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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炭歌

2008-01-01 00:00:00陳鐵軍
延安文學 2008年1期

毛村的毛老爺子生養了四個孩兒,名叫大妞、二妞、三妞和四妞,聽起來像是一群閨女,實際上四個全是兒子。

在毛老爺子四個妞中,只有大妞是名符其實的農民。毛老爺子在做了半輩子農民后,終于擁有了大量土地和長工,從那時起他的孩兒們便扔掉鋤把,變成了不稼不穡不莨不莠的少爺,四個妞中惟一仍在土地上埋頭勞作的,就剩了這個大妞。毛老爺子臨終分家時,給其他三個妞的土地和長工都是最好的,尤其長工都是一個賽一個的老農民,惟獨給了大妞一片爛地和一個新手(一個渾身是力的門外漢),就是因為他堅信,其他人根本不是種地的料兒,沒有地和人幫扶著非餓死不可,而這個大妞只要幫他一把子力,哪怕再爛的土地他也能擰擠出糧食來。

果然,大妞沒有辜負父親的信任。在分家之后的歲月里,他將一個農民的全部本領都施展在了土地上,在他奮力耕耘下,他所分得的土地雖然最差,這片土地上的收成卻總是最好的。每當收獲季節——一個農民交出這一學年終考答卷的季節,人們看到他喜氣洋洋地往家運糧食,撐得糧食口袋腦滿腸肥、肚大腰圓的,都會在心里情不自禁給他打上又一個滿分。

雖然大妞的土地年復一年盛產著糧食,但他始終固持著一個非常農民的習性,那就是即使是在收成最好的豐年,一天三頓也不單純吃糧食,而總要在糧食里摻雜至少一半替代物。春天——野菜盛長的季節,他將灰灰菜、面條菜、苦苣菜采摘了,清洗了,攪進面條面湯吃;夏天——綠肥紅瘦的季節,他將柳葉兒、榆錢兒、槐花兒捋拽了,水焯了,做成包子盒子吃;秋天——收禾納稼的季節,他將蘿卜葉、紅薯葉、黑豆葉曬干了,鍘細了,和面一起蒸著吃;冬天——萬物消寂的季節,他將糠皮兒、麩皮兒、柿皮兒磨細了,籮凈了,和菜一起蒸著吃。總之就像俗話常說的“糠菜半年糧”,令不明真相之人都以為,這一家窮得糧食不夠吃。當然我們不是說這些東西不能吃。特別是后來人們吃膩了大魚大肉,吃點兒糠咽點兒菜反而成了新時尚,這些糠和菜甚至成了綠色的食品。但在大妞的時代人們的觀念卻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人們如果不是實在過不下去,是絕對不會有糧不吃而往糧里摻假的。大妞的這種生活方式不僅招致了人們的嘲笑,也遭到了妻子兒女的強烈反對,他們覺得這簡直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特別是兒女由于年紀小不懂事,每當看到別人家吃飯都覺得受到了虐待,有時候甚至懷疑他們這個爹是不是后爹。但是不管別人如何說三道四,大妞始終置若罔聞、我行我素,仿佛他這么做完全是有目的的。大妞這么做當然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說起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備荒。

一點兒不錯,我們要說的就是這個詞——備荒。而我們之所以說大妞是農民,其原因也正在于此。在我們常說的農民意識中,最主要的組成部分就是憂患意識,也就是眾所周知的“居安思危”。“天有四殃,水旱饑荒”,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這就需要防患于未然。特別特別是農民,在任何時代都是無依無靠、自生自滅的人,因此更是要在事先就做好自救的準備。這種防范思想具體物化在農民身上,就是最簡單的積粟備荒——將豐年的余糧積蓄起來以備荒年的到來。早在大妞祖先祖先那時候,就已經知道要“種三儲一”,每種三年都要將一年的收獲用于儲備。而到了大妞這一代,更是比所有祖先都有過之無不及——他用于備荒的已不僅僅是余糧,而是從自己嘴里硬摳出來的口糧。如果不是一個根深蒂固的農民,他是絕對不會打這種長治久安算盤的。

這是千真萬確的,大妞就這樣省吃儉用、一點一滴地積蓄著糧食,恭候著那不知猴年馬月的災荒的來臨。他在窯院里挖了一個地窖,四周砌了防水防潮的干磚,將那些節省下來的糧食用布袋盛了,深藏進這個萬無一失的地窖里。他的這種儲藏一開始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隨著時光日復一日的流失,很快便積少成多、越來越多。在漫長的儲藏過程中,大妞就像父親關注兒子的成長一樣,經常到地窖里親切看望他的糧食們。每當他看到地窖正變得更充實,便感到自己也變得更加強壯和有力——防災、抗災的能力。這時他的心里就會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對一家人的未來充滿了信心。大妞的時代是一個天災頻乃、人禍不斷的時代,在那樣一個時代里,人們普遍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對生活普遍持一種過一天算一天的態度,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喝涼水,似大妞這種對明天有信心的人著實不多。

這里需要補充一句的是,雖然大妞如此這般地苛刻自己,但他并不是一個一毛不拔的慳吝之人。恰恰相反,他一直是毛村最為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的人。雖然要求自己和家人吃糠咽菜,卻從不同樣對待家里惟一的外人——長工,他總是說:“咱們家就數他出力大,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他。”為此他們家每天都做兩樣兒飯,供給長工的實打實的全是糧食。雖然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對鄉親卻有求必應、來者不拒,不管是誰張了口從不讓人話落地,甚至人家借一個他會主動給兩個,而且人家不說還自己從來不去要。有時候他接濟的人甚至吃得比他還好,村里人都因此而笑話他,他也從不計較和后悔。熟悉他的人都說他在這一點上像他爹,他爹毛老爺子活著時都被人叫做毛善人。

事實證明大妞的憂患并非杞人憂天。就在他的糧窖剛剛貯滿的時候,災荒真的來臨了。

先是這一年赤日炎炎、久旱不雨,特別是大妞所在的黃土山區,差不多整整一年沒見一滴雨,土地都旱得起皮、皴裂了,人們辛苦一年最后僅收回個種子。本來都以為旱情會在翌年有所緩和,沒想到翌年旱魃更加猖獗,幾乎將大地烘烤得脫水、炭化了,如果說上一年人們還收回了種子,這一年至少是夏糧則絕對的顆粒無收。悲觀絕望的人們已經放棄抗爭,開始焚香膜拜、求天降雨。傳說有個地方的父母官為了拯救蒼生,親自披戴枷鎖鐐銬,一步一拜地穿過全城,到城外龍王廟替百姓祈雨,最后中暑昏死在半路上。但是仍未感動鐵石心腸的上蒼。這時人們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秋莊稼上,卻不料就在所剩無幾的秋糧成熟在即時,更加驚心動魄的災難降臨了。大妞記得那日他正在地里干活,他的土地在一片地勢很高的古塬上,可以俯瞰對面臨崖的他們村莊,就在他直起身來擦拭汗水的當兒,忽見遠處半山間一片灰黃,仿佛一片灰云忽上忽下地翻滾而來,眨眼間便已飄臨到他們村莊的上空。一開始他還以為要下雨不由又驚又喜,但隨即看到村里人畜亂竄、人呼犬吠,呼喊聲里充滿了驚駭:“過螞蚱了!過螞蚱了!”半天才意識到那不是云是蝗蟲。而就在他剛剛意識到這一點時,蝗群已遮天蔽日、撲面而來,如狂風暴雨降落在他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將玉米高粱都壓得倒伏了,剎時間他覺得滿耳都是“咔哧咔哧”的啃嗑、咬嚼聲。還沒容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蝗群已將整片土地吃得片葉不存、呼嘯而去,只見蝗云所過之處,原來長臂伸張、婀娜搖曳的玉米高粱,現在就剩了一望無際光禿直立的桿兒。瞠目結舌的大妞連哭都沒來得及。

蝗云在第二天變得更加無邊無際,飛起來將太陽都遮擋得黯然失色,落下來將樹枝草屋都壓斷壓塌,不僅將莊稼就連草木都吃光吃凈,吃得梁峁溝壑如同被誰剝光了衣裳。呆若木雞的人們這時終于清醒過來。保長毛金黃踩著沒腳深的蝗蟲,一路“噼噼剝剝”地走著一路日爹日娘地罵著,挨家挨戶傳達鎮上的通知,號召男女老少都出來剿蝗,每撲殺二斗蝗蟲可到鎮公所換取一斗糧食。一時間全村都加入了反撲的隊伍,青壯年號稱“趙子龍隊”,老頭們號稱“老黃忠隊”,女人們號稱“穆桂英隊”,就連小孩兒都號稱“小哪吒隊”——人們或把荊條捆成把子,把破鞋綁在棍頭,兩人一伙兒前打后拾;或將蝗堆掃進溝里,用泥土活活掩埋了,悶死以后再扒出來;或把蝗群趕到樹上,就像夏天捋榆錢兒,邊捋邊朝布袋里裝。在滅蝗實踐中人們甚至產生了許多發明創造,隨便舉個例子譬如說“撲螞蚱”,將一條被單中間開口,口后縫上大布袋,左右各綁一樹桿,兩人舉著迎著蝗云奔跑,繞村跑一圈兒撲到的蝗蟲就能盛滿一布袋。一天下來幾乎每人都能捕殺好幾斗。這場蝗災給人們造成的傷害那么深刻,以致于有人索性給當時出生的孩子取名就叫“螞蚱”,許多年以后人們問這孩子多大了,他爹一時記不起具體年紀時便說:“他是過螞蚱那一年出生的。”這里需要多說一句的是,人們捕獲的這些蝗蟲最后并沒有換回糧食。當蝗云過后他們去鎮上換糧時,鎮上也正在清除遍地的死蝗蟲。鎮長賈白璧說他也是轉達縣里的通知,要換也得等縣里把糧給他以后,讓他們將蝗蟲拉回去耐心等待。結果沒幾天死蝗蟲統統腐爛發臭,將整個村莊都渲染得臭不可聞,人們只得全部倒進糞坑漚了糞。當然這是后話了。

蝗災不用說是可怕的,但蝗蟲還算手下留情。當蝗云過去后人們發現,小蟲子有個奇怪之處,“只吃沒家(莢)的不吃有家(莢)的,只吃冒尖兒的不吃不冒尖兒的”,也就是說玉米高梁之類都被它們掃蕩殆盡,大豆紅薯之類有莢和地下植物卻幸免于難。這本來是不幸中的萬幸,沒想到反而使得社會秩序大亂。當秋收即將來臨的時候,先是出現了偷割大豆偷扒紅薯現象,許多人家一夜之間竟被割光扒凈,看上去就像又過了一次蝗蟲一樣。不久偷竊演變成了明目張膽的哄搶,本來是結伙偷盜看到莊稼有人看管,索性將人打死打傷再搶扒搶割。而偷、盜這種風氣就像火車,速度一旦起來想剎都剎不住。當秋收過后再也沒什么可偷可搶時,人們開始真正的相聚為盜,搶劫目標也由大豆紅薯升級為財物,只要看到誰的日子比他們過得好,或攔路或入室或綁票,非把你搶得比他們還窮不可。以致于鄉間廣泛流傳這樣的民謠:“窮怕饑,富怕搶,沒被搶的怕保長。”一時間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社會的混亂越發加重了災情,隨著越來越多人家糧食告罄,入冬以后糧價開始暴漲,有的地方價格甚至比災前翻了幾番,人們拿著一斗米錢趕到集市就已經只能買二升了。糧價上漲導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人們沒錢買糧,為了熬過災年堅持到來年再生產,不得不借貸買糧。而這等于是飲鴆止渴。因為這時高利貸已經高到駭人聽聞的地步,借一升竟然要還一斗,被后來話叫做“驢打滾的閻王債”,許多人在借貸時抵押了房地產,最后都因無力償還而淪為傾家蕩產的人。就是這樣的閻王債,也不是誰想借就借得到,也得像后來辦事兒那樣托關系走后門,借得之人明明是自殺仍被人羨慕得不得了,雖然是自殺總算做了個飽死鬼,而大部分借貸無門的人現在就得挨餓甚至餓死。總之,這次自然災害給當時社會造成了極大影響,特別是一般老百姓幾乎寸步難行,都以為世界末日到了。而就在這一艱難、危急時刻,大妞的糧食儲存開始發揮作用。

是的,大妞的糧食儲存這時候開始發揮作用。這時候由于彈盡糧絕和饑不擇食,人們開始食用各種各樣的糧食替代物。先是糠皮兒、麩皮兒,然后是紅薯葉、黑豆葉,然后是榆錢兒、槐花兒,然后是灰灰菜、面條菜。這些都是大妞一家日常的食物,他們因為吃這個沒少遭受人們的嘲笑,現在這些笑話他們的人終于也嘗到了吃糠咽菜的滋味。但是與大妞一家不同的,這些人很快連這個也吃不上了。當所有能吃的糠和菜都被吃光后,饑腸轆轆的人們開始吃樹皮。起初還是有選擇地只吃榆樹皮,因為這種樹皮相對其它樹皮有粘性,磨成面后能熬成糊蒸成團便于下咽,味道也較其它樹皮好一些。不久便發展到椿樹皮、楊樹皮、柳樹皮、槐樹皮、桐樹皮,只要看著是棵樹就要吃了它的皮,再也不計較什么口感和味道了,每個人都成了名符其實的“周扒皮”,很快便將滿山樹木扒得光剩了樹干和枝椏,看上去就像海底生長的巨大參差的珊瑚樹。待到連樹皮都被剝光食盡后,人們開始致力于開發新的食物品種,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許多聞所未聞甚至駭人聽聞的東西,變成了人們爭相食用的佳肴。比如說雁糞,也就是南雁北飛途經此地時拉的屎,也不知誰說的春天大雁喜食麥苗,這些雁群來自南方而南方沒有遭災,它們的屎里還有尚未消化的南方的麥苗,曬干磨面后可以吃,一時間漫山遍野到處可見掃拾雁糞的人,由于僧多粥少、杯水車薪,為了爭著吃屎人們甚至打得頭破血流,并且由此引發了不同村莊之間的械斗。再比如說滑石,由于這種石頭粉碎磨面后比面還白,很像我們后來所吃的精粉,竟然就有人傳說這也可以吃,一傳十十傳百地都到山上背石頭,結果這些石頭吃著倒也不難吃,但是吃不了多少就覺得撐得慌,而且吃過之后拉不出來屎,脹得人捂著肚子“娘啊娘啊”地嗷嗷叫,許多大活人就這樣硬生生地被脹死。而就在人們吃著這一切時,大妞一家開始吃糧食。而且由于這時已經沒有任何替代物,他們什么替代物都不摻就只吃糧食。

是的,大妞一家這時候開始吃糧食。由于是荒年,大妞也將飲食習慣做了相應調整,將過去的每天三頓飯縮減為了兩頓。他們一日兩餐的食譜是這樣的:早起喝面湯,后晌喝湯面。湯面就是湯面條。我們這么說也許有人會覺得可笑——不就是糧食么?而且還是湯化了的,也就是說被最大限度稀釋了的。然而我們要說的是別看只是平常的糧食,對于有些人來說能吃到它,特別是每天都吃到它,特別特別是在荒年里每天都吃到它,簡直就是了不起的奇跡。想想看吧,一個農民,一生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追求,惟一、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飽飯,而當其他農民就連這一起碼愿望都不能滿足時,他卻過著有吃有喝、飽食終日的日子,這難道還不是奇跡么?這當然是奇跡!而這奇跡的創造者非他,正是貌不驚人、卻有著驚人超前意識的大妞。現在大妞在家庭中的形象完全變樣了,再也不是一個慳吝刻薄的人,而成了一個預知禍福的神,再也不是老婆孩子埋怨的對象,而成了全家人頂禮膜拜的偶像。現在,每當他們家的炊煙在夕陽里裊裊升起,每當他們家的窯洞里彌滿了黃粱香氣,每當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安詳地吃著晚飯時,他的媳婦都會高聲大嗓地對孩子們感嘆說:“當初若不是你們的爹想的遠,你們早不知餓死在哪兒喂狼了!”奇跡總是會給人以意外的感受,而大妞此刻最大的感受就是幸福。特別是當他看到全家人吃飽喝足、心滿意足那一刻,特別特別是當他聽到媳婦對著孩子們嘖嘖夸贊他那一刻,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就會傾刻間漲滿他的心,他就會感到自己是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媳婦說得一點兒不假,若非大妞事先有防范,他們早不知餓死在哪兒了。殘酷的現實正在證明著她的說法。有俗話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人們原以為苦難將會在第三年里走到盡頭,卻不料蝗蟲頭年產的卵在這一年里開始孵化,谷雨剛過田間地頭到處都是歡蹦亂跳的蝗蝻,這些小螞蚱沒幾天便長成大螞蚱,而且數量多出幾倍幾十倍,黑云壓城一般在村落上空飛來飛去。蝗蟲過后人們的日子更加難熬,為了活命許多人開始賣兒賣女,誰家煙囪幾天沒煙突然又有煙了,不用問準是又少了一口或幾口人。到后來連賣人都成了買方市場,賣家兒越來越多買家兒卻越來越少,人們賣不出去索性自己也不再留著了,大牛莊就有一個父親賣女不成逼女跳井,十幾歲的女兒哭著說:“爹啊,里頭老黑俺不敢跳。”話音未落已被他爹一腳踢了下去。這個父親被抓到鎮公所時絲毫沒有悔意,只是說:“少一口人全家能多活好幾天。”即使是這樣仍然不能阻擋死亡的來臨。開始還只是有餓死人的消息斷斷續續傳過來,很快人們便看到身邊的熟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最后竟然嚴峻到只要有人之處觸目盡是餓蜉。那個眾所周知的故事——母親早已餓死了,懷里的嬰兒還在用力吃著她的奶兒,就發生在這一時期。為了自己不餓死人們開始吃別人,起初是聽說哪兒又死了人掂起刀就往哪兒跑,不久就發展到把活人殺死用人骨頭煮人肉吃,吉家溝一個女人被舉報正在煮食自己孩子,抓住以后卻咬死說在以前孩子就死了。我們都知道農民最難割舍的就是家園,如果不是實在實在過不下去了,是絕對不會背井離鄉、另謀它就的,但是現在人們開始成群結隊地外出逃荒,有的村子甚至舉村不知逃向何處,到處一片荒廢、荒蕪、荒涼景象。為了拯救災黎,不知在誰倡議下,各界知名人士組成了“河南災情哭訴團”,遠赴南京向國民政府請賑。這個一行十幾人的團隊千里迢迢、幾經周折,終于在這年八月抵達南京。南京是眾所周知的“四大火爐”之一,而八月更是那里最為炎熱的月份,十幾人擠住在一個熟人家的狹小閣樓上,就像十幾只包子擠放在蒸籠里,還沒找到哭訴的地方人已熱昏了一半。幾天之后他們終于輾轉來到糧食部,卻不料當時的糧食部長態度極為冷淡,在他們痛哭流涕、痛訴災情時,一會兒看看手表一會兒打打電話,最后竟然十分不耐煩地一擺手:“困難?這年頭哪兒不困難?幾百萬軍隊都來找我要糧食,我比你們困難得多。這樣吧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這事兒以后再說。”輕描淡寫得就像彈煙灰。十幾個人是為了三千萬人來的,哪能說回去就回去!南京不管他們決定到上海去,發動報界制造輿論,引起政府和社會對災難的重視。在上海他們找到一個河南老鄉,這個老鄉和青幫頭子杜月笙很有交情,在杜月笙大力支持和贊助下,他們在四馬路杏花樓舉行了災難哭訴團招待會。招待會的規模和聲勢十分浩大,到會的社會名流和新聞記者有上百人,他們在傾聽哭訴的時候也哭了起來。第二天《大公報》即發表文章《人間地獄的河南》,轉敘了來自河南的令人心碎的哭聲。同時發表文章《糧食部長官氣十足,河南災情哭訴無門》,痛心疾首地揭發了官場的腐敗和冷漠。發生在河南的觸目驚心的災難,以及河南人在京請賑的遭遇,在當時社會引起了極大震動,一時間全國人都拿著報紙哭出了聲。但這一切的最后結果卻是《大公報》被勒令停刊三天,同時糧食部長在南京發表談話:“對于河南的困難我們深表同情,但目前百業待舉百廢待興,各省都很困難,如果各省都向中央要錢要糧,不但幾百萬大軍有斷炊之虞,更將嚴重虧損國庫動搖國本,所以我們對該省的困難實是愛莫能助。”

那時候雖然交通、通訊都很落后,但是這個消息經過無數輾轉,最后仍然傳到了深山中的毛村,也就是傳到了大妞的耳朵里。大妞得知這個消息后,目瞪口呆了很長時間。直到這時他才頭一次聽說,原來遭災的不只他們這地方,大半個省份都在蒙受著同樣的災難。也就是說斷糧的除了他們,還有大約三千萬人。有人跑了那么遠去為三千萬人要飯吃,最后一顆糧食籽兒都沒要來。而就在三千萬人餓得要死的時候,他,大妞,竟然一直過著有吃有喝、飽食終日的生活!這、這、這怎能不令他感到震驚和恐慌。他先是呆若木雞,繼而深感不安,覺得這簡直就是罪過。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和他的家人更加感到好日子的來之不易,同時更加珍視這來之不易的好日子。雖然他們明知道地窖里糧食還有很多,足以度過比這更長的災難,但每天取用時都是一個籽兒一個籽兒地數著用,吃的時候都是一個籽兒一個籽兒地慢慢咀嚼、細細品味,態度和表情又虔誠又恭敬,幾乎到了顫顫巍巍的地步,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正在進行一種神圣、莊嚴的儀式,好像稍微不誠和不敬,糧食就會憑空消失了一樣。

這是真的,從大妞目前的存糧看,度過比這更長的災難也沒問題。但是事物的發展變化,經常取決于某種不確定的意外因素,而大妞錯就錯在沒把這種意外估計進去。就在他們一家關起門來吃著糧食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這天半夜大妞一家正在熟睡中,忽聽院里有一種“咚——咚——”的異樣響動,半天響一聲半天響一聲,就像好多人一個一個地越墻而過一樣。由于是在非常時期而且又是深更半夜,那聲音很容易使人產生恐怖聯想。大妞聽到聲響立刻翻身下炕,緊握土槍來到窯院里——在此之前因為盜匪蜂起,不斷有人家被盜被搶,經常是為了幾塊紅薯干人們就敢謀糧害命,為了保衛糧食大妞每晚睡覺都摟著槍。但他很快發現制造響動的不是盜匪,而是住在他上面的、被他呼做“有伯”的毛長有。是有伯在自家窯門口居高臨下地,朝他大妞窯院里一塊一塊撂著土坷垃。

在毛村是這樣,村人居住的窯洞一排排、一層層地,都建在同一面向陽崖坡上,遠遠望去山崖就像后來城市的高樓,而窯洞則像高樓上一扇扇的玻璃窗。每層窯前都有泥路,上下蜿蜓地溝通著全村。有伯的窯恰在大妞的窯正上方,往下撂東西就像樓上窗臺的拖把朝下滴水。大妞弄清楚是有伯朝下撂坷垃后,立刻意識到上面出事兒了——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兒,誰會半夜三更黑燈瞎火地,朝別人院里撂坷垃玩呢。趕忙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去。到跟兒一看果不其然,只見老漢蜷伏在自家窯門前,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由于這一時期見得多了大妞立刻斷定他是餓昏了。

有伯的確是餓昏了。遠在頭一次過螞蚱后,他的三個兒子便處出逃荒,將他一個人留下來看家。兒們臨走把家里糧食都留給了他,原以為用不了多久災難就會過去,這些糧足以支持到他們回來那一天。卻不料災難遠比預想的漫長,沒等他們回來老漢的糧食就用盡了。其時就連壯漢都難能自謀生路,更別說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不久有伯便徹底斷了頓兒。偏偏有伯這人性子倔脾氣犟,餓急了寧可躲在窯里摳墻土吃,也舍不下臉來求別人,沒幾天便饑餓成疾、倒了下來。直到這天晚上他覺得再不吃點兒什么恐怕熬不到天亮了,一個人連命都沒了還要臉干什么,才橫下心來向人求救。但這時他連站立和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只好硬爬到窯門口(那么幾步路竟爬了一個時辰),朝大妞窯院里撂坷垃。他本來不一定要求大妞的,最后之所以求到大妞門上,完全是因為沒有更大的氣力舍近求遠了。

我們說過大妞這人雖然對自己很苛刻,但對他人卻非常非常的慷慨,即使在平常有人求到他門上,都沒讓人家的話落到過地上,甚至人家借一個他會主動給兩個,更何況在這樣一個危急的時刻,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了。因此他二話沒說立刻朝下面喊:“孩兒他娘!孩兒他娘!”連滾帶爬地將老漢背進了自家窯里。大妞這么做不用說是為了救人一命,這時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一來反而把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搭了進去。

大妞將有伯背進窯里后,和媳婦一個掰嘴一個給“藥”,硬灌了老漢一碗熱湯面,才灌得人徐徐醒過來。沒想到老漢醒過來連個謝字都沒說,拉住大妞的手就哭了起來,那么大一個人哭得就像孩子似的:“大侄子啊,你救我還不勝不救啊!你今天救了我一命,可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天,救得了明天救不了后天啊!這日子一天天的還長著呢,我一個孤老頭子可怎么活啊!”說得大妞一家心都是酸的。大妞趕緊勸慰他:“有伯呀你別想到么多,不是還有侄兒我么。咱們雖說不是真親戚,可不管咋說我也管你叫著伯,我能眼看著你挨餓不管么。放心吧以后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只要我還有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說罷立刻吩咐媳婦蒸上一屜饃,再舀上幾升麥,給有伯送到窯里去。這已是大妞能拿出來的最好東西了,這些東西就連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吃,即使吃也要經過最大限度的稀釋。可是老漢一聽哭得更兇了,一邊哭一邊叫著大侄子:“你說得一點兒不假,雖說你管我叫著伯,可咱兩家并不是真親戚。咱們非親非故的,按說我不該要你的。這年頭誰也不比誰好多少,我知道你們一家也不容易。可話說回來不要我又咋活哩,活得過今兒活不過明兒呀。我來時候就想好了,你看這么著中不中,我家里還有一塊地,我不白要你的我拿這地跟你換。我知道荒年地不值錢我不多要,你隨便給個仨核桃倆棗兒的,只要能幫我邁過這道坎兒,我一輩子都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大妞沒想到老漢會這么說,雖然荒年地不值錢可那畢竟是土地啊,在農民眼里這兩個字永遠都是最有份量的,因此他沒等對方說完就急了:“有伯你這是罵我啊。我、我、我咋能要你的地呢。別說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能買你地呀,那、那、那不成了乘人之危了么。你想讓咱村人指我脊梁骨啊?你想讓我爹從棺材里出來扇我啊?你想讓黑兒、狗兒、蛋兒(有伯的三個兒子)回來殺我啊?”卻不料老漢正哭得嗚嗚的,聞聽此言哭聲突然停頓了,但僅僅停頓一下便又哭開了,而且哭得比剛才更激烈,一邊咧嘴大哭一邊拍著大腿:“大侄子你也知道,你伯一輩子沒求過人。這回不是實在熬不過去了,說啥我也不會張這個口——老丟人哪!我是舍了老臉不要來求你的,就這就覺著很對不起先人了,今天你要是不要我的地,我就是餓死也不要你東西了。你就是好心給我我還吃不下去哩!”說著竟要掙扎著往外走。大妞兩口子哪能讓他就這么走——讓他走了就是眼看著他去送死啊!就跟親手殺了他是一樣的啊!趕忙一邊一個地拽住他說:“伯啊伯啊你先別走,咱再商量商量中不中。”可是這一拽反而把老漢的牛脾氣拽犯了,本來站都站不穩這時竟然狠起來,越是不讓走越是非要走,真似牛樣的兩個人死拽活拽都拽不住,急得兩口子幾乎要給他跪下了。大妞媳婦擰一把大妞說:“孩兒他爹啊還商量個啥,快答應了咱伯再說吧!”大妞到這時候終于顧不了那么多了,一連聲道:“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伯啊我答應你還不行么!”

大妞答應了以后,才意識到答應了什么。他答應了一樁最最得不償失的買賣——在這樣一個饑餓年代里,用能吃能喝的糧去買進不能吃不能喝的地。而且,雖然這年頭糧比什么都值錢,地比什么都不值錢,平常值一斗糧(比方)的地現在連一升都不值,但他大妞仍要給人家一斗而不是一升,即使人家不這么要他也必須這么給。否則他就真成了乘人之危了。就算別人不這么想,他也絕不允許自己這么做。

就這樣,大妞在他最需要糧食、最不需要土地的時候,按高價折算成糧食,買下了有伯的土地。本來對他來說這是善舉,但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這么一發善心就壞事兒了。

就在大妞買地的消息傳出去第二天,他們家窯院就來了一個人。這人同樣也姓毛,是個打鐵的鐵匠。當然在毛村這樣的小山村,所謂鐵匠也就是一個爐子、一個風箱、一個鐵砧、幾把鉗和幾把錘,農忙時還干農活兒,農閑時候才操起鉗和錘,給村人打個門搭兒門鼻兒什么的。很可能正因為是鐵匠,此人長得臉膛赤紅、身材高大,很像廟里頭的關老爺,而且也像關老爺似的重朋友講義氣,不管誰有個什么急什么難,只要求到他頭上他都當成自己的事兒。當年大妞他娘生他那個晚上,由于難產怎么生都生不下來,發生了后來話說的大出血,幾個村的產婆怕晦氣請誰誰都不肯來,就是這個活關公幫著毛老爺子,翻山越嶺將人抬到四十里外的古鎮,喊起了睡得正好的名醫馮先生,才保住他們母子兩條命。也就是在大妞出生的那個早上,毛老爺子和他結拜成了兄弟。由于形同再生父母,大妞一直對他恭恭敬敬,不論何時見到他不喊叔都不說話。這日一見他來了立刻叫道“孩兒他娘”,讓媳婦給“咱叔”生火做飯。我們都知道在鄉村,特別是在毛村這樣的山村,人家都有熱情好客的習慣,只要有人到家來說啥也要管頓飯。但是自從災荒以來,這一禮節早已被人們廢棄了。大妞在如此饑餓的年代里,仍給鐵匠以這種規格的接待,可見對方在他心里的地位。卻不料鐵匠竟擺擺手:“別忙了,我不吃。”開門見山對大妞道:“我就是來跟你商量個事兒。咱村西頭的苗根兒你也知道,上有老父老母下有三兒三女,平時日子就緊巴現在更是過不下去了,聽說你買地托我來跟你說說,想把他們家那塊地也賣給你。”

大妞實在實在是沒想到,對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間整個人都傻臉了。大妞雖說為了救人一命,買進了一塊中看不中用的地,而且他相信自己這么做是對的,如果事情可以重來他可能還會這么做。但是買地之后直到現在,他的心情卻一直非常的沉重。不是么?他的土地面積雖然大大增加了,但與此同時存糧數量卻大大減少了。而在這樣一個坐吃山空的年代,糧食二字是何等彌足珍貴啊!那不是糧食而是一顆顆的金蛋蛋啊!那不是糧食而是一天天的好日子啊!那不是糧食而是他一家人的性命啊!可他竟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丟失了,這怎能不令他感到深深的痛惜和痛苦!所以一直到現在,只要他一想到曾經那么充實、而今空了一半的地窯,仍覺得被割走的不是糧食,而是自己身上一塊肉,心都在“嘀嘀嗒嗒”地淌著血。這時的他雖不后悔自己做過的好事,卻已在心里對自己說:“再不敢做這樣的好人了!”因此當他聽清對方來意后,就像面臨了又一次宰割,“這、這、這”了半天都沒說成一句囫圇話。

但鐵匠沒等他“這”出個所以然,已把他說不出口的話替他說了,而且語氣誠懇得讓人很難說不。鐵匠說:“大妞我知道你老為難。這年頭糧比地稀罕得多,誰也不會傻得拿糧去換地。今天這事兒要是我的事兒,我說什么也不會開這個口。可苗根兒實在是沒法兒了,他要賴好有法兒能買地么?你也知道咱毛村就這幾家外來戶,咱姓毛的有事兒還有人幫一把,他一個姓苗的你讓他找誰去,這時候咱不幫他還有誰幫他。你就全當行好行善救濟他了行不行。”見他不吐口又進一步說:“我也知道你剛買了地,就是有糧也不會有多少了,再買實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可我已對苗根兒拍了胸脯,我跟毛爺是換過貼的把兄弟,大妞這孩兒從小兒就聽我的,只要我說一他從來不說二,只要我去說他不買也得買。君子一言如白染皂,你叔我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你要不買可讓我這老臉沒地兒擱。”見他仍不吐口最后甚至說:“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你叔,有道是‘爹親叔大,娘親舅大’——你爹若在你聽你爹的,你爹不在你就得聽我的。如今我也不說讓你聽我的了,這事兒就算我求你了中不中?雖說你叔長叔短叫了這么些年,你長這么大我可從沒求過你。你要是心里頭還當我是個叔,就看在咱叔侄份兒上給我個面子,別讓我自己說的話砸了自己的腳。”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可想而知最后結果會怎樣。大妞本來就說不出拒絕的話(盡管他已在心里拒絕了一百次)——他覺得他可以拒絕這世上任何人,但惟獨無法拒絕的就是這個人。這時候更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能說的只剩了一句而且是流著淚說的:“叔啊你這是說啥呢?啥你不你我不我啊,我的不就是你的么。你忘了我還沒忘呢,就連我都是你給的,沒有你也就沒有我——我連自己都沒了哪還能有糧食呀!我連自己都沒了留著糧食干啥呀!既然這一切本來就是你的,你來拿你東西我能不讓么?叔啊你就說那地啥價兒吧,我這就歸攏歸攏給他送去。”他說這話時真的覺得,仿佛又被活生生地割去了一塊肉。

大妞再一次從地窖里往外搬糧食時,他的妻子兒女一直在一旁默默盯視著,那目光就像看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大妞是在偶一回頭間發現人們看著他的,當他發現人們看著他時嘴張了幾張,似乎覺得有必要(特別是對孩子們)說些什么,但是想來想去只說了一句話:“這是真的,就連我的命都是你們爺給的,要是沒有你們的爺,也就沒有你們的爹,更沒有現在的你們。這是你們的爹欠的債。這債早就該還了,這債早晚要還的。你們就只當今天是在還債吧。”

打死大妞都沒想到,他的這個頭一開,便再也收拾不住了。幾乎就在鐵匠前腳剛走的當兒,他兄弟三妞后腳便跟了進來。大妞一見他兄弟兩口子一齊找上門來,當時就在心里叫一聲:“壞了!”大妞的這個三兄弟,是他們四兄弟中最為不三不四的一個,從小就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就像俗話常說的:“穿大鞋,放響屁,滿地屙屎哼著戲。”他們的父親毛老爺子一生沒少為他生氣。毛老爺子臨終前,也同樣分給他一塊地、一頭牛和一個長工。可是毛老爺子剛咽氣,他就把牛殺了吃了肉:“人都沒飯吃哪有飯喂牲口。”把長工趕回了家:“我都沒飯吃哪有飯養別人。”把剩下的土地租賃給人家,過起了專吃租子的閑人生活。而他娶的這個媳婦,跟他更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兩口子在封建意識那么嚴重的時候,就像后來的“丁克”夫婦那樣想開了不要孩子:“我們連自己都顧不住,哪有能力再添一張嘴。”把節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全都用在了吃喝上,瓜果梨桃下來吃瓜果梨桃,核桃花生下來吃核桃花生,有錢拿錢買沒錢拿糧換,什么都沒有了就嬉皮笑臉地找弟兄們借,說是借可借走從來沒還過。

果然,這個三妞一進門便笑嘻嘻喊了大妞一聲“哥”:“你連外人的地都買了,說什么也得把親兄弟的地買了。”說是好多外出逃荒的人都捎信回來,讓他們的親戚朋友趕快到西安去。有一個原籍河南現居西安的大官,姓張還是姓什么來著他也沒記清,看到故鄉災民逃到陜西后沒著沒落,在西安發起成立了一個豫災難民收容所,每天都給河南要飯的發糧食,大口(十二歲以上)每人一斤小口(十二歲以下)每人六兩。不僅管吃,還給年輕的找活兒、有病的看病,還給孩子們辦了一所難民學校。“這可是踏破鐵鞋都覓不來的好事兒啊!”再三聲稱,“我和你弟妹是再也過不下去了,反正在家也是等死還不如出去走走,說不定還真能再找到條活路。”他媳婦也在一旁幫腔說:“就是就是。我們連行李都收拾好了,如今就缺上路的盤纏了。三兒的意思是既然你買地——雖說土地對咱農民比啥都重要,但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正好把地買給你。你們是親兄弟咱也不說啥錢不錢了,你看著隨便給幾個,只要夠我們活著走到西安就行。”

大妞這時候剛對家里人說完:“以后不管誰說啥,哪怕他說下大天來,我也決不再買地了。再買就真要餓死人了。”話音還嗡兒嗡兒的沒有落。一聽三妞說的果然是這事兒,當即就把話堵了回去(當然他的語氣很委婉):“是這啊兄弟,不是我不買你的地,你哥的家底你也知道,這兩塊地一買真是要啥沒啥了。我是你哥我要是有,別說買你地就是白送你也是應該的。我也知道你不好過,可我真是幫不上你。”

但三妞對他說啥顯然都有預見,而且早就準備好了一肚子對子,只要他說出上聯兒當即就能對出下聯兒。大妞說:“要不這樣中不中?我現在就出去走一圈兒,看能不能幫你借幾個,你先用著過了眼前這一關,往后能還就還還不了都算我的。”立刻對道:“拉倒吧哥。這年頭你上哪兒借去,你是我哥你都不肯借給我,更別說那些非親非故的人了。再說你就是借了我也不敢花,我怕我花得起還不起。你說得輕巧還不了算你的,可我連你的也不想欠。我可不想到死都覺得欠著你,下輩子還得當牛做馬地填還你,弄得我死都死得不踏實。”大妞又說:“要不這樣中不中?你讓我去找找街坊四鄰,看看還有別人要地沒,一塊地么賣給誰不是賣,你這地賣給別人行不行?”立刻又對道:“拉倒吧哥。這時候誰敢賣地呀,就是有我也不能賣。一者這地是咱爹傳給我的,就是賣也只能賣給我親哥,而不能賣給七不挨八不連的人,我可不想讓人罵我是敗家子;二者咱爹咱娘的墳都在我地里頭,賣給外人狗日的們還不給平了,我怎么能辦這種不是人的事兒,這世上也只有賣給你我最放心。”總之說下大天來也非要把地賣給他不可。

到最后大妞急得只差沒跪下了:“可是我真的沒糧了!”這個三妞兒卻一點兒也不急,仍像進門時候一樣嬉皮笑臉地說:“你要是真沒有也就算了,我和你弟妹也就哪兒都不去了,反正這個樣子出去也是送死,既然橫豎都是一個死,死在外面還不如死在我哥這兒,念著兄弟一場你還能給我個發送,哪怕使席埋了也比被狗撕吃了強。”他媳婦也在一旁幫腔說:“就是就是。我們哪兒也不去了就死在這兒,就是死了也讓大家伙兒看看,還是一個娘生一個爹養的呢,在你心里卻連個外人都不如,外人要一個給倆連隔兒都不打,自己兄弟餓得要死連理都不理——看你以后在這村里還咋做人。”說著兩口子真的躺在了窯院里。而正是這一招,一下子擊中了大妞的要害。我們說過大妞是個實打實的農民,而農民這種人我們知道,一輩子最大愿望就是能安安生生過日子,不愿意沾惹任何是非和麻煩。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叫“好鞋不踩臭屎”。可是現在兩個大人硬躺在他院里,而且說不定真是兩個餓得要死的人,隨時都可能有個三長兩短的,這怎能不令他覺得(十分惡心地),如同大牲口在院里屙了兩大攤屎,又騷又臭還嗡嗡地招蒼蠅,第一個反應就是恨不能立刻鏟除它。因此他急急喊了聲:“我的爺哎!”(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喊錯了稱呼)就像敬神那樣一個勁兒打拱做揖道:“咱別這樣中不中,咱別這樣中不中。你先起來有什么事兒咱好商量——不就是要糧么要多少你說吧,你要多少我給多少不妥了么。”

送走三妞這個賴皮后,大妞的悔恨達到了極點。現在他的土地雖然更多了,糧食卻真的所剩無幾了。三妞走的時候就像前倆人一樣,表情是那么的心滿意足,他走后大妞卻守著空蕩下來的地窖,不吃不喝整整兩天兩夜沒上來。他媳婦怕他出事兒把飯送到地窖里,硬塞進他手中說:“孩兒他爹你吃點兒吧,這時候你可不敢有個啥,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俺娘兒幾個可就沒法活了。”大妞捧著稀得不能再稀的飯湯淚兒都掉下來了,說:“往后真的啥也不買了,再買就不是用糧食買,而是用你娘兒幾個的命去買了。”媳婦看到他這個樣子眼淚止不住也流了出來,說:“你這人啥都好,可就是心腸軟,不敢聽誰說老可憐,只怕到時候誰一說可憐,你的心就又軟了。”后來很快證明媳婦這話一點兒都不假。

又一次令大妞心軟的,是他媳婦的兄弟媳婦,他也跟著媳婦叫妹子。這個妹子一共生了四個孩兒,一個八歲一個七歲,還有倆小的是一對雙兒,這時也五歲多快六歲了。這日她把兩個大的帶了來。誰都沒想到她進窯后只說了一句話,將倆孩子朝大妞媳婦懷里一推說:“姐啊,這倆孩兒就交給你了!”轉身就把頭朝窯墻上撞。大妞和媳婦緊拉慢拉,等到拉住時那頭已撞了個大窟窿,流得滿頭滿臉都是血。大妞兩口子一邊手忙腳亂替她止血,一邊語無倫次地責備她:“妹子你這是干啥呢,啥事兒啊這么想不開,再想不開也不能干傻事兒,也不能拿命開玩笑啊是不是。到底出啥事兒了你說出來,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兒,不是還有你姐你哥呢么,別人不管你哥你姐還能不管么。”很可能這個妹子到這兒來尋死覓活,要的就是這句話。聽到他們這么一說,立刻拖長了聲音哭訴道:“姐哎——我可活不成了!”卻原來她的丈夫——大妞媳婦的兄弟,人倒不是壞人就是有點兒差竅兒,也就是后來話說的弱智,平日就不怎么把妻兒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吃飽了其他人就不管了,老婆孩子跟著他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特別是四個孩兒破衣爛衫就像小要飯兒似的。從打災荒開始到現在,他們一直靠變賣家產勉強度日(當然都是三文不值兩文的賤賣),但每次賣完東西他從沒想過一家人正等米下鍋,都是自己先在集上吃油條喝胡辣湯,吃飽喝足后如果還剩點兒錢,才到論把賣樹葉的小販那兒,買上半袋子樹葉給老婆孩子背回來。直到最后再也沒人買東西而家里東西也賣完了,看到人們扶老攜幼地都往西安去逃荒,而且把西安說得跟一朵花似的,他也要丟下老婆孩子跟著一起去。不管咋說他也是家里惟一的成年男人,管事兒不管事兒都被全家視為主心骨,在這樣的年月里他走了老婆孩子怎么辦?他的老婆孩子當然不讓他走——要走一起走要不走都不走。特別是才五六歲的那一對雙兒,一人抱住他們爹的一條腿,“爹啊爹啊”地哭著怎么罵都不丟手,一直在腿上滴溜到村口。但是這個平時就不顧他們的人,這時更是什么都不顧了,為了脫身竟然找了一根繩,將他們娘兒幾個捆在了院里槐樹上,怕他們呼救,走的時候還把門反鎖了。這個一走了之的人真是差竅兒啊,他也不想想這等于要了老婆孩子的命啊!他的老婆孩子當然是呼救了的,可這時候全村都走光了哪還有人啊,就有人也自身難保誰還敢管閑事兒啊。等到一個親戚得知消息終于來救他們時,那倆小的早已餓死多時了。可憐這對雙兒臨死的時候還眼巴巴地說:“娘啊,俺想俺爹呀,俺爹啥時才回來呀,俺還等他給俺帶樹葉吃呀。”

“你說這日子還咋過呀?”這個妹子說到這兒,哭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在她痛哭訴說的時候,大妞兩口子一直陪著流眼淚。大妞一邊抹淚兒一邊說——這是媳婦娘家人的事兒,而他是媳婦的丈夫,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他覺得這話當然該由他說:“妹子啊你別哭了,這年頭誰不難過啊。我和你姐雖說也不好過,可一半天還不至于就餓死人,既然你們那個家已回不去了,你和孩子就在這兒住下吧。別的我不敢說但這話我敢說,不管往后的日子多么難過,只要我們還有一個饃,就有你和孩子的半拉。”

可是這個妹子卻堅決搖搖頭,把滿臉的淚珠兒都甩了下來:“哥啊姐啊,你們的好心我領了。可如今的日子這么難過,你們就是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呢,我咋好意思給你們再添三張嘴呢。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一天兩天的事兒啊。孩子他爹臨走前,把能賣的東西都賣完了,沒賣的就剩下幾畝地了。他能賣我也能賣——你們要是真的想救我娘兒幾個,就把這地買了吧。”

大妞和媳婦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對方繞了大一圈,原來也是來賣地的。也就是在這時大妞兩口子發生了分歧。大妞媳婦本來也哭得淚人兒似的,這時硬收起眼淚狠心說:“妹子啊你不知道,你哥剛買了幾塊地,真真是再買不起了。上次買時糧就不夠,最后還是東拉西湊的,直到現在還沒還完哩。”她的話當然不是隨便亂說的。其實這話她早就想說了,只是前幾次來賣地的都姓毛,其中一個還是丈夫的親弟,也就是說是他們毛家自己的事兒,她一個做媳婦的插嘴不合適,這才強忍住什么都沒說。而這次來的既然是她娘家人,也就是說是她本人的事兒,她當然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卻不料正因為是他娘家人,大妞沒等她說完便打斷道:“你姐的意思是這,我們雖說剛買了幾塊地,欠的賬到現在沒還完,但既然妹子你有難處,我們就是再借一回也得幫著你。妥了,妹子你別哭了,你的這地我買了。”

好不容易送走這個妹子后,大妞不待媳婦說出怨責的話,先扇自己一嘴巴道:“我知道我錯了,你啥也別說了。我起誓這真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誰要再買別人一根針,誰就不是人是個這——”一只手比劃成老鱉的模樣。其實這時他就是不賭咒,媳婦也知道他不會再買了。他就是想買也買不成了。因為他們的地窖這時候已經完全空了,就剩下孤苦伶仃的一布袋糧食了。

是的,大妞的存糧就剩最后一布袋了,可是災難卻仍然看不到頭。也就是說大妞一家從現在起,只能靠這有限的糧食與無限的災難抗爭了。這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而且就連這僅有的糧食,在他們看來也很難說就一定能保得住。在經歷了那么多的巧取豪奪后,他們已經對保衛任何(哪怕是自己的)東西喪失了信心。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們一家變成了疑神疑鬼的人。先是不敢聽到有任何人叫自己門,只要一聽到叫門聲不管叫門的人是誰,全家人的心就會立刻提到嗓子眼兒,以為又來了一個賣地的人。后是不敢看到有任何人沖他們笑,只要一看到笑模樣不論那笑容多燦爛,都對那笑臉充滿了警惕和戒備,以為又是要說賣地的事兒。到最后更是發展到,特別是大妞幾乎不敢再見到任何人,不管是在村中還是在地頭,只要遠遠看到有像似人影的東西在晃動,便會像后來電影里的土八路見到日本鬼子,立刻、就地找個隱蔽物猛一臥倒。在這時的他看來只要是個人,就會對他的糧食構成巨大嚴重的威脅。

正因為這種日甚一日的被威脅感,他們一家開始層層設防。他們——先是徹底關閉了對外開放的門戶,即使是在大白天也要加上頂門杠,除非有生孩子或死了人那樣的要緊事兒,全家都不再外出,外出也不再走大門。但是很快發現,僅僅閉關自守并不能阻止外來勢力的入侵,特別是毛村差不多全村都沾著親帶著故,除非人家不叫門只要叫門就不能不開,不開就等于得罪人就等于自絕于人民。接著從外面鎖了門再從墻頭翻進來,企圖給人以一種家里沒人的假象,你就是再叫也白叫因為這家人不在,我家連人都沒有你總不能砸門進來吧。但是很快又發現,僅僅靠一把鎖并不能使人相信這家真沒人,特別是毛村人如同“樓上樓下”地住著,從上往下看你家什么看得清清的,明明有人裝沒人性質比不開門還惡劣。最后為了使人確信他們家的的確確沒有人,不得不犧牲一切日常、正常的生活,舉家龜縮進暗無天日的洞穴(窯洞)里,不敢說不敢笑甚至不敢發出哪怕最小的響動,就連屎尿都屙在溺器里天黑才敢往茅池兒倒。最能表現他們謹小慎微、嚴防死守的,就是吃飯。自從他們的糧食越來越少,大妞已將飲食習慣做了再度的調整,將每天兩頓飯壓縮成了一頓,內容也刪去一半只剩了面湯。這碗湯一開始還是在白天喝,但由于擔心白天太惹眼不久便將時間改成了深夜。一開始還是做熟了喝,但由于擔心做飯會冒煙不久便將熟食變成了生啖。完全不像是吃飯,而更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兒。現在他們不僅穴居,而且生食,如同又退化了幾千幾萬年,重新變成了原始時代的野人。而他們的家,則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終于變得滿目荒寂和凄涼,看上去就像這家人都死完了一樣。總之為了守住最后的糧食,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用盡了全部精力,每天都生活得瞻前顧后、患得患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這哪里是生活,簡直就是非人的折磨。大妞一點一滴、艱苦卓絕地積蓄糧食,本來是為了應付危急度過難關,沒想到事到臨頭反而成了沉重的負擔,使得他活得難上加難。沒幾天,他們一家便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看上去跟后來電影里的白毛女都差不多了。

可是人們很難相信,即使如此仍防不勝防。就在大妞一家以為被人們忘了時,大門猛然間又“咣咣”響起來。這次叫門的這個人,大妞兩口子叫著奶。當然這只是個名義上的奶,論血緣早已跟他們沒關系。但正因為是名義上的奶,不管有沒有血緣的關系,仍得像敬奶似的敬著。這個奶很早很早就守了寡,為了在這個專欺負孤寡的世道里活下去,最后只得堅韌、堅強起來,變成了十里八村最有名的惡女人。至于惡到什么程度我們只能這樣說,至少在毛村沒有一個人敢惹她,誰若不慎惹了她哪怕只為雞毛蒜皮,也會招致她無窮無盡的糾纏和叫罵,全村人差不多都被她罵遍了。在毛村比她更惡的人不是沒有,譬如有五個被稱做“五鬼”的人,惡得甚至都被人編成了歌兒:“毛村有五鬼,誰見誰倒霉。”但即使是“五鬼”見了她也無不躲著走。此人一直活了一百多歲,直到后來都一百了,路經人家莊稼地還看見什么偷什么,說是偷其實就跟明拿明搶差不多。而這年也就五六十歲,可以說正是盛氣凌人的好時候。這次災荒發生不久,便拎著根棗木棍離家出走,幾乎是一家挨一家地,把十里八村沾親帶故的人家都走遍了,每到一處都理直氣壯地住下來,不把人家吃光吃苦吃急吃惱決不走,臨走還要把主人斷子絕孫地惡罵半天。這次因為實在無處可吃了,邊走邊罵地回到村里,一聽大妞買地立刻找上門來。

不用說,迎接她的當然是門鎖。但同樣是面對緊鎖的門——尋常人看到人家門鎖著,一般都會像大妞期待的,得出這家沒人的結論。這個惡婆子卻正相反,惡人的逆向思維習慣反而使她堅信,這恰恰說明了這家有人。尋常人看到人家門鎖著,就是明知道有人也不會再叫門。再叫也是白叫叫了人家也不會開。這個惡婆子卻正相反,不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只一句話就把門給叫開了。只見她揮舞著棗木棍,就像我們常見的和尚撞鐘那樣,一邊將門撞得“咣咣”響,一邊放開嗓子高罵道:“大孫子你聽好了,我知道你一家都在里面。你少在奶奶面前裝死狗,趕快爬出來給我開開門。你也是五尺高的老爺們兒,老爺們兒就得像個老爺們兒樣,該死吊兒朝上不死吊兒晃蕩,咋能躲在窯里做縮頭烏龜哩——咱毛家先人的臉都讓你丟完了!你是明白人廢話不跟你多說——你個龜孫到底出來不出來?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你奶奶我可要進去了!”兩手攏成喇叭就朝村里喊開了:“老少爺們兒救命啊!我大孫子家出事兒啦!昨兒我還見過他爺兒幾個,今兒咋就喊都喊不應了呀。該不是都餓死在窯里了吧?你幾個快給咱跳進去看看,可別叫人真死了咱還不知道,等知道了他爺兒幾個也臭了。”

大妞是在眾目睽睽下,硬著頭皮翻墻出來的,模樣十分難堪和狼狽。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出來,被翻墻進去的人們堵在窯里,勢必更加難堪和狼狽。大妞出來以后第一個動作就是開門,想把大嗓門兒的人趕快請進院里,有什么事兒關起門來說。卻不料他越是在人前無地自容,惡婆子越是要讓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本來目的就是進門現在偏偏不進了,就像討債鬼似的立在門口嚷喝道:“我還以為真沒人哩,叫了半天一聲不吭。大白天你反鎖住門干啥,該不是正做啥虧心事吧?你少跟我這啊那的,我來就是問你一句話,你是我孫我是你奶,你為啥寧救外人不救你奶,寧把糧食都給了外人眼看著你奶逃荒要飯?今兒我也得把地買給你。”嚷得一圈兒人都盯住大妞一個人。

大妞,一個把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幾曾在人前丟過這么狠的人,一下子急得滿腦門汗都出來了。“奶你小點兒聲中不中!”一邊擦汗一邊吭哧道,“不是我不買你地,非要去買外人的。你以前也沒說過賣地呀,你不說我咋知道你賣呀,我不知道你讓我咋買呀。”

誰知他越怕聲高對方聲越高,就像鵝那樣昂著脖兒:“咋!說來說去成了我的錯了?我是沒說過要賣地,可你長眼睛干啥哩,沒見我都逃荒要飯了么?我過去沒說現在說了吧,我覺得現在說也不算晚。今兒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要賣地而且要賣給你,你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

“可……”大妞的臉上這時已憋得全是血,“可我剛買罷那么多地,實在是一顆糧食籽兒也沒了。”

“啥!”惡婆子一聽就跳了起來,“買別人的就有,買你奶的就沒了。是不是別人都求你我沒求你,別人都給你下跪我沒給你下跪?不就是下跪么他們敢跪我也敢跪,今兒舍了老臉不要了我也給你跪。街坊四鄰你們都看著啊,我這就給我孫子跪下了。”說著真朝地上跪了下去。

大妞哪敢讓她跪下去,慌得搶先跪倒在地,急頭怪臉地叫一聲:“奶啊,你、你這不是訛人么!”

“訛你!”惡婆子聞言索性破罐破摔了,掄起棗木棍子沒頭沒腦地打開了他,邊打邊罵:“訛你又咋了!今兒我還非訛你不可了!你爺你爹都死完了,就剩你這個龜孫了,我不訛你我訛誰!反正我是快死的人,早死晚死一個球樣,今兒你要敢不管我,我就吊死在你門口!”

圍觀的人們本來不想管閑事兒,而只是想看看惡老婆子的笑話,但看到她劈頭蓋臉亂打一氣,把一個他們心目中最老實的人,打得雙手抱頭、哇哇亂叫,終于覺得再也看不下去了,出于好心紛紛上前勸解道:“別鬧了別鬧了,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什么話不會好好說。”但這一勸反而把事態勸大了。惡婆子一看有人勸架,趁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地嚎啕大哭起來:“我那可憐的老頭子哎,你不該走得那么早哎,你眼一閉手一撒這么一走哎,丟下我一個人我可怎么活哎……”哭得涕泗滂沱、摧枯拉朽、聳人聽聞、催人淚下,就好像反而是她蒙受了多么巨大的侮辱和欺凌。

眾人一看事情鬧到這一步,便知道沒個說法不行了,全都好心好意地責備起了大妞:“你啊你啊!”“我都不知道咋說你了!”“你吃錯藥了昏了頭了,她這種人你也敢惹!”“你也不想想這種人你惹得起么,就連五鬼他們見了她都躲著走!”“事到如今啥也別說了,你到底還有沒有糧食,有了就趕緊收拾收拾,快給了這個祖奶奶吧!”“她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干不成決不拉倒,弄不好真敢吊死在你門口,到那時候再說什么都晚了,我勸你還是趕快破災消災,先把這個瘟神送走再說吧!”

大妞哪兒見過這陣勢,一時間瞠目結舌連話都不會說了。終于反應過來之后突然一抱頭,一點兒不嫌丟人地也大哭起來,哭得“嗚嗚”的就像狼嚎一樣。哭著哭著突然伸直了脖子,背對著窯里的老婆孩子喊:“孩兒他娘啊,你都看見了,不是我不顧你娘幾個,我實在是顧不得你們了!你們幾個趕快收拾收拾,咱們一塊兒逃荒要飯去吧!”

就這樣,大妞用最后的糧食,換回了又一片土地。這個曾經的存糧戶,在這之后不僅顆粒無存,而且還倒欠了一屁股債——由于他的糧食已不足以購買此地,他除了傾其所有還給惡婆子打了張欠條。也就是說,現在的大妞已是毛村最大的土地擁有者,但是除了土地他已一無所有。

大妞一家是在買地三天后外出逃荒的。這時他們已經整整三天粒米未進了,再不走就要餓死人了。

他們將去的地方當然是西安。因為孩子們的三叔曾說過,有個張姓河南人在那兒辦著收容所,只要老鄉去了每天都給發糧食,大口每人一斤小口每人六兩,特別是孩子們不僅有吃還有學上。

當大妞帶著老婆孩子——七歲的兒子狗剩和十三的女兒春花,站在高高的黃土梁峁上,最后一眼回望他故鄉的山村時,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這個即將背井離鄉的人是他。他,大妞,平日里省吃儉用、忍饑挨餓,一粒一粒、一口一口地積蓄糧食,為的就是備荒,就是度荒,就是當荒年來臨的時候,不致于像其他人那樣去逃荒。卻不料事到臨頭,這么說簡直就是反諷,不僅大妞不相信就連我們都不相信,最后逃荒的人反而、反倒、偏偏、恰恰是他。而那些平日里不管不顧、吃光喝凈的人們,這時反而穩坐家中、有吃有喝,吃著喝著他為荒年預備的糧食。直到他都走出這么遠了,還能看到他們窯里散出的幸福的炊煙。遙望著那炊煙大妞只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做夢一樣。

大妞一家是扒火車去西安的。毛村這地方是這樣,翻山越嶺一直往北走,可達滾滾東流的黃河,而翻山越嶺一直往南走,可見橫貫東西的隴海鐵路。其時有個英國記者叫福爾曼,看到《人間地獄的河南》一文后,曾沿隴海鐵路采訪過災區,回國后在為《泰晤士報》撰寫的文章中,對難民逃荒情景做了這樣的描敘:

……冬天的黎明來得很慢很慢,好像一個黑暗的舞臺慢慢亮起來。天亮之后我們看到,大群大群的難民露宿在車站鐵軌旁,等候火車把他們帶到西邊、帶向食物。他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腳用破布一層層地包裹著,頭上則圍著褪色的手巾,灰色和黑色的破衣裳在風中飄蕩。人們呼吸著水蒸汽似的煙霧,鼻子不停地流著清水,在他們枯槁的臉孔上,眼睛似乎是黑暗的傷口。終于有一輛火車進站后,人們開始不顧一切地朝車上擠,由于所有車廂都擠滿了人,許多人不得不攀爬到車頂上。火車再次開動時,這些車頂上的人們幾乎都被凍結了,老人和孩子由于手指僵硬得抓不住車頂,一個接一個地從火車上掉下去,鐵路兩旁到處可見血肉模糊的肢體。從車窗里望出去,塵土飛場的道路上蠕動著更多的難民,男人在后面推著車子,女人在前面用繩子拉著,車上是他們的孩子和全部家當。火車經過每一個城鎮,我們都能看到正在營業的飯店,供給那些錢袋還鼓著的人,而在那里,饑餓的人們只能站在爐火前,貪婪地嗅著食物的香味,眼巴巴地盯著那些吃飯的人……

而大妞一家就在這些難民中。不同的是他們沒能扒上客車,最后扒上了一列運煤貨車。這使得他們的西行倍加坎坷和艱辛。客車行進(即使是在交通落后的那時候)還有個大致的規定時間,貨車則完全擺脫了時間限制,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候一個小站也敢停上好幾天,從河南到西安竟然走了半個月。大妞一家是兩手攥空拳扒上這趟貨車的,饑寒交迫是意料之中的,但原以為只要忍忍就到西安了,如此一來算是徹底傻臉了。想想看吧,半個月呀!別的不說就說寒冷。大妞也不是沒經受過寒冷,但從未經受過如此刻骨的寒冷。上路時他們全家各背了一條破棉胎,整個行程中這棉胎一直緊裹在他身上,可在無遮無蓋、逆風馳行的火車上,他的感覺仍像赤身裸體、一絲不掛,覺得寒冷不僅刺破了他的皮膚,而且浸透了他的骨髓,將他整個人都凍成了“咔咔”做響的冰碴子。大妞這樣的壯漢尚且如此,更何況他的老婆孩子。別的不說就說饑餓。大妞也不是沒經受過饑餓,但從未經受過如此揪心的饑餓。上路以前他們一家就已經餓了三天,上車以后更是一粒米一滴水都沒進,火車才不管你餓不餓只管一個勁往前開,他的腸胃先是痛如刀絞、接著痛如火炙,最后竟然痛得失去了知覺,也就是說痛到極致以后反而不痛了,進入了神智不清、麻木不仁的狀態。大妞這樣的壯漢尚且如此,更何況他的老婆孩子。有一個比大妞還壯、也是扒車逃荒的漢子,終于再也忍受不住了,嗷嗷亂叫著:“我要下車!我要下車!”竟從隆隆奔馳的火車上跳了下去。這人跳車時火車正鉆出山洞,行駛在兩山之間的鐵橋上,人們看到他在腳下凌空翻滾抓撓著,人還沒落到底火車就已經馳進了另一個山洞。這一路的坎坷和艱辛,使得大妞越發對自己的過去悔青了腸子。這時他又想起媳婦的話:“你這人啥都好,可就是心腸軟。”簡直痛心到了極點。難道不是么?本來他們——他和他的一家,是完全可以免受這種苦難的。假如當初他不那么心軟,假如當初他稍微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此刻走在這條苦難之路上的就不是他們。可是現在他們只能代人受過,用自己一家的肩挑起別人應受的罪。

當火車臨時停靠等候調度時,大妞一家也曾嘗試下車找些吃的。但正是這次冒險嘗試,使得他們遭受了離家以來最沉重的打擊。那次火車在一個叫潼關的地方停了兩天,由于車站建在塬腰從此可見下面集鎮的縷縷炊煙,翌日晌午大妞終于經不住那人煙的誘惑,讓媳婦在車上守著他和孩子下去看看。大妞將媳婦留下是因為車上還有他們的鍋碗瓢盆。三妞向他們講述西安時光說有人發糧食,光有糧沒有鍋也做不成飯哪,他們就將能帶的家什都帶了出來。大妞的這次覓食還算順利。畢竟這潼關已是陜西地界,雖然說到底還是個窮地方,比之受災的河南卻已好得多。有個臨街飯鋪的老掌柜,正收拾午飯的殘羹剩水,看到一個大人帶著倆孩子,每人裹著條又臟又破的舊棉胎,知道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人,招呼道:“哎——哪引娃的漢子,幫俄把這收拾了,剩飯剩菜你拿上。”這好事兒在河南是絕對沒有的。可與好事兒同時壞事兒也發生了。大妞和春花直到捧著剩飯歡天喜地出來時,才發現狗剩不知何時不見了。就在這當兒,他們聽到了遠處的大人咒罵聲和孩子哭叫聲。卻原來正當父女在飯鋪里邊忙活時,候在外面的狗剩被一個烙窩窩攤子誘了過去。這窩窩是一種在燒熱的石子上烙的饃,是陜西地方有名的風味食物,特別是正熱時面香直鉆人鼻孔兒,就是大人都忍不住亂流口水,更別說一個饑腸轆轆的孩子了。結果這孩子看著看著突然撲了上去,搶過一個剛出爐的窩窩扭頭就跑。等到攤主一路叱喝著攆上時,已將滾燙冒煙的窩窩吞了大半,燙得小嘴小手都是泡就連嗓音兒都變了。攤主當場氣得暴跳如雷,一口一個“賊娃子”地罵著,就像切瓜砍菜那樣痛打開了孩子。等到孩兒他爹趕到時,孩子已被打得滿臉是血、氣息奄奄。大妞看到親兒被打成這般模樣,雖然心痛得都在滴血,但見攤主仍然罵罵咧咧不肯罷休,只得狠起心腸也打開了兒子,邊打邊罵:“打死你活該!打死你活該!日你媽誰讓你做賊!”打得孩子直哭:“爹呀我不敢了,爹呀我不敢了。”攤主這才無話可說、悻悻而去。就這么三耽誤兩不耽誤,等到大妞和孩子們回到車站時,那趟停了兩天的火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走了。

大妞看到火車不在了,頓覺心里似有什么東西也被帶走了,但那東西是什么他猛然也說不上來。直到他的兩個孩子哭叫道:“俺娘咧?俺娘咧?”他才反應過來火車開走了,可是他的媳婦還在上面!他先是張口結舌了一剎那,突然就像沒頭蒼蠅那樣竄開了圈兒,一邊團團亂轉一邊自言自語:“這咋弄!這咋弄!”孩子們見他這樣更加慌張,揪著他的棉胎一個勁地問:“娘她咋了呀?娘她咋了呀?”大妞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原本就已到了極限,這時想到——他們并不知道這火車的最終去向,只是看到它往西開就只管扒了上來,他們連火車駛向何方都不知道,去哪兒找那個被火車帶走的人呢;他們一家都是頭一次出遠門,特別是媳婦自從出門后連北都找不著,這一散很可能就是生離死別,從今以后將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終于再也撐持不住了,不由摟住孩子大放悲聲,邊哭邊說:“你娘沒了呀!都怨你爹呀!你爹該死呀!”哭著哭著突然仰起臉:“老天爺你咋恁不長眼呀,咋偏讓好心人沒有好報呀?”

大妞一家之所以沒有徹底垮掉,完全是因了心中有一個理想——西安。這之后他們扒上另一趟貨車,靠吃棉胎、喝雪水繼續西行。這車仍是時走時停、磨磨蹭蹭,半天半天都走不完一站。但每過一站大妞都覺得,離他們的西安又近了一步。他總是這樣對孩子們說:“快到西安了,快到西安了,等到了西安就好了。”當他們吃光了所有棉胎,終于站在西安巍峨的古城墻下那一刻,看到落日浸染的城門,車水馬龍的街衢,燈火初燃的店鋪,特別是城墻根兒賣臊子面、羊肉泡、葫蘆頭的滾鍋熱汽,就像后來歸國的海外赤子一樣,一時間竟激動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然而真的到了西安,他們才發現西安完全不是人們形容的模樣。當他們幾經周折,終于找到那個傳說的、位于西安北關的難民收容所,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是不假,但是由于職員貪污、侵占,造成賬目混亂和入不敷出,早已不再發放糧食而改做了施粥,就連施粥也已由從前的每日三次改做了每早一次。卻仍僧多粥少、掛一漏萬,每日一開賑即被哄搶一空,大多數人(尤其老幼病婦)不僅擠不到跟兒,還時有被踩死踩傷的事情發生。大妞一家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領粥去得很早,幾乎還是半夜就動身了,企圖提前占據一個有利位置,但是這種勤能補拙想法立刻就破滅了,等他們趕到地方時那里早已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這些人竟都是直接就住在這里的。大妞試圖找個縫兒加進去,立刻招致了人們的群起圍攻,你拉我拽你推我搡,最后竟被剝光衣裳扔了出來。卻原來這些人都是老粥客,每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并且形成了一致對外的聯防,新人若想插一腳根本連門兒都沒有。是的,大妞一家歷盡苦難,之所以沒有垮掉是因為還有最后的精神支柱——西安。當他被西安剝光衣裳扔出來的一瞬間,就像一個不遠千里去投親的人,卻被親戚一腳踢出門外一樣,從頭到腳都涼透了。打死他們都想不到,他們日思夜想、苦苦尋求的,竟是這么一個六親不認的人。

就這樣,大妞一家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地流落在了陌生而冰冷的西安街頭。流落異鄉、無依無靠的大妞,首先,必須要做的當然是謀生,而且一時一刻都不敢耽擱。不然他媳婦曾說的,“早不知餓死在哪兒喂狼了”,很可能就真成了他們一家的最后結局。然而直到他真正踏上謀生之路,才痛苦而絕望地發現這個城市雖然很大,但卻不是什么人都能擠身其中——一個人若想在此存活下去,除了擁有愿望和勇氣,還要擁有生存必須的手段。他看到在這個城市的蕓蕓眾生里,不用說那些鋦碗錮漏鍋的,修鎖配鑰匙的,賣藝打把式的,斗雞斗蛐蛐的,粘扇子修雨傘的,磨剪子戧菜刀的,捏面人吹糖人的,割雞眼治腳氣的,以及那些彈棉花的花匠,染衣裳的染匠,拴籠屜的篾匠,補鞋子的皮匠,走街串巷的剃頭匠,賣盆賣桶的箍桶匠,描龍畫鳳的描金匠,搬磚和泥的泥瓦匠——都各有舍我其誰的一技之長。就連那些純粹出苦力的“扛肩”,亦即后來話說的搬運工都身懷絕技,不管肩上的物什多么龐大沉重,也不管路途多么曲折、坑洼和泥濘,都能四平八穩、平安無事地將貨運達。特別是搬家時候為了取得主人信任,頭一趟一般都先扛火爐子,并且在爐火上燒上滿滿一壺水,等扛到新居一壺涼水正好燒開,一星火一滴水都不會灑在半路上,就像雜技演員表演他的絕活兒一樣。也就是說一個人若沒有點兒技藝,在這里是一天也混不下去的。可是他,大妞這一輩子,偏偏除了種地什么都不會。而在這個每一寸土地都硬化了的城市里,他的這一技藝是派不上任何用場的。這使得他置身城市人流里,有一種置身洪水中的渺小感覺,覺得連“啊”一聲都沒來得及,就被洪流吞沒、卷走了。

不用說類似大妞這樣的農民,就如后來進城務工的農村人一樣,只能去干哪種不需要技能的粗、笨活兒。然而就連這種粗、笨活兒,在那時若想干也得有倆條件:一是要給中介人一定數目介紹費;二是要有鋪保為你的品行做擔保。特別是那時候由于世道敗壞,無論店鋪、工廠都對外來人顧慮重重,一怕偷,二怕搶,三怕他們搞什么政治活動給自己惹麻煩,沒保人別說讓你進門就連門縫都不敢開。大妞這種人初來乍到、舉目無親,你讓他到哪兒找錢找保人哪。不得已只得更退而求其次,去干那些不需要交錢和具保的更粗更笨的活兒。但是沒想到就這也不是誰想干就能干好的。他先是到火車站做腳夫,為上下車旅客搬運行李。本來這碗飯就已經很不好吃,走投無路的難民太多而且都擠在火車站,每一件行李都有成群的人打破頭地搶,了了無幾的收入還要被站警拿走一半。即使如此不好吃的飯人們也沒讓他吃幾天,不久車站便成立了自己的搬運隊,身穿鐵路服頭戴紅帽子(紅色在人群里易于識別和招喚),帽沿上印著“西安站行李夫”,當仁不讓地搶走了他們的飯碗。之后又找了個清道夫的活兒,也就是后來所說的環衛工人。沒想到又是只干了沒幾天,某日正在全神貫注地掃著大街,一轉身和一個黑大漢撞個滿懷,把對方懷里一只瓷瓶撞掉地上摔了個稀巴爛,被對方不依不饒地揪到班頭那里,硬說那是他們家代代相傳的寶瓶,最后由班頭替他賠一筆錢才算了事。事后班頭不容分說一腳將他踢了出來,踢出來以后才告訴他遇到了“碰瓷兒的”,也就是專在馬路邊訛人的無賴。再之后還試圖充當哭喪的角色,也就是看到誰家辦喪事兒,也不論認識不認識,只管在腰間扎一根自備的孝帶子,闖進人家撲向靈位跪倒就哭,哭完被喪家讓到席上吃喝一頓。卻不料別人哭完都能混到一頓飯,惟獨他剛哭個開頭就被打了出來。卻原來他只顧“娘啊娘啊”地哭,根本沒看清靈位所供之人的性別,實際上這日這家死的恰恰是爹。結果出來時候臉都胖了——不是吃胖而是打胖的。到最后餓得實在吃不住了,看到老年婦女走街串巷給人洗衣裳(她們不僅沒技能就連體力也沒有,只能干這種最最等而下之的活兒),一個大男人竟然饑不擇食地,操起了這種白發老嫗的營生。但是就連這活兒輪到他干時也趕上了背集兒,這日他邊洗邊晾攬來的臟衣裳,洗完一批晾起來接著再洗第二批,誰知洗完第二批一轉身卻發現,就這么一轉身功夫晾著的衣裳竟被人偷跑了。他也只得一跑了之從此再不敢在那一帶露面。總之這一時期他不管干什么都干打鍋,具體倒霉到什么程度一句兩句話都沒法說——有一次他聽說蝎子是名貴中藥材,也跟著人們到城墻根兒捉蝎子,沒想到捉了半天蝎子一只沒捉著,后來累得不行了想坐下來歇一歇,一屁股下去正好坐在一只蝎子上,蜇得他嗷嗷亂叫著一蹦多高,一連半個月半拉屁股都青腫著。

這年冬天西安的風雪特別大,古老高聳的城墻,縱橫交錯的街巷,櫛次鱗比的鋪戶,都被大雪渲染得雪白灰黑、黑白分明,由于風雪凜冽人們燃燒煤餅煤球,千家萬戶的黃泥煙囪都冒著煤煙。在這種風雪彌漫的日子里人們越發覺得,如果沒有足夠的食物提供熱量,是無法熬過這漫長、深刻的嚴寒的。也就是在這時候,大妞一家開始了他們的乞討生活。換言之,此時的大妞已經徹底放棄了自食其力的想法,而淪為了一個死皮賴臉、搖尾乞憐的人。這當然是饑寒交迫、逼良為娼。因為在大妞這樣正經農民心目中,“乞丐”一直都是個面目可憎的概念,表示著自己沒有、求人施舍的意思。而在這世上什么人才會一無所有呢?在他看來當然是懶惰成性的人,好逸惡勞的人,有頭沒尾的人,吃光花盡的人。一個人,如果他是個正經人的話,怎么可以腆顏乞求別人的施舍呢?所以他大妞一直都是勤勉的、勤勞的、節制的、節儉的。他之所以如此,就是為了自給自足、守身如玉,一輩子都不吃這種嗟來之食。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是絕對不會墮落為一個乞丐的。可是現在他偏偏就成了一個乞丐。大妞開始行乞時正值歲尾年頭,他看到盡管風雪如此之大,西安的節日氣氛仍然越來越濃郁。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大街小巷便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人們在這紅火熱鬧的聲響伴奏下,依習俗開始了辭舊迎新的忙碌,“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殺肥豬”,“二十六,剃光頭”,“二十七,趕大集”,“二十八,貼窗花”……隨著老皇歷一頁頁掀過去,爆竹聲越來越響亮和密集。這聲響在大妞聽來是那么的親切,而這年俗在他看來更是那么熟悉,因為這一切都是他曾經擁有的生活。歡樂聲響在除夕之夜達到了最高潮,整個古城到處都是閃爍竄動的爆竹紅光,將夜空映襯得時黑時紅、忽隱忽現。隨著人們的歡樂達到極點,大妞的憤懣也達到了極點。因為往年此時,正是他合家歡聚吃著年夜飯的時候。而此刻他卻只能流浪在異鄉的大街上,眼睜睜、眼巴巴地遙望著別人的歡樂。悲憤滿腔的他就像鬼哭狼嚎似的,一個一個叫著那些剝奪了他幸福生活的人名:“伯呀,叔呀,弟呀,妹呀,奶呀,你幾個看見了吧,大妞已經成了要飯的,大妞正在西安要飯哩!”

大妞原以為他干不了別的,總不會連要飯也干不了吧,沒想到就連要飯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這日他爺爺奶奶地叫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討得那么幾枚碎銅板,還沒暖熱便被一群其他要飯的團團圍住,七嘴八舌亂問:“你是那個桿兒上的?”卻原來在西安這樣的地方,就連要飯也不是誰都能要的,也有一個叫丐幫的組織把持著,不同丐幫盤據在不同的地盤上,楚河漢界、各不侵犯。丐幫俗話叫做“桿兒”,丐幫頭俗話叫“桿子”,丐幫中人俗話叫“桿兒上的”。桿兒就是乞丐手持的打狗棍。桿子本人不要飯,而由其地盤上的要飯的“獻果”,也就是將他們每日收入獻交一部分給他。每一個新來乍到的要飯的,都要先給桿子送上一份見面禮,俗話叫做“拜碼頭”,然后才能在這個桿子的地盤上行乞,否則便不能在這兒要飯。所以人們經常可見,每當有一個新乞丐剛一露面,立刻便有一群老乞丐圍住他盤問:“你是那個桿兒上的?”這個新來的如果有見識,就會立即拱手作答:“稱不起桿兒上的,經師晚離師早,不過是個小跑吧。”再問:“哪里的官?哪里的伴?端的什么碗?吃的什么飯?”再答:“團里的官,桿上的伴,端的硬腿碗,吃的百家飯。”若是全部對答無誤,就會被詰問者認為是道兒上的,領去拜見他們的桿子,拜過碼頭之后即可在此光明正大地行乞了。但是大妞,一個老實巴腳的農民,一個蝸居深山的井底之蛙,咋知道要個剩飯里面都有這么多彎彎繞兒,結果三問兩不問即被問掉了底兒。群丐見他一問三不知,立刻將他認做了野要家兒,而對付野要家兒他們的行規是這樣的:一是收繳他的全部非法所得,二是反送他一份見面禮,蜂擁而上拳打腳踢打完之后警告他,以后不許在此露面否則見一次打一次。結果大妞不僅忙了一天白忙了,等于給別人做了一鍋飯,還被打得全身都沒了一塊兒囫圇肉。

大妞開始還天真地以為,也許換個地方會好一些。他從東大街換到西大街,又從南大街換到北大街,但每到一處都發現這里都有人占據著,而且嘴臉比其它地方更兇惡,頻繁的轉移不僅沒有讓他看到光明,反而對前途更加悲觀、絕望。最后他索性就地一蹲、破罐破摔了,人都說“走十外不如守一處”,我今天哪兒也不去非在這兒不可了,有種你們就把我打死在這兒。這日打他的還是頭一次那群乞丐,由于他明知故犯對方一上來就下了毒手。“老子們不信打不死你!”一個腦門兒像壽星似的鼓著個大包的乞丐,以摔門那樣粗暴、沉悶的聲音,“梆”地一腦門兒撞在他的腦門兒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四腳朝天摔倒在雪窩里。其他的乞丐見他倒地一哄而上,就像一群人爭踩一只老鼠那樣,只一忽兒就將他踩踏得血肉模糊。大妞一開始還哭爹喊娘滿地亂滾,很快意識到事到如今叫誰都沒用,索性誰都不叫了直著嗓門兒叫了一句:“我是河南毛村的毛大妞,今兒個你們可以打死我,可打死我你們得給我家送個信兒,告訴我的兄弟們我死了別找了。”大妞這么叫原本是豁出去不活了,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反而正是這一叫救了他。群丐中有人聞言竟急急叫道:“別打了別打了!”拔拉開眾人撲到他身上,簡直難以置信地瞠視著他:“哥呀,咋會是你呀!”大妞看到此人非它,竟是他的親兄弟三妞!

這是千真萬確的,此人非它正是三妞。卻原來三妞兩口子在把賣地的糧食吃光喝盡后,真的一路流浪來到了西安,并且最終淪落為了要飯的。但與他哥大妞截然不同,由于他本來就跟要飯的差不多,對這一行可以說不言而喻、無師自通,當大妞還被其他要飯的攆得東溜西竄時,他已混成了一個大桿子手下的小桿子,不用身體力行、低三下四地去要飯了。而大妞兩次挨打的地方正是他的地盤。兄弟倆雖然兩次臉對臉,但由于雙方(特別是大妞)都已飽經滄桑、面目全非,加之誰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對方,所以兩次都相對不相識。“今兒要不是你報了個名兒——”三妞直到這時還覺得險而又險,“非死在親兄弟我手里不可。”這個三妞人雖不三不四,關鍵時刻為人卻很仗義,說完當場領著大妞到大桿子哪里拜了碼頭,并且自己拿錢讓大妞送了見面禮。老天爺這是要飯哪!就連大妞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他在沿街乞討那么長時間,挨打挨罵那么長時間后,直到此時才拿到人們承認的資格證書,成為一個名正言順、正大光明的要飯的。

直到大妞真正成了一個要飯的,才知道即使要飯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在此以前他一直以為,所謂要飯就是求爺爺告奶奶地哀聲乞求。但是三妞說你那叫“攆狗”、“趕鴨子”,是最為原始和笨拙的乞討方法,在西安這里早已被人們淘汰了。現在哪怕是要飯的也都與時俱進,發展成智慧型和技術型了。告訴他這個桿兒上要飯的大致有三種。一種叫苦要。指著那個壽星腦門兒的人說譬如“大頭鬼”,就是專在人多之處用頭狠狠磕碰地面,磕得頭腫額青有時候甚至是頭破血流,使人或同情、或厭惡、或恐懼,最后不管出于哪種感情都會給他一口飯。而此人的頭就是這么磕大的。大妞至此才明白為什么此人用頭撞他頭,他像挨了一悶棍對方屁事兒都沒有。苦要的方法有很多磕頭只是其中一種:如擂磚——用磚頭猛擊自己的胸部;如吞刀——把長刀插進自己的咽喉;如嚼瓦——把瓦片像嚼冰糖一樣咔嚓咔嚓地吃掉;如頂香——將鐵釬釘在頭頂然后燃上線香或紅燭。總之都是以極其殘酷、兇險和痛苦的方式,給善良人們造成無法承受的精神負擔,為了解除這負擔不得不趕緊掏錢把他們打發走。再一種叫巧要。也就是依賴某種專長或技藝,贏得人們的歡心換取人們的施舍。像說書的、唱曲的、舞槍的、弄棒的、玩猴的、耍熊的,基本上都算是這一類。指著一個拿呱嗒板兒的乞丐說譬如“油嘴張”。“油嘴張”一聽叫自己名字,立刻一手打著大竹板一手抖著小竹板,嘻皮笑臉地說唱起來:“竹板一響進街來,一街兩行好買賣,金字招牌銀招牌,金銀招牌掛起來。這一兩天我沒來,聽說掌柜發了財,掌柜發財我沾光,您吃餃子我喝湯。打著竹板到門邊,叫聲掌柜給倆錢,沒有零錢有元寶,您有元寶我能找。沒有錢,給把米,出門之人不拘禮。沒有米,飯也行,人不落難不求人。好話說了這么久,恭請掌柜快出手,您拿錢來我就走,雙腳離開您門口。雙腳離開您門外,您圖安生我圖快,您圖安生把財發,我圖快來轉回家……”還有一種叫硬要。說白了就是赤裸裸的訛詐。這類乞丐有的故意把身體弄傷弄爛,死貓死狗一般躺在店鋪門口,露出潰爛、流膿、發臭的傷口,聽任成群的綠頭蒼蠅亂爬亂叮;有的扛著上百斤重的巨石,闖進店鋪將石頭朝柜臺上一撂,就像后來流行的上門直銷,非把如此大石論斤賣給店里;有的看到哪家店鋪生意興隆,便用一根一乍長的粗大鐵釘,將自己手臂硬釘在店鋪門框上,制造出異常血腥、駭人的場面;還有的——指著一個又高又瘦又黑的乞丐說譬如“燒火棍”,手持一條細長劇毒的竹葉青蛇,每經過一家店鋪就立在店前,讓蛇從自己一個鼻孔鉆入一個鼻孔鉆出,嚇得人們特別是女人孩子哇哇亂叫。總之就是故意擾亂店鋪營業秩序,使人無法或不敢進店購物,迫使店鋪不得不拿錢打發他們走人。大妞,一個安分守己、孤陋寡聞的山里人,哪里知道世道已敗壞到如此地步,就連要個鳥飯都如此的黑暗和險惡。當三妞如數家珍地述說著這一切時,他的嘴巴咧得跟瓢似的好半天好半天都合不攏。

三妞看著他哥不知所措的模樣,又理解又同情地嘆了口氣道:“不過我看你這樣子,硬要沒膽子巧要又沒本事,也就是塊兒苦要的料兒。好在現在正是冬天,你把狗剩也帶來了,兩方面的條件都湊巧,你們爺倆就去賣凍吧。啥叫賣凍你知道吧?不知道也不要緊我現在就告訴你,就是你們爺倆——主要是孩子,脫光上半身跪在馬路邊兒,讓人看著你們特別是孩子挨凍心里受不了,往你面前扔個角兒八分的。”說完自己都感到有些難為情,解釋道:“是這啊哥,按說我和你弟妹來得早,我又是桿兒上的一個小桿子,咋著也不該叫你去要飯。可正因為我是小桿子而你又是我親戚,你才來沒幾天就讓你吃現成的,我怕下面的弟兄們氣不忿兒。你就先受些委屈辛苦幾天吧。好在賣凍這活兒不難,起碼比磕頭、擂磚好多了,只要你們爺倆能吃得苦,填飽肚子應該沒問題。”

就這樣大妞爺倆開始了賣凍生涯。大妞爺倆賣凍這段時間,是西安這一年最冷的日子,漫天大雪雖已停歇不下了,但卻刮起了經久不絕的西北風,那風驚心動魄地“嗚嗚”號叫著,刮得滿大街黑雪都凍成了冰,硬似黑鐵一般砸都砸不開。在這樣的寒天里走在街上,就連那些穿皮襖的人都抄手縮脖、瑟瑟發抖,可想而知赤膊之人會是怎樣的情景。大妞和狗剩賣凍的地方,是在西安最熱鬧的鼓樓一帶。爺倆第一次出來時,雖按三妞教的法各吃了微量的砒霜,據說這樣體內就會發燒發熱,使人感受不到體外的寒冷。但仍然無法抗御斧鑿刀刻一般的寒風。兩個赤身露體的人只跪下不一會兒,就覺得渾身都被凍結、凍硬了,就覺得這時候如果有誰敲打他們,肯定能敲出木魚那樣“梆梆”的響聲。大妞起初的感覺還是冷,一輩子都沒感到這么冷過,不久竟發現身體真的開始發燒發熱,但那卻不是藥性發作而是被凍壞了,也就是說當一個人被凍到極點時,感知寒冷的神經反而被凍得壞死了,這時候不僅不知道冷反而會覺得特別燙。一個成人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狗剩本來就瘦得皮包骨頭,沒有絲毫可以轉化為熱量的脂肪,他就像篩糠那樣不住地哆嗦著,渾身皮肉由紫而青由青而黑,就連鼻涕都在鼻子上結成了冰凌。整個過程中可憐的孩子一直小聲叫著他爹:“爹呀,俺老冷呀!爹呀,俺老冷呀!”大妞,再咋說也是男人哪,再咋說也是父親哪,他自己吃苦受罪沒什么,孩子的哭泣卻緊緊揪扯著他的心。有那么一刻他再也撐持不住了,摟住孩子痛哭道:“孩兒呀咱不干了,孩兒呀咱不干了……”扯住孩子的手就走。爺倆跪地時膝蓋都被凍在了冰上,站起來那一刻把褲子都扯破了,狗剩穿著破棉褲扯得棉絮露出來,大妞穿的是單褲連皮肉都扯掉了,奇怪的是竟然沒流一滴血,就連血都被凍得凝滯不流了。可是——大妞望著冰天雪地的城市——他們又能走到哪兒呢?走到哪兒都是死路一條啊!這個走投無路的父親,最終還是硬起心腸,哭著央求兒子道:“孩兒呀爹知道你冷,爹求你再忍忍中不中,現在就已是正月了,再過幾天就開春了,等到開春天就暖和了,天暖和咱就不受這罪了……”大妞的話本來是誆哄,沒想到狗剩竟信以為真:“爹呀你不誆俺吧,春天真的快來了么?春天啥時候才來呀?”小孩子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春天。望著兒子凍得發黑卻充滿乞盼的小臉兒,大妞的心都碎成了八瓣兒。“我的好親兒呀!”他在心底一遍遍哭叫著,“你讓我咋跟你說呀。”冬天是會過去的,可春天來了又能怎么樣呢。他當然打心眼兒里詛咒冬天,祈求老天爺讓春天快些到來,但同時又清楚地知道,春天只會使他們的日子變得更糟。也許春天會結束他們的寒冷,但同時也會更加重他們的饑餓。難道不是么?現在他們賣的就是凍呀,而春天來了天就暖和了,天一暖和他們還有什么可賣的呢?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地誆哄兒子:“爹不誆你爹不誆你,春天真的就快來了。孩兒呀聽爹一句話,你就再吃些砒霜吧。”讓我們記住這句話吧,也許今后的人們很難聽到這樣的話了——一個父親對親生兒子說:“孩兒呀再吃些砒霜吧。”

正如大妞憂慮的,他們的日子在春天里變得更糟了。

由于涌入難民越來越多,加之這年冬天極度嚴寒,許多人抵擋不住饑寒交迫,倒斃在西安的大街小巷。當局起初還在郊外挖坑掩埋,后來因為埋不勝埋索性置之不理。這些尸體在冬天被冰封雪凍,還只是有礙觀瞻、影響市容,但是隨著春天來臨、冰消雪融,氣溫一天比一天升高,開始腐敗、生蛆、淌水、發臭,一時間全城到處彌漫著難聞的惡臭。腐臭導致蒼蠅、蚊子、老鼠等害蟲肆虐,而這些害蟲的肆虐則導致了各種疾病的孽生和傳播。

很難說從什么時候起,一種當時叫做“痘疫”的疾病,其實就是我們知道的天花,開始在西安城里悄悄流傳。起初還只是一人兩人、三戶五戶,很快蔓延到十人百人、千家萬戶。凡被傳染上痘疫的人,先是出現小米粒般的痘點,繼而發展成蠶豆大小的膿泡,最后膿泡破裂、膿水淌出,腥膻惡臭之氣撲人鼻息。由于當時醫療條件的限制,人們百般醫治但都無濟于事,染病之人開始大批大批的死去。當局雖然采取了種種措施,如整治公共衛生、噴灑消毒藥水、隔離重點疫區等,仍然無法遏止事態的發展。疫情達到最高潮時,隨便到東西南北哪一個城門,每天都可見幾十副大小棺材被抬出,其中以小棺材最為常見,因為死于此疫的絕大多數是小孩。為了預防傳染,先是全城的學校勸令學生一律種“洋痘”,很快種痘之風便流行到全社會,各行各業、市民百姓無不爭相種痘,一時間所有西醫院無不人滿為患。

疫情最為嚴重的當然是難民最多的北關。至今在西安北郊還有好大一片河南義地,那無邊無際的荒冢就是這次時疫的最好見證。棲身在北關臨時窩棚里的大妞一家也未能幸免。被傳染的是他的兒子狗剩。狗剩這孩子自從離開老家以來,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特別是自從赤膊賣凍以來,幾乎被凍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三天兩頭發燒發冷、昏迷囈語,每病一場都像是又死去一次,身體早已虛弱得不堪一擊。疫病剛一流行即被傳染,剛一傳染即蔫然倒下、一病不起。大妞為挽救兒子做了最大的努力。這時候由于疫病剛剛爆發,各方面一時間尚手足無措,北關一帶還沒被封鎖、隔離,大妞完全可以將孩子送進醫院。但因為有傳說各醫院都已接到當局令知,凡來就醫的痘疫患者一經確診即行扣留,扣下的時候是活人出來便成了骨灰罐,染病之人就是想去醫院也不敢。加之一個窮要飯的就連肚子都顧不住,哪進得起堂而皇之的醫院呀,只得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江湖郎中的身上。大妞求的這個郎中,是個剃光頭衣袈裟的和尚,經常在北關難民窟一帶游來蕩去,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喃喃唱念:“貧僧奉師之命,下山普救眾生,廣派靈丹妙藥,百病包醫包好。”由于打著名山古寺的旗號,又聲稱身懷師傳秘方、神藥,目的只是積德行善、濟世救人,所以“只收香火不收錢”,在貧苦難民中具有很大號召力,人們有病都向他求醫問藥。這個和尚將狗剩望、聞、問、切一番后,十分包攬又十分為難地說:“痘疫在你們眼里如妖魔,但在貧僧看來卻如草芥,只要服了我師傅的驅毒散,我保你三副之后藥到病除。只是這散要牛黃、海馬、藏紅花、高麗參等十幾味藥材配制,我一個出家人吃百家飯穿百衲衣,實在購不起這等貴重的藥材。毛施主你看這樣中不中,我奉師命下山救渡眾生,看病、開方、配藥就不收你錢了,你光把買藥的錢拿出來咋個樣?病不等人、救人要緊,你要覺得中就趕快準備錢去吧。”

大妞對這和尚當然是堅信不疑的,別的不說光那些聞所未聞的藥名,在他聽來就有一種有效感和名貴感,油然而生一種二話不說的迷信。問題是你讓他去哪兒屙那么多錢啊!得知消息的三妞,還有大頭鬼、油嘴張、燒火棍等要飯的,把他們所有口袋都翻了過來。然而一群要飯的(盡管都是要飯的中的佼佼者),你就是擰成麻花又能擰出來多少水呀。湊到的錢別說買藥就連看看都不夠。可是沒錢也得想法呀,大妞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呀,作為父親總不能眼看著孩子送命呀。大妞這時候什么都不顧了,這時候只要能救孩子,哪怕變牛變馬、赴湯蹈火,他都心甘情愿在所不辭。三妞兩口子見他急得團團亂轉,可就是投胎無門的樣子,說:“我們倒是有個主意。聽說這里人吃的都是和尚的藥,為了吃藥好多人都在賣兒賣女。正好春花這閨女也已長成了,這年頭賣兒賣女也不算啥事兒,實在不行干脆找個人家賣了妥了,丟個閨女撿個兒子算起來也不虧。”三妞兩口子,就是春花的叔和嬸呀,很難想象一個應叔應嬸的人,會忍心出主意賣掉自己的親侄女。但這時候的大妞連這也顧不得了。他只是急頭怪臉、語無倫次道:“這不中,這不中……”不管咋說他也是春花的爹呀,他咋能出賣自己的親生閨女呢,他就是想這么干也開不了這個口哇。但是就在這時狗剩的痘泡破裂流水了,也就是說這孩子已進入了生命的最后時段。三妞一看再拖下去孩子就完了,毅然以一個二流子的大無畏精神,承擔起了本是他哥大妞的責任,說:“都已經到這地步了,誰也別婆婆媽媽的了,今兒這事兒我當家了。”

春花的賣身契是這樣寫的:“立約人毛大妞,愿將親女毛春花,賣于李某某名下為義女,言定身價大洋某某元。人錢兩交各不相欠,父女從此斷絕關系。其女今后之一切任從義父母安排,均與賣主無干。如有天災人禍、因病死亡、自尋短見或逃跑失蹤,則與義父母無涉。空口無憑,立紙為證。”買主當然是三妞兩口子找的。三妞沒有講明李某某其實是窯子的領家兒,但對大妞來說這是不言而喻的。契約上所謂的“賣為義女”,只不過是為了經受法律的推敲。春花直到被領走時都不知道自己被賣了,還問她爹:“爹呀,你這是要俺去哪兒呀?”大妞盡量笑著說:“狗剩正出痘,我怕傳染你,你叔跟一個朋友說了,讓你先到他家躲幾天,等躲過這陣子爹就把你接回來。”可憐的春花被買主牽著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囑咐她爹:“爹呀,你可要早些來接俺呀!”這之后大約一年的樣子,大妞在街上見過春花一次。春花叫一聲“爹呀”就哭開了,說她進到窯子里第一天,就被強迫下喝了“敗毒湯”——一種破壞女人生育機能的湯藥。之后就讓她開門接客,她要回家領家兒立時翻了臉,把一只野貓塞進她褲襠里,拿荊條隔著褲子猛抽那貓,抽得那貓在里面亂抓亂撓,撓得她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從那兒起白天晚上不停地接客,稍有一點兒閃失——冷了客、熱了客、掛不住客,就會挨打挨罵、被懲被罰,懲罰的名目五花八門、層出不窮,數九寒天赤身裸體,頭頂一碗冷水在院里跪搓板,身體稍一哆嗦水便灑在背上,凍得她哭爹喊娘、哀聲求饒。沒幾天她就被傳染上花柳病,身體先起紅斑、后長大瘡、最后潰爛流膿。大妞見到春花的時候,花柳病正在西安廣泛蔓延,就連他身后的城墻根兒和電線桿兒,都貼滿了專治楊梅大瘡的藥品廣告,什么“日本的梅敵”、“法國914”、“德國獅牌606”應有盡有。據說這病可怕到都能把人的眼睛爛瞎鼻子爛掉,有些害病的窮人因無錢醫治倒斃街頭,尸體被狗吃了狗下的小狗都是爛的。春花說她害病之后就被領家兒趕了出來,她所在的窯子本來就是“爛三等”,現在只得到更加下等的“暗房子”里“自混”,也就是到那些不領照納捐的變相窯子里,與老鴇子協議租房、臨時混事、掙錢互分。這種窯子也就是一處破院幾間破房,客人則都是些地痞無賴苦力乞丐,當時有句順口溜,“房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就是調侃的這種窯子。順口溜里的“大娘”就是老鴇子。也就是說春花每接一個客人收入兩元,但分到她手里的只有五毛。這是父女倆最后一次見面。從哪兒以后大妞再也沒見過春花。那以后每當他想起這個女兒,都會想起有一次在茶館門前要飯時,里面傳出來的一段大鼓書。那段名叫《妓女告狀》的大鼓書這樣唱:“三年多折騰得我骨瘦如柴,二十歲那年就把楊梅大瘡害,不到二年我就小命歸了西,黑心的老鴇子把我衣裳全都剝下來,一張破席兩根繩,穿心杠子把我抬,一下扔在西門外。狼吃狗啃后,剩下骨架來,狠心的骨頭匠,做了骨頭麻將牌,死后還要被人玩來任人摔……”

不用說,大妞將最后希望全部寄托在神僧身上了。當他從對方手中接過藥包時,就像當年捧著初生的兒子,激動、虔誠得雙手都顫抖了。可是沒想到狗剩吃藥之后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惡化了,痘泡破裂之處疼痛不已,并且從淌膿水變成了淌膿血。孩子先是痛得滿地打滾兒,很快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變得神智不清、渾身抽搐,終于在一個晚上安靜下來,死在了他爹大妞的懷里。大妞在狗剩死后才聽說,原來那和尚根本不是和尚,也是一個河南籍逃荒難民,后來被一個老鄉認出并舉報,經北關警察分局刑訊逼供,很快供出他根本不懂醫術,常用漢字就認識一個——錢!他買給痘疫患者的那些藥,其實全是用紅薯面、秫秸面、磚頭面配制的。

狗剩臨死只說了一句話:“爹呀,俺想回家,你帶俺回家吧……”

大妞是全家出來的,可是現在就剩了他一個人。

按說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兒,特別是在那樣一個艱難年代,許多人家都有過類似的悲劇,大妞的遭遇絲毫也不比別人更悲慘。問題是,大妞雖然只是經歷了同樣的悲劇,但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這就使得他的悲劇色彩比其他任何人都強烈得多。

現在的大妞完全被厄運擊垮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看到他變成了這樣一個人,篷頭垢面,目光渙散,鶉衣百結,勾肩僂背,不僅對周圍的一切態度漠然,甚至就連飯都不愿意再要了,一整天一整天歪坐在城墻根兒,有氣無力半死不活地曬著太陽,面前撂著一只少邊沒沿的破碗,有人給就吃沒人給就一直餓著,常常是臉上、身上蒼蠅亂爬可他連轟都懶得轟。總之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像活人,而更像一堆叮滿蒼蠅的臭狗屎。一日要飯的人們在一起閑聊,紛紛說起有朝一日災難結束,各自回家以后打算干些什么,說了半天發現只有他一聲不吭,油嘴張問:“大妞你打算干點兒啥?”竟然將他問愣了。他在心里早已不再指望災難會有結束的那一天。想了半天才回答:“咱一個農民能干啥,大不了還是種個地。”油嘴張狐疑地盯著他:“你還有地?有幾分地?”他這才隱約記起來,他并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他在老家似乎還是有地的,而且那地似乎還不少。但并不十分肯定地說:“好像有吧。我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有個幾十畝。”卻不料要飯的們一聽這話全都笑翻了。油嘴張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他有地!他有幾十畝地!”大頭鬼也說:“他有那么多地,還跑出來要飯干啥!”燒火棍也說:“他要有那么多地,我就不姓我爹的姓姓他的姓。”仿佛這是這世上最最荒唐可笑的事兒。總之看他現在的模樣,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他是毛村最大的地主。

是的,就連大妞自己都快忘了,他是毛村最大的地主。無邊無際的苦難已經嚴重磨損了他的記憶,他甚至經常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這時候再想起毛村的那個毛大妞,他覺得就像是在想一個與已無關的人,有一種若繼若離、恍如隔世的感覺。直到有一天夜里,西安城四周突然響起了隆隆槍炮聲,天亮人們醒來后發現,僅僅一夜之間古城完全改變了模樣,高大青灰的城墻上張掛著鮮紅的燈籠,東、西、南、北大街到處都是載歌載舞的人群,齊聲歡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宣告一個新政權的誕生。新政權不僅在當天就給全部難民發放賑濟,而且組織他們報名登記、發放盤費,遷送他們回故鄉開始新生活。而這時故鄉也傳來消息,就像西安一樣那里也解放了,解放后的故鄉風調雨順、萬物復蘇、氣象更新,新政權正在發放種子、農具和牲畜,鼓勵、幫助返鄉難民恢復生產。在歌唱解放區的歌聲伴奏下,滯留西安的難民滿懷希望和熱情,開始扶老攜幼踏上回鄉之路。不用說大頭鬼、油嘴張和燒火棍也在其中。大妞眼看難友們紛紛乘上東去火車的一剎那,這才如同一個植物人突然受到某種提示一樣,一下子恢復了失落的記憶,想起來他是一個什么人——

是的,大妞在這一刻里完全想起來了(一想起這一切他的心就咚咚亂跳)——他真的不是一無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正相反,他在一個叫毛村的地方不僅擁有家,而且擁有一片無邊無際、金紅金黃的土地。這土地是他用金子一般的糧食換來的。不!是他用比金子還貴重的一家三口的性命換來的。也許它們現在還干涸荒蕪、寸草不生。但是這沒關系,這一切都是暫時的。重要的是它們是他的,它們一直在等著它。就像陰霾終將散去太陽終將出來一樣,只要他重新回到它們身旁,就像從前那樣耕耘、播種、施肥和澆灌,它們便會就像從前那樣生長出莊稼來。到那時——別看他現在一貧如洗、骨瘦如柴、腰彎背駝,但到那時他就又將成為一個富有的人、強壯的人、挺拔的人。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到土地上去。正是在這種想法的鼓舞下,一蹶不振的大妞重新振作起來,一瘸一拐、歪三倒四地走上了返鄉之路。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和人們共同迎來了新生活,這新生活卻屬于所有人惟獨不屬于他。

大妞回到毛村時,新政權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正在廣大鄉村開展叫做“土地改革”的運動,毛村的斗地主分田地活動也正值高潮。他剛進村口連家門都還沒找著,就成了村人們的斗爭對象。這些村人們到底是農民,出于農民對土地的天生親情,那些饑餓年代爭相賣地給他的人,有吃有喝之后又開始心痛失去的土地,幻想著這一切都不曾發生(當然這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現在看到竟然有機會收復失地,重新成為土地的主人,幾乎未經任何組織和號召,完全出于自發地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大妞道:“你回來得正好!”不容分說就將他揪到了斗爭會場。

頭一個跳出來控訴大妞的,就是那個不是他奶的奶。“龜孫子你還有臉回來啊!”指點著大妞的鼻子數落道,“大伙兒看看這還是我孫子,他心腸咋恁黑恁狠恁毒咧。他奶奶我孤老婆子無依無靠,全靠那幾畝薄地養老送終了,那地就是我的命根子啊。可這龜孫竟然趁著荒年,非逼著我把地賤賣給他不可,買了我地不說還不給我錢,就給了張狗屁不值的白條條,害得老太婆我這么大歲數,死后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這哪是買地簡直就是明搶啊!人民政府啊可得給我做主啊!”捶胸頓足、痛哭流涕、聲嘶力竭,給人的感覺比老戲里的竇娥還要冤,就像真的遭受了多么大的欺凌和迫害。

惡婆子這個頭一開不要緊,一下子點燃了群眾的情緒。緊接著站出來的人是苗根兒,誰也沒想到當年毛鐵匠好心相救的,竟是一條被農夫救起來的凍僵的蛇,這時候竟然反咬一口道:“誰不是被逼的呀。不是被逼的誰賣地呀。荒年地價那么賤,就是賣了又頂啥事呀。可地雖說是我的,賣不賣卻由不得我呀。他看我在這村里是個外姓人,一沒親二沒勢比誰都好欺負,叫他爹的把兄弟毛鐵匠來硬買。這個毛鐵匠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是咱村出了名的比鐵還狠的人,就連五鬼見了他都躲著走。這種人說要買我敢不賣么?我不賣這村里我還能呆么!”幸虧毛鐵匠外出逃荒至今未歸,不然聽了這話非把這苗連根鏟了。話音未落大妞媳婦的兄弟也站了出來,這個腦袋差竅兒的人竟然也說(他說這話肯定是人教的):“可不是咋可不是咋,狗日的就是欺負人。當年他就是趁著我不在,屋里就剩下女人和孩子,欺負女人膽子小孩子不懂事,連哄帶嚇逼著他們把地賣了。那地要是不賣,我的老婆孩子多少還有指望,就算吃不飽總不致于餓死人。就是因為賣了地,我逃荒要飯回來以后才聽說,我那四個孩子活活餓死了倆。我那可憐的孩子啊,你兩個哪是餓死的,硬是叫這個黑心姑父害死的啊!”甚至就連親兄弟都沒放過他,三妞雖然不在場但是媳婦代言說:“他不光欺負外姓人,就連親兄弟都欺負。那年我們實在過不下去,打算到西安找條活路,想著他是老大他爹死前又托咐過,讓他招呼好老二、老三和老四,就去找他想借他點兒錢做盤纏,誰知他有錢不借非要我們把地賣給他,不賣地連他們家窯門都不讓進。鄉親們哪就連老虎都不食子啊,他對自己親骨肉真是比老虎還老虎啊!”雖然三妞本人是個講義氣的人,聽說之后把媳婦打得就像母雞似的滿街亂飛,但給他哥造成的惡劣影響卻已無法挽回。本來這之中惟一沒有指控大妞的是有伯,因為老人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完全是依賴著賣地換得的糧食,他的死不是餓死而是壽終正寢,但是他那三個逃荒歸來的兒子,黑兒、狗兒和蛋兒卻負恩忘義道:“本來我們就覺得事情不對,我家老爹種了一輩子的地,把地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這樣的人咋會把地賣了哩。聽大伙兒這么一說才知道,原來是叫這個龜孫給逼的。這哪是買地這是霸占哪!好在那都是舊社會的事兒了,今天我們兄弟當著大家的面,正式聲明不承認這個不平等條約,強烈要求政府為我們收回失地。”

整個過程中大妞一直呆若木雞。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毛村生活了一輩子),他們村里有一個如此十惡不赦的人,比后來眾所周知的黃世仁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直到最后才弄明白他們說的這個人是自己。但是沒容他做任何抗辯,人群里不知誰喊了一句:“打倒狗地主!”群情激憤的人們剎時一呼百應、振臂高呼起來。那呼喊滾滾如雷、震耳發聵,將其它一切聲音都淹沒了。主持毛村土改工作的是個來自山西的南下干部,這個外鄉人對毛村的情況哪頭放屁一無所知,他的哲學是一切以群眾的呼聲為準。就這樣在他的主持下,將大妞認定為惡霸地主,并將其全部土地分給了貧苦農民。而那些本來有田有地的地主富農,卻因為把地賣給大妞被劃為貧下中農,反而再次成為土地的主人。大妞,以一家三口性命換來的土地,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便如落花流水一般又失去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地主的惡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重新獲得土地的人們,在土地上揚眉吐氣、歡天喜地的耕種。

好在,不知人們問心有愧,還是山里人根本沒有階級斗爭意識,大妞的地主成分只是使他失去了土地,并沒有受到更進一步的刁難和虐待。在這之后的日子里,他只是又成了一個和土地打交道的農民。只不過他耕種的已不是自己的土地,而是合作社和人民公社的土地。而那些瓜分他土地的人們,最后歸宿和他其實是一樣的。后來的孩子們看到這個老漢無兒無女、鰥寡孤獨,都以為他是社里的“五保戶”,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曾是毛村最大的地主。

責任編輯:成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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