔在了教室,走了。
我哭了,哭得比那天何小剛罵我是三條腿時還傷心。
四
雪花,似凋零的花瓣揚揚舞舞、無聲無息地飄落著。寬闊平坦的馬路系上了一條白色的玉帶。盡管語文老師講過白雪象征著純潔,可我并不喜歡。我望著窗外如同白蝴蝶一樣飛舞的雪花發呆。今天還去不去上學?當然是要去的。我背好書包,拿起了拐杖。
姥姥攔住我:“小琳,下雪路滑,你就別去學校了?!?/p>
“不要緊的?!?/p>
“那我背你去吧?!?/p>
這怎么行?我已經是五年級學生了,讓姥姥背著去上學,同學們見了不笑掉大牙才是怪事哩。再說,姥姥年紀大了,我也長了許多斤兩,姥姥還能背得動么?
姥姥自然拗不過我。我拄著拐杖出了門。往日平坦的馬路上一下子變得光滑難行,我不得不步步留心。身后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醒目的三行腳印。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突然,腳下一滑,我摔倒在雪地上,拐杖扔出老遠,嘴角也磕破了,潔白的雪上染上了殷紅的血。
對于摔跤,我多次領教過??蛇@一下摔得太重,我掙扎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林琳!林琳!”
身后響起了驚慌的喊叫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不用回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我的同桌。他跑到我身邊,扶著我一只胳膊,大口喘著粗氣:“你……你怎么了?”
真是傻話,還問怎么了!
“給,給我拐杖……”
他撿來拐杖給我。拄著拐杖,在他的攙扶下我站了起來。
“摔傷了嗎?”
傷倒沒大傷,就是腿疼。挪一下腳,我就牙疼似的直吸氣。
“來,我背你。”他來了個騎馬蹲式。
“不不……”這怎么行!
“老師講過,同學之間要互相幫助。”
“不不……”我滿臉漲得通紅。
“老師講過,分男女界限是不對的?!彼轮形倚闹械拿孛?。
老師是這樣講過的,可讓何小剛他們看見,一定會講出難聽的話來的。
“不,我自己能走。”話說得硬,可腿卻不爭氣。腳下一滑,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住我,我又得摔倒。
“還是我背你吧。”他誠懇地說。
“林琳,讓郭遠背你吧?!鄙砼酝蝗幻俺鲆粋€聲音,是何小剛。他身邊還有許多男同學。我吃驚地看著何小剛他們,以為耳朵出了毛病。
“那天我錯了,不該那么罵你,你原諒我吧?!焙涡傉\懇地向我道歉。我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我幫你們拿書包?!焙涡偰眠^郭遠的書包,又拿我的書包。
我不能再拒絕同學們的好意了。郭遠用他那還是孩童的背起了我。步履蹣跚,卻很堅穩。我的鼻子好像滴進了醋,眼前也水蒙蒙……
五
班主任知道了郭遠背我上學的事,晨讀時把他表揚了十多分鐘,同時也指出了他著迷小人書的缺點。班主任講到后來要我們發揚同學之間的互助友愛精神,并要我們成立起自學小組,互助互學。我、郭遠、李亞萍、何小剛是一組,我任組長。
從此,除了李亞萍,郭遠便成為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們雖是同桌,可以前并沒說過幾句話。打那以后,我們的談話多了起來。原來他并不可怕(我以前一直有點怕他),竟和我的女友一樣可親。
一天自習課時,我們做完了作業,我忍不住問他:“你那天為什么要那樣對我講?”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里,很想問個明白。
他半天才說:“你看不起我?!?/p>
這是那里的話?我急了:“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真的,誰騙你是小狗!”
他看著我的眼睛,好半天,相信了我。
“我很笨……”他垂下了眼皮說。
“我沒有這么講過你呀!”
“不是你講的,是我媽媽這么說我的,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我媽媽老這么說我……”他的眼睛蒙上了淚花。
“不,你媽媽說錯了。你不笨,一點也不笨?!蔽医^不是安慰他。
“我不笨?”他懷疑地看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肯定地點點頭。他笑了,簡直象個小娃娃……
我沒有看錯,他的確一點也不笨,而且聰明。他的學習成績不好,一是太迷小人書,二是有點貪玩,三是學習方法不對頭。
星期天我要他上我家來復習功課。我想這樣可以制止他貪玩和看小人書,至于學習方法我可以教他。他很高興地答應了。
十點鐘,他來到我家。一進家門,他就嚷:“林琳,你猜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復習參考書?!?/p>
“錯了,是小人書,全是打仗的,可帶勁啦!”他從書包拿出幾本小人書給我,“你都有什么小人書?讓我看看吧?!?/p>
我接過小人書,塞進抽屜:“今天在我家得聽我的,先做作業,完了咱再看小人書,再玩?!?/p>
他抓著后腦勺傻笑起來:“好、我聽組長的?!?/p>
“你呀,調皮!”我戳了他一指頭,也笑了。
剛做完作業,姥姥上街回來了。我急忙把他介紹給姥姥:“姥姥,這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個郭遠,我的同桌。”
那天我把他背我去學校的事給姥姥講了,姥姥一直想見見他。姥姥摸著他的腦袋左瞧瞧,右看看,夸贊的話說個不住口。他的小圓臉漲得通紅,嘿嘿樂著,一個勁地抓后腦勺,那個傻樣看得我直想樂出聲。
“吃糖!”姥姥拿出糖盒,一下全塞在他手里。
“不,姥姥,我不吃?!彼€怪禮貌的。
“吃吧,這糖專是給你吃的。”
“姥姥,你偏心眼!”我故意噘起了嘴巴。
“姥姥不偏心,給我小琳也吃?!崩牙研χ?,抓了一把糖給我。
姥姥出屋忙活去了,他吃著糖對我說:“你姥姥真好?!?/p>
“是嗎?”
“嗯?!彼謫栁遥骸霸趺床灰娔惆职謰寢??”
“他們在外地工作。你爸爸媽媽干什么?”
“都是紡織廠的工人?!?/p>
“他們好嗎?”
“好,可我害怕我媽媽。她把我管得很嚴,有時還擰我的耳朵,可疼啦。”
他要回家了。臨別時他要我下星期天去他家復習功課。我嘴上答應了,卻沒有去。
不知為什么,我不喜歡他媽媽,盡管我從來沒見到過她。
六
期中考試結束了,郭遠和何小剛的各科成績都上了八十分。班主任著實把他倆表揚了一番,自然,也表揚了我們學習小組。
下午課外活動時,我們坐在操場的草坪上,嚼著香甜的牛皮糖。這是郭遠的媽媽給他的獎品,他全部拿來讓我們共同享受。藍天上浮著白云,風兒趕著它們飄蕩,陽光親吻著大地,草坪散發著青春的芳香,沁人心肺。我們在草坪上打著滾,盡情地說笑。我覺得我正在一個美妙的童話世界里生活。
“小剛,你的理想是什么?”李亞萍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當解放軍!”何小剛挺起了胸脯,擺出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架勢,左右擺著手原地正步走,仿佛他此時就是一名戰斗英雄了。
“你呢?”何小剛問李亞萍。
李亞萍怯怯地說:“我怕打仗,看了戰斗影片老做惡夢。我想當歌唱家?!彼母璩貌诲e。她的這個理想早給我說過。
“林琳,你呢?”何小剛又問我。
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實在不知道。不是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而是比他們想得更多。我能干什么呢?戰斗英雄、歌唱家太令人神往了。可我能上前線打仗嗎?能登臺表演嗎?
我從美妙的童話世界里跌落在痛苦的深淵。我默默地低下頭。他們都不吭聲。可能是我的憂傷感染了他們。半天,李亞萍問郭遠:“你的理想是什么?”
“當醫生。”
我心里一震,抬眼看著他。
“你不是說過也要當解放軍嗎?”何小剛問。
“那是以前,現在我決心要當一名醫生,我要治好林琳的腿!”他說得很堅定,一雙眼睛閃閃的發著亮光。
淚水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涌出了我的眼眶。我以前可沒有這樣的毛病呀。
七
小學畢業了,我們都升上了中學??窗衲翘?,我們約好在我家集合,一塊去新學校報到。
報到的日期到了,李亞萍和何小剛來我家都一個多鐘頭了,郭遠卻遲遲不見來。
我們心中十分著急。他是怎么了?時鐘敲過十一響,他才匆匆趕來,大口喘著粗氣,象是拉風箱。
“你怎么才來?都急死我了!”何小剛埋怨他。
“我,我不能去……”
“為什么?”我們三人異口同聲,不無驚詫。
“紡織廠成立了子弟學校,我媽媽讓我上子弟學?!?/p>
李亞萍急了:“咱們講好上市二中的!”
“我也這樣講了,可我媽媽不許……”他垂下頭,眼圈紅紅的,可能是在家里哭過。何小剛氣沖沖地說:“你媽真壞!”
他突然像獅子一樣發了怒:“住口!不許你這樣講我媽!”
我們四人都沉默了。我覺得我眼前飄浮著一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突然破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像大人們那樣,伸出手握住了何小剛的手,用力地搖了幾搖:“小剛,不要忘了我?!?/p>
他又和李亞萍握了手,再把手伸向我。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緊,也握得很久。我也不愿松開他的手。
“我會給你寫信的?!彼f。
我只是點了一下頭。我怕一張口眼淚會流出來……
此后,他果然給我寫來了信,談他在新學校的學習和生活。我給他復了信,也談的是學習和生活。他又來信,我又復信。
時隔不久,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學校里搞武斗,姥姥怕我出事,把我關在家里,死活不讓我出門。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接到他的信,更沒有見到他的人影。
再后,李亞萍要去插隊來向我告別,她講郭遠已經去插隊了。我自然不能去插隊。
我呆在家里閑著無事,便翻閱爸爸媽媽留下的文學書籍打發日子。漸漸的,我對文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興致高時也捉筆學著涂鴉。書本把我帶進了另一個世界,兒時的生活成為一個遙遠的夢……
八
時光如水,歲月如流。我沒想到我能長大,但卻真的長大了。遺憾的是那條跛足依然如舊。
我去一家商店買東西,突然有人大聲喊我的名字。扭頭一看,一個陌生的女子站在面前,親熱地朝我笑著。
“你是……”我詫異地看著她。她是誰?
“怎么,把老同學都忘了?!彼χ闹业募绨?。
“哈,是李亞萍!”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要不是跛足我就要跳起來。
“沒想到吧?哈哈!”
十年只在彈指間,她變得不敢使我相認。她的舉止分外大方,甚至有點粗野,說話嗓門很高,全然沒了少年時間的文靜和膽怯。
好友久別重逢,自然免不了寒暄一陣。聊了一會兒這幾年各自的境遇,她問我:“你也來買東西?”
“沒啥買的,在家悶得慌,出來逛逛。你呢?”
她提起手中的兩大包東西:“我可是買東西來了,你瞧。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她格格笑著,很是幸福,全然沒有羞澀?!澳泱@奇嗎?”
我笑著搖搖頭。這用得著驚奇嗎?她比我小一歲,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大姑娘了。
“對象是誰?”我問。
“你猜猜看。”
這個我怎么猜得著。
“猜猜,你認識,還挺熟悉的。”
“是郭遠?”我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他,心里發緊,聲音也有點發顫。
她笑了:“錯了,是何小剛。”
我竟暗暗吐了一口氣。輕松下來我有點驚奇,他們性格相反,是怎么相愛的?
沒等我問,她告訴了我。他們插隊在一個遙遠的山村,偏僻荒野之地,她需要男子漢的保護,他需要女人的溫存,就這樣他們相愛了,并沒有詩情畫意般的浪漫色彩。
“你呢,有了嗎?”她笑著問我。
我搖著頭,覺得臉在發燒。我還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呢。
“找一個吧,愛情會給你帶來歡樂和幸福的?!彼脑捳Z充滿著關切。我迷惘地看著微笑的她。愛情當真有這么美好?
臨分手時,她再三說:“后天我們舉行婚禮,沒請什么客人,只是邀了一些老同學來玩玩。到時我讓小剛騎車來接你?!挥媒?,那也行,你可一定得來!”
這樣盛情地邀情,我能不答應么?
九
值得回憶的并不是李亞萍、何小剛的婚禮,而是我在他們的婚禮上和郭遠相逢了。
少年的稚氣在他的身上一掃而光。他完全是一個男子漢了,身材高大,卻不瘦弱,嘴唇生出一圈濃濃的淡黃色的細毛,方臉盤雖說不上英俊,但夠得上“英武”這個詞。我們見面后誰也沒有表現出激動,也沒有感到驚喜,好像本來是在意料之中的。他看著我,目光呆呆的。我的目光如何?我無法看到。
“你好像變了許多?”他說。
“是嗎?變丑了還是變漂亮了?”雖說是玩笑話,我說出口時讓人聽了不是開玩笑。
他認真地說:“變漂亮了。”
我淡淡一笑:“你長大了,會奉承人了?!?/p>
他笑了。
“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問。
“糊紙盒?!蔽铱粗难劬?。事實上我在干這個活。
他沒有流露出吃驚的神色。
“生活怎么樣?”他又問。
“還行?!?/p>
他告訴我,他去年回的城,在機床廠工作。想象得出,他比我生活得好。
突然,他說:“我對不住你。”何出此言?我愣了,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成為一個醫生……”他低下了頭。
呵,他沒有忘記少年的理想!我被他感動了,遙遠的記憶在腦海復蘇了……
“你們是怎么了?”新郎新娘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桌前?!敖袢帐蔷品曛亚П?,你倆可不能干坐著。來,我倆敬你們一杯?!毙吕尚履锝o我們斟滿酒杯??磥聿缓仁遣恍辛?。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微笑著看我。我們一同舉起了酒杯。
沒想到喜酒也是辣的,我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頭。偷眼看,他也在皺眉。我們的感官竟然一樣!
告別時,他握著我的手,像那年那樣握著:“過幾天我去你家做客,歡迎嗎?”我點了一下頭。
十
他真的來我家了。
我和姥姥正在糊紙盒,屋里亂七八糟的,簡直要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是郭遠呵!長成大小伙了,我都不敢認了。你看,鬧得這么臟這么亂,讓你見笑了?!崩牙褬返暮喜粩n嘴,手忙腳亂地騰地方讓他坐。我只是沖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您說哪里話,我又不是別人。”他沒有客氣,動手幫我糊紙盒。
姥姥急忙阻攔:“快放下,快放下,這那里是你干的活。”
“姥姥,別這么說,這活我干過。”
這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他糊了一個紙盒倒像模像樣的。其實這活很簡單,只要有口氣,手能動彈的人都能干。他看了一眼我的書架,說:“你在寫詩?”
“有時手發癢,就瞎寫一通。”
“那首《憶少年》我看過。”
這是我沒想到的。我發表過幾十首詩,《憶少年》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請多提寶貴意見?!?/p>
“你把我帶回到少年時代。我流了淚,為逝去的少年時光?!?/p>
沉默。我們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人要長不大該有多好。”他感慨地說。
我深有同感。
“你怎么不結婚?”我突然問。我想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找不到合適的?!?/p>
“你的條件高?”
“不是,別人介紹過好幾個,可我和她們在一起時,老感覺到丟了什么東西。”
“丟了什么呢?”
“我搞不清楚。”
我笑了:“你這個感覺可真有點怪?!?/p>
他也笑了:“我也總覺得有點怪?!?/p>
再后,他常來我家玩,幫我糊紙盒,和我回憶少年,跟我談天說地,自然也談到詩,只是從沒談到我的工作問題和婚姻狀況。他是怕傷我的心?其實我是不會傷心的。爸爸媽媽被迫害離開人世時,我已經流干了淚。糊紙盒自食其力,我不認為是丟人,盡管在別人眼里這不是工作。至于婚姻,那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有什么好傷心的。
由衷地講,我也想過這些事,但覺得這些距我十分遙遠,可望而不可及。我抑制住自己的思緒不要去想這些,卻有一絲淡淡的哀愁和悲傷涌上心頭。
人呵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他成了姥姥最歡迎的客人。要有幾天不見他來,姥姥就追問我:“郭遠怎么不來咱家了?”不知怎么搞的,每逢這時我就心煩,忍不住頂撞姥姥:“我怎么知道!”
姥姥嘆著氣:“你呀,越長越不懂事了。”
我是不是不懂事?我不知道。姥姥這么說,可能是我不懂事吧。
十一
一天他來我家,沒有往日的歡樂,很少說話。到了晚上九點鐘才起身告辭?!澳闼臀乙幌?,行么?”他突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我一愣,看著他。他的眼神告訴我有話要對我說。我點了一下頭。
平日無事我很少出門,也從沒和一個青年男子同行過。我家住在一個背僻的小巷,卻也不時地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他顯然是為了照顧我,走得很慢,我拄著拐杖,和他保持著一尺遠的距離。路燈照過來,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時而分離,時面重合。
大街還很遠,但輝煌的燈火卻格外耀眼,無數用各種顏色組成的霓紅燈有節奏地復明、熄滅,熄滅、復明。人群攘攘,汽車川流不息,過節似的熱鬧。我從來晚上都沒出過門,想不到夜晚的大街竟比白天還充滿活力!
我們默默地走著,閃閃爍爍的燈海漸漸近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說話了:“我媽媽要我和一個陌生的姑娘去結婚,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心一震,但立刻平靜下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晌也幻靼姿麨槭裁匆獊韱栁以趺崔k。他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是非要我回答不可。
“你該結婚了。”我只能這么說。
“可我不喜歡她。”
“她不漂亮?”
“不,她很漂亮?!?/p>
“那你為什么不喜歡?”
“我就是喜歡不起來?!?/p>
“你有點怪?!?/p>
“不,我一點也不怪!”他好像在喊。我不禁一驚,看著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灼我的心。多年養成的本能使我慌亂起來。我避開他那灼熱的目光,抬眼往遠看去。那片燈海輝煌迷人,卻又為什么閃閃爍爍,撲朔迷離?我問自己。
開步走了,都在沉默,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和篤篤的拐杖聲,顯得很不和諧。
突然,他又站住了腳,看定我的眼睛,說:“我喜歡你!”
我一愣,隨即淡然一笑:“你真會開玩笑?!?/p>
他急了:“誰和你開玩笑!我真的喜歡你,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任他握著,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心里卻翻江倒海般地翻騰著……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我永遠感激你!你回家吧,我不送你了?!比藨撚凶灾?。我抽回手,轉身走開了。
“林琳!”他追上來,大聲喊叫。
我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我怕他看見我的淚水。我知道我只能在心里愛他!
十二
“林琳!你真是的!”
星期天一大早,李亞萍來到我家,一進門就是這句話,我實在莫名其妙。
“我怎么了?”
“你為什么要拒絕郭遠?”她大有興師問罪之勢。
哦,是這事。我笑了笑想搪塞過去。
“你說,這事該怎么辦?”她手插在褲兜里,在屋里來回走動著,倒有臨戰前地圖面前將軍的派頭。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告訴你說,他在小學時就喜歡上了你!”
“你瞎說什么呀,那時能懂得這個。”
“是你不懂,還是人家不懂?虧你還是個詩人!那叫朦朧的愛情!”
“朦朧的愛情……”我喃喃自語,心兒飛向遙遠的過去……
李亞萍也許說的對,是我不懂。我相信他是喜歡我的。我嘴上沒說,但心里不也是喜歡他嗎?這顆種子是什么時候種下的?我想到了他孩童的背,少年的理想……
“跟我說實話?!崩顏喥及庵业募绨颍曇艉苋岷停澳阆矚g不喜歡他?”
“……”我垂下眼皮,臉皮在發燒,心里翻騰得很厲害。
“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林琳,別自個折磨自個了。
“我配不上他……”我呆呆地望著放在身邊的拐杖。
李亞萍挨著我坐下:“別這么說,他真心喜歡你。他的為人你難道不清楚?他絕對不會騙你的?!?/p>
我知道他不會騙我的,可他的媽媽……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他,我不由得就想到了他那我從沒見過面的媽媽。他媽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并不光輝。他很早就告訴過我,他怕他的媽媽?,F在他還怕他的媽媽嗎?
李亞萍告訴我:“他把這事給他媽說了,他媽聽說你腿腳不利索不愿意。為這個他們母子吵過幾架?!阍趺戳??”
可能是我的眼睛有點發直,李亞萍打住了話。我搖搖頭,表示沒有什么。
“嗐,你又多心了?,F在都什么年頭了,只要你們倆相親相愛,誰能管得了!”
什么年頭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延續了兩千多年!牛郎和織女不是相親相愛么?梁山伯和祝英臺不是相親相愛么?到頭來又怎么樣了呢?況且我一個跛足人,哪敢和織女、祝英臺去相比!
李亞萍不知什么時候走了。我心里又煩又亂又悶,便想出去散散心。
外邊的世界永遠充滿著活力。街道兩旁擺滿著各種小吃攤:甑糕、油條、麻花、豆腐腦、涼粉、面皮……應有盡有。人流熙熙攘攘,各人干各人要干的事。然而,當我出現在他們的中間,他們的腳步不免要遲疑一下,或多或少地看我一眼,我意識到這是我的相貌和腋下的拐杖搭配不當吸引了他們的目光。果然,我的意識從幾位青年男性公民的嘴里得到了證實。
“瞧,那位怎么樣?”
“嘖嘖!蓋了帽了!”
“咦,怎么是個瘸子!”
“可惜!看著讓人倒胃口……”
這就是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么!一股寒流侵襲了我的整個心頭,全身一陣哆嗦。我險些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逃也似地回了家……
十三
我好像是病了,渾身覺著不得勁,卻又明顯地感覺不出哪兒不舒服。好像是心里吧。我沒心思去糊紙盒,也不想去看書。我蒙頭蓋被地躺在床上,其實這樣也并不覺得舒服。
“你病了?”姥姥著了慌,摸著我的額頭。
“我犯困,想迷糊一會?!蔽抑荒苓@么說。我知道我不是發燒,而是發冷。
姥姥給我掖好被子,關好窗子,又輕輕帶上門。可我哪能睡著。
篤篤篤……
有人敲門。真討厭!
我沒好氣地說:“進來!”
門推開了,來人是位陌生的女人。她大約有五十年紀吧,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模樣不討人嫌,反而招人喜歡,面帶微笑,慈祥可親。
“你是林琳吧?”
我坐起身,發呆地看著她,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我并不認識她呀。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你不認識我,我是郭遠的媽媽。”
我不由一怔,說:“請坐?!毕铝舜?,拿起拐杖,為她倒了一杯茶。不知為什么,她似乎有點神情不安,但坐了下來,也接住了茶杯。
我想,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墒?,是什么事呢?
我看著她,她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樣。她也在看我。上上下下仔細察看著,好像要在我身上搜出什么東西來。哦,明白了,她是來審察我的。我突然想來點惡作劇。我來回不停地在她面前走動著,故意把拐杖敲得篤篤響。我也弄不清這是嘲弄她,還是自我嘲弄?
“可惜了這么聰明伶俐的姑娘?!卑胩欤卣f,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可憐我嗎?笑話!我不需要什么可憐!
“你和郭遠的事,他都跟我說了?!彼瓜铝搜燮?,不知是不愿看我的眼睛,還是不好意思或者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她有點口吃,像是小學生在課堂上口頭造句:“可是,可是他已經有了女朋友,而且……而且是我一個工友的女兒……”
還用她往下講嗎?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用說了?!蔽也恢牢业目跉馐欠袷潜涞模晌业男脑诎l抖。
“我知道你喜歡郭遠,可……”
“不,你說錯了。我從來就沒說過我喜歡你的兒子,當然,更談不上什么愛了。告訴你,我早已經有了對象?!蔽也恢牢覟槭裁匆@樣說。
“真的!”她露出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
“我還沒學會撒謊?!鄙系圩屛液蛺矍闊o緣,事實已經證明這個。我為什么要撒謊呢?“你真是個好姑娘。謝謝,謝謝你!”她不僅恭維起了我,竟然連連道謝。難道我幫了她的什么忙?
她走了。我一頭栽倒在床上,像是經歷了一場浴血奮戰。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模糊。怎么,我哭了?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要哭?真是沒出息!我拳打著沒有出息的自己!然而,淚水卻嘩嘩流個不停。心泉的苦汁是無論怎樣也抑制不住的呵!
十四
我站在月臺上,只有姥姥為我送行。我應該暫時離開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天氣很明朗,蔚藍的天空只有幾朵白蓮花似的云彩在浮動。進站時的一陣緊張,旅客們都熱汗涔涔??晌覅s一直在發冷。
姥姥一只手拉著我的手,另一只手為我理著頭發,眼里蒙著淚花,依依不舍,好像我要去一個遙遠的國度永遠不會回來似的。其實我不過是去鄉下姑媽家住幾天,而且征得了她老人家的同意。
那天她在門外聽到了我和郭遠的媽媽的全部談話。我在床上痛哭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我身邊默默地為我擦淚。流干了淚,我說我要去鄉下姑媽家住幾天,她便又默默地為我收拾行李。
“小琳,你千萬可要想開點?!崩牙芽粗业难劬?,懇求似地說。
我點著頭,看著她老人家。她老人家瘦了許多,白發添了幾根,深陷的眼窩里閃著淚光。我真想撲進她老人家的懷中痛哭一場,用淚水去洗滌心靈上的創傷??晌也辉缸屗先思以賯?。她已經為我操碎了心。
“您說哪里的話。”我努力做著笑臉,“您看您的小琳是小心眼的人嗎?要是他來找我,您就說我旅行結婚去了?!闭f這句話時我覺得鼻子直發酸。
姥姥點著頭,老淚卻奪眶而出。我急忙轉過頭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做出蠢事來……
我在靠窗窗口的座位坐下。車廂里很擠,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像是一只離群的孤雁。望著窗外站臺上一棵正在怒放卻叫不上名的花樹,我不禁在心里問自己:生活中既然有鮮花,鮮花為什么又要凋零?看見一對戀人依依惜別,我不禁又問:愛情充滿著甜蜜,為什么又充滿著苦痛……
上帝呵,我詛咒你!既然你給了我一個殘缺的肢體,為什么又要把健全的神經強加在我的身上?我不要思想!不要懂得這么多!不要什么都知道!我寧愿是一個傻子!甚至是一頭豬……
嗚——
一聲汽笛長鳴,列車徐徐開動了,愈來愈快。姥姥在向我招手,慢慢地變得一團模糊了。姥姥離我而去了,故鄉離我而去了,往事離我而去了,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我知道我人生的旅途正在走向新的一站……
十五
幾個月后我回到了古城。李亞萍告訴我郭遠已經結了婚。她把我狠狠埋怨了一頓,又罵了一通郭遠。我心里一沉,但這在意料之中,隨即心情恢復了平靜。一切原本應該是這樣,何須為此苦痛終生?
我像一只受傷的小鳥,終日把自己關在家里,想在這片雨檐下得到棲息,無所顧忌地舔一舔傷口,理一理羽毛,做一些心的滋養、身的修固工作,以便繼續完成生活的旅程。然而,沒有平靜的港灣。樹欲靜而風不止。親朋好友陸續登門為我當紅娘,盛情甚濃,若不搭理,有點不近人情。不能得道成仙,就需食人間煙火。為了不拂親友的美意,為了安慰年邁的姥姥,我隨著牽線人去約會。
沒想到的是和我約會的幾位都是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先是驚訝,隨后便明白了。原來親友們是想用“合并同類項”的手段來解決我的婚姻問題。我心里感到一陣刺痛。蒼天在上,我絕不是輕視他們!我有什么理由去輕視他們呢?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呵!我只是為我們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而傷心,為我們的共同命運而悲哀。當然,也有幾位敢闖“紅燈”的勇敢者,他們也許在尋找生活中真正的愛情。我真誠地感謝他們。然而,我卻堅決地拒絕了他們的求愛。是我太清高了嗎?是我擇偶的條件高嗎?還是我想獨身終生?不,絕不!我愛過一次,盡管我從來不肯承認,對我的姥姥都不好意思說出。愛在我的心中太神圣了,我不愿將她袒露于眾,她只屬我一個人,深深藏在我心中。我不愿去再嘗失去后的苦痛。
上帝可以作證,我不是虔誠的獨身者,也絕對不是一些人所說的強者。我的的確確是個弱者,沒有力量,也沒有能力去與命運抗爭。我只是命運的俘虜。
誰能想得到呢?我的姥姥突然去世了!臨終時,姥姥拉著我的手,不住地說:“姥姥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媽。對不住你爸……”至死也沒有松開我的手。
我傻了,連淚水也不會流了……
我真真正正成了一只孤雁,孤獨地、悲哀地、卻又堅持不懈地去繼續完成人生的旅程。時間的抹布會抹去一切痛苦。我默默地生活著。也許,今生就這樣走下去了。但愿能夠如此。
十六
完全是偶然,我和郭遠的母親邂逅了。真的,我是永遠不想再見到她的,可命運卻偏偏做了這樣的安排。那天我在菜市買菜,是她先認出了我。這可能是我的形象太惹人注目了。
“林琳,買菜呀?!彼凉M臉帶笑地朝我走來。
我一怔,好半天才認出了她。她沒有以前發福了,兩鬢見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添了許多。我點了一下頭算是作答。
她并沒有因為我的態度冷淡而掃興,反而親熱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問長問短。我不能不講一點禮貌:“你也來買菜。”
她臉上的笑紋沒有了,嘆了口氣說:“唉,可不是嘛。那個挨刀子的和郭遠離了婚,害得我們好苦……”
我的心不禁一沉。怎么,郭遠離了婚?是他拋棄她了?還是她拋棄了他?
“都怨我瞎了眼,看錯了人……那個挨刀子的看著人模狗樣的,心眼可不善。結婚兩年了,都懷了孩子,卻偏偏起了邪心,跟一個唱歌的勾搭上了……”她說著眼圈紅了。
“你要想開些,不要太傷心?!蔽蚁胛沂敲摽诙龅摹N彝楣h的遭遇,但不憐憫她。
“我倒能想得開,可郭遠他……”
郭遠怎么了?我的心不由一緊。我這是怎么了?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整天價不言不語,還喝酒。我知道他肚里窩著氣,可沒辦法……他對我老沒好聲氣。我真怕把他憋出毛病來……”她掉淚了。
我心里深處感到一陣隱隱作痛。
“他爸前年去世時再三叮嚀,要我照管好孩子。如今他成了這模樣,讓我死后怎樣給他爸交待……”她聲淚俱下。
“你別傷心……”我這樣安慰她是怕她把我的淚水也引導下來。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你看我真是的,怎么一見面就跟你說這些。”
我還能給她說些什么呢?只有無言地陪伴著她。臨別時,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抽空來我家玩。你和郭遠是老同學了,你來安慰安慰他,他一定會好點的。我家你知道吧,青年路二十五號。”
答應?還是不答應?
“一定來呵!”她一雙眼睛懇求地看著我。我想我只有點頭了。她走了,給我平靜的心湖投下了一塊石頭。
十七
我去了郭遠家,為了少年的友誼,為了逝去的夢,為了心中的愛。
我的到來他完全沒有想到,先是一愣,好半天才說:“你來了,你來了?!币桓笔煮@喜的模樣。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變老了,不修邊幅,額上有三道明顯的皺紋,沒了他應有的風度和男性魅力,眼光呆呆的有點發癡。
“那天我媽見到了你,回家對我說了,我想你不會來的?!彼f。
我笑著說:“怎么,你不歡迎?!薄罢埗颊埐粊淼南】停€能不歡迎?!笨赡苁俏业那榫w感染了他,他開始有了笑的模樣。
“這兩年日子過得苦吧?”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一見面就這么說話!姥姥在世時老埋怨我不會說話,可能是吧。
他倒沒有因為我這么問他而見怪,點了一下頭,問:“你呢?”
“我還好?!?/p>
他沉吟了一下,說:“那年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淡然一笑,算是作答。心靈的創傷已經結疤,為什么要去揭它?
“你姥姥好嗎?”
感謝他,還記著我的姥姥。
“她,不在人世了。”
“哦!………”他低下了頭。
半天,他又問:“你還是獨身?”
我點了一下頭?!盀槭裁床徽覀€合適的伴侶?”我又付之一笑。
“你不覺得苦?”
“習慣了?!?/p>
“習慣了……”他喃喃自語?!耙簿褪牵悄晡乙唤Y婚,一個人過不也就習慣了。我這人看著剛強,實際上很軟弱………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想開些。生活有甜也有苦,都嘗嘗也不一定是壞事?!?/p>
這時,他母親端來了茶水,又沖了麥乳精,又忙著拿糖果,親熱得讓我感到十分拘束,又非常不好意思。
“媽,你真是的!”我的不安使他對他的母親發了火,“你讓我安靜會好不好!”他的母親卻平和地一笑,出了屋。
我想起來了,他小時候是怕他母親的,現在看來他母親有點怕他。這個關系是什么時候顛倒過來的?
“你不該對老人這樣的態度?!蔽艺f。
“都是她害得我走到了這步田地?!彼粺o怨恨地說。
我們都不說話了。沉默,難熬的沉默。突然,我意識到今日來不是重溫舊夢的。我的情緒應該熱烈些,至少也得把這空氣沉悶的屋子活躍活躍。我開口說話了:“你最近見到何小剛沒有?沒想到他當上了業余相聲演員!沒看出他還是個活寶,把侯寶林的《關公戰秦瓊》演得惟妙惟肖……”我說著模仿起侯寶林的聲調說起了相聲。
其實何小剛說相聲我只是聽李亞萍說過,并未目睹。我不知我是模仿得好,還是在出洋相,反正郭遠哈哈大笑起來。
“我看你也能當相聲演員?!彼χf。
“是嗎?只怕賣不出票去?!蔽易匀灰苍谛ΑN堇镩_始有了生氣。我忽然發現郭遠的母親從廚房探進頭來,那多皺紋的臉上也布滿了笑意。我感到一陣欣慰。
我要回家了,他們母子倆卻一定要我吃頓飯,如果執意離去,他們母子一定會傷心的。我只能答應了。
飯后小憩,郭遠送我出門。我再三要他留步,他才站住了腳步,伸出手來。我握住了他的手。
“歡迎你常來玩?!?/p>
“只要你不嫌煩?!蔽倚χf。
他也笑了。
沒走多遠,忽然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定眼神一看,是郭遠的母親。她有什么事?
“小琳。”她改變了對我的稱呼,口氣十分親呢?!耙院竽憧梢砦壹彝?。郭遠他好長時間都沒這樣高興過,我也是……”她的眼圈紅了,卻在笑。
“我一定常來玩?!?/p>
“太謝謝你了……”
這用得著謝么?我走了很遠,回過頭來,她還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我。
十八
我不能不時常去看望郭遠。不僅僅只是為了少年的友誼、逝去的夢、心中的愛,我開始可憐郭遠的母親了。
是的,他的母親有點可憐。兒子的不幸遭遇使她過早地衰老了。而且,兒子還時常折騰她那顆已經后悔莫及的心。一次,我去他家,剛到門口。就聽見他們母子在吵嘴。
“小遠,不要喝了。”是母親的聲音。
“就要喝,就要喝?!眱鹤拥穆曇艉軆础?/p>
“小祖宗,我求求你了……”“我不要聽你的!”“……”
“不是聽你的,我能落到這步田地!”
母親哭了。
我不能再站在門口了。進了屋,我一把搶下郭遠手中的酒瓶,扯著嗓子喊:“喝酒、對媽媽發兇,算什么男子漢!”
他紅著眼睛,怔怔地看著我,半天,說:“你知道么?她把我的孩子打掉了,打掉了……嗚……嗚……”他趴在桌上哭了起來。他怎么窩囊成了這副模樣?我有點恨他了:“哭什么?哭就能哭出孩子來?有能耐就活出個人樣讓她看看!”
他的肩頭停止了抽動。他的母親給他遞上手帕:“別這樣,聽小琳的話吧?!?/p>
“要是把你換成我,還活不活?虧你還是男子漢!”我突然鉗住了口。我怎么能這么說話!我算是他的什么人?我真是的!
他卻沒有發火,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淚水開始在他的臉頰上干涸……
幾天后我又去看望他。一進門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這個舉動使我吃了一驚。
“謝謝你!”
我感到詫異:“謝我什么呀?”
“你讓我知道該怎樣去做一個男子漢?!?/p>
我笑了:“我有這么偉大嗎?”
“比這還偉大?!彼任倚Φ酶憽N彝蝗话l現他變了,胡子刮了,長發剪了,烏亮的皮夾克把腰板裹直了,增添了幾分英氣,呆板的臉上掛上了笑紋,呆滯的目光透出了久違的歡樂氣息。呵,我又看到了充滿朝氣的郭遠!
這時,他的母親擺上了飯菜。我一瞧,好家伙,這么豐盛!雞鴨鵝魚蟹蝦,全都有!
“今天請什么客?”我問。
“就請你?!彼麄兡缸有χ?,異口同聲。
“哎喲,我可不敢擔當?!蔽页樯硪摺K麄兡缸觽z一齊攔住了我。母親說:“今天一是請你,二是小遠的生日。你可千萬不能走?!?/p>
“你怎么不早說,我什么禮物也沒帶呀?!?/p>
“你只要帶嘴就行?!惫h笑著,把我按倒在椅子上。
盛情難卻,我反客為主,舉起酒杯:“祝你生日快樂!干杯!”
“干杯!”
十九
我驚訝地發現,我是他們最歡迎的客人。漸漸地又發現,我在他們家的地位在不斷上升,似乎不再是他們家的客人了。這個級別是郭遠的母親給我升上去的。
一天我上街去辦點事,路過郭遠的家,便想進去看看,誰知他家“鐵將軍”守著門。我有點掃興,剛要走開,郭遠的母親匆匆趕了回來。
“是小琳呵,”她氣喘噓噓,“大老遠看著就像是你?!?/p>
“你買菜去了?”我看著她的菜籃子,心里說:“不必這么急急忙忙?!?/p>
“嗯?!彼贸鲨€匙打開門:“讓你久等了吧,快到屋里坐吧?!?/p>
我突然不想進屋了:“不了,我沒什么事,是路過這里的,順便想看看你,你忙吧,我還有點事去辦?!?/p>
她見我執意不肯進屋,便拿出一把鑰匙給我:“這把鑰匙你拿著?!?/p>
我詫異地看著她,沒接鑰匙。
“拿著,以后來家別老在門口站著?!彼谚€匙塞到我的手里。我的心里不禁一熱,凝望著她。她含笑地看著我,目光中閃躍一種別樣的東西,愛撫?信任?似乎都不是。
她拉著我的手,很久,說:“以前的事都怨我糊涂,你能原諒我嗎?”她淚水盈盈的。
剎那間,我明白了她目中閃躍的是什么東西,心頭一顫,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猛然,我的心一縮,慢慢抽回了手。
我衷心地感激她對我改變了看法。然而,我對她流露出春的氣息不能樂觀。記得前不久,我幫郭遠收拾東西,從一本書中掉下一幅照片。那是一張女子在游泳池邊的生活照:漂亮的臉蛋如同出水的芙蓉,優美的曲線溢滿著青春的朝氣,兩條勻稱修長的腿健美得令人嫉妒。
“這就是那個挨刀子的!”他的母親告訴我,“把它燒了,看著它我就心口疼!”
當然不能燒,我默默地把照片夾進書中……
一想起這件事,我心里就不好受起來。是悲傷?還是嫉妒?也許都有。盡管我對任何人都沒有表露過,但心靈告訴我,我對他的衷情一如既往。然而,我能代替他以前健康、漂亮的妻子嗎?
我告別了郭遠的母親,心里并沒有因為她的有意接納而高興,反而有點沉重。
“看見了嗎,就是她!”忽然有聲音傳進耳朵。用眼角一瞥,胡同口有幾個女人朝我指指點點,聲音就是從那邊傳來的。我的腳步不由遲疑了一下,聽覺神經立刻高度緊張起來?!澳油Σ诲e的?!?/p>
“趕得上先前那個。”
“往清楚看,是個瘸子!”
“他一個二婚頭還能找個啥?”
“處理品配次品,蠻搭配的嘛?!?/p>
“嘻嘻……”
我身子一晃,打了個趔趄。她們是在議論我和郭遠嗎?是的!就是的!
“處理品配次品……”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惡毒的語言了!我真想撲過去唾她們的面,扯她們的嘴!可我沒有勇氣……
“不許侮辱我!更不許侮辱他的人格!”我只能在心中大聲怒斥。
淚水打濕了胸前……
二十
幾天后我偶遇李亞萍。她快人快語,一見面就問:“你和郭遠的事到底什么時候辦?”
我一怔,紅了臉面:“你說什么呀!”
她卻笑了:“都三十大幾的人了,提這事還害羞?!?/p>
“別胡說了,我根本就沒想過這事。”
“真的?”
我認真地點點頭。她急了:“你真是的,這次千萬不能錯過!”我無言地搖搖頭。
“你還怕什么?他母親這回絕對不會反對的。她跟我說了,她很喜歡你。”
這個我知道,問題現在不在這兒。
“郭遠現在是個二婚頭,天平平衡了。再說,他還能找個什么樣的?”
我的心一縮,呆呆地看著她。
“你怎么了?”她一怔。我什么也沒說,撇下她走了。別人的說長道短我可以不去理會??勺约鹤钜玫呐笥讯歼@么說,我的心好象挨了一錐子!
我意識到,我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是無法改變的,盡管我一直在努力。我是一片殘缺的落葉,我是一棵受傷的小草,盡管這個世界允許我生存,但我不可能得到我所想得到的一切。
我不愿讓他或我再遭任何誹議。我想,我應該悄悄撤離了。我便不再去他家了。
然而他卻記著我。他到我家來了。
我在床上躺著,身、心都不大舒服。
“你病了?”他挨著床邊坐下,關切地問。我點點頭。
“哪兒不舒服?”
“頭暈?!蔽蚁霊撌穷^吧。
“看過沒有?”
“看過了,大夫說不要緊。”
“你瘦多了?!薄笆菃??”我摸摸臉頰,好象他的話是對的。他從提包拿出許多滋補品,看了一眼放在桌邊的書,說:“好好休息休息,別把自己搞得太緊張?!?/p>
“謝謝你。”
“你怎么跟我說這話?!彼粗?,眼神里沒有我想見到的那種東西,充滿著熱情,充滿著友誼。
我們是朋友,僅僅只是朋友!我感到悲哀,同時也感到歡樂。
“你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走了,我痛哭了一場。淚水干了,心胸也開闊了。生活本應這樣,何必怨天尤人,痛苦終生。
過去我是一泊淺淺的清湖,我怕托浮不起他去摘取幸福之星的三角帆?,F在我依然是一泊清湖,盡管我對他衷情如初,可他已不再是當年的他了。我十分清楚,正像當年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一樣,今天我仍不能做他的妻子。他有過健康、漂亮的妻子,這個我永遠無法,也無力取代。
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吧。生活不會因此而失色的。
前些日子,他來家告訴我,有人給他介紹了對象。這盡管在意料之中,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一陣酸痛。我衷心地祝愿他幸福。他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快慰。
前天他來告訴我,十號——也就是明天,他要結婚了,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參加他的婚禮。
盛情邀請,我去不去呢?
最后一片白色三角帆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抬起頭來,已是萬家燈火了。古城的夜景比白日更有一番風韻。
我該回家了。
人如流,車如龍,霓紅燈在閃閃爍爍。生活的色彩在大街上流淌……
不知誰家的收錄機響了,歌聲壓倒了吵雜聲。
問候你,朋友
桃花已開透
一年一年
消息遙遠
你是否依舊
問候你朋友
黃葉滿枝頭
一年一年
春去又是秋
匆匆的時光如梭
歲月如流
淡淡的回憶如夢
往事不回頭
問候你朋友
不見已長久
祝福你快樂無憂……
明天去不去參加他的婚禮?
我想是要去的,送什么禮物呢?就送這首《問候你,朋友》吧。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