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巴掌

巴蜀地區曾發現大量的屬于戰國時期的青銅器，器上多有這樣一類紋飾：一個桃形帶尾符號，旁邊一只人的手掌(圖一)。此前學界多稱“心手紋”。它們有的在器物上單獨出現，有的與其它圖騰，如斗、蛇、神共出。古代大凡在一個地區中穩定、重復出現在重要器物上的圖紋，多屬當地族人信仰、供奉的圖騰。這一符號也應該是圖騰之一。那么，它是一種什么符號呢?

馮廣宏先生曾在《巴蜀文字的期待》一文中，總結了學界對此紋的幾種看法：“心手紋在器物文字中最為常見，因此學術界解釋最多。……徐中舒先生認為是花蒂；鄧少琴先生將心文解釋成蜀人所指帝星杜宇；鄧廷良君認為心紋為巴文‘蟲’字，即巴蛇圖騰；陳忠祥君以為心文是白海螺；胡大權君亦以為心文是蛇的象形，為巴族徽記”。

上述解釋中，認為心手紋是“蛇”的觀點比較接近事實真相。這類圖紋多出巴人文化圈。巴人族號為“巴”，是以蛇為最高圖騰之族，因為“巴”就是“蛇”。《山海經·海內南經》有“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之傳。不過，筆者認為，將上述圖紋釋為巴蛇還不夠全面，而應釋作“巴掌”。

漢語中特別是巴蜀地區流行一個特殊的詞匯，就是將人的手掌稱作“巴掌”。如果按一般的生活邏輯來分析，人的手掌無論如何也不會稱作“巴掌”，即巴蛇之掌的。然而，漢語中流行“巴掌”這一事實卻自古就有(如前舉圖一)。此紋飾就是一只減化了的蛇形(多為蛇頭)，與一只掌共存，準確的讀釋就是“巴掌”。因為圖中掌為主象，蛇為輔助說明。

崇拜并依賴“巴掌”保佑人類的習慣，源自人類早期崇拜蛇神的發展。華人古代崇龍，同時也崇蛇。這一事實也有華人古代的器物作證。從二里頭出土陶罐的立體塑蛇，到后來的青銅、石器蛇形，(如三星堆遺址青銅蛇、金沙遺址石蛇)，都是中國古人崇拜蛇圖騰的事實。

還有一個事實需強調：崇拜龍蛇圖騰是人類的共俗，崇蛇還要早于崇龍若干萬年。因為龍圖騰是蛇圖騰的豪華型，而蛇圖騰則是龍圖騰樸素的祖型，兩型實際上是同一種圖騰并行同傳；只是在傳承中，各民族各有側重和演變。

古人在實踐中發現手掌具有從事一切工作的功能，進而認為龍蛇神靈也有這樣具備神性的手掌，龍蛇便是通過它來施展其神異能力。因而，古人傳說的龍蛇均有如人之掌。三星堆青銅樹上的龍身上也有這樣的掌(圖二)。

這是古人憑借想象，認為龍蛇神靈的“掌”具有神異的變化性，它一般隱藏不露。一旦顯露，具有萬變之功，最厲害的是可變化為刀之利器。

龍蛇有利掌，在史前中國各族中都有傳說。藏族人古傳的龍均有如人之手掌，古印度及佛教中傳說的龍也有掌。

表現“巴掌”的方式也有多種，“巴蜀圖語”中還有這樣一類紋飾：它的主圖是一只瓶形，又似有魚尾，但卻在兩肩伸出“手臂”，左臂的手掌突然化為一只大開口的蛇頭。這也是正宗表現水神蛇類的一種圖符。用裝水的“瓶”表達并有意畫出魚尾，就是表現水神。而魚、蛇、蛙等，在古代均被視為可以互相置換的水神同類，蛇更是水(陰)神代表，因而此形也是典型的“巴掌”表達。

令人驚奇的是，同樣表現“巴掌”的手法也出現在西亞。腓尼基神話傳說中的水神耶姆，上身繞有似蛇的繩節，身著帶有棱紋的袍裙(這些都是水神的特征)，其右手掌也突然化作開口的蛇頭。這是否是人類文化共祖現象的反映?

龍蛇有掌，并主要依賴于“神掌”施法的傳說，在龍蛇圖騰傳說時代遂漸形成定勢；因而稍后時期，古人便將它從龍蛇神靈的身軀上撤卸下來，濃縮成龍蛇神靈象征，突出并單獨地表現這只“巴掌”了。

我們今天在許多古代崖畫上。都見到過這只“巴掌”，如中國的賀蘭山崖畫；甚至還發現中原商代墓中專門制作的青銅掌。這些都是借巴掌佑護人類及墓主的做法。

巴人的“巴掌”自古就有。前不久，人們在長江中游巴人祖地一個村落的竹林中，發現了一塊古代的立石，上面繪滿了“巴掌”紋。這當是古巴人的一處圖騰祭祀地。

巴人的“巴掌”今天還鮮活地存在于它的出產地。土家族古傳至今的“擺手舞”，就可以看作是“巴掌舞”。整個舞蹈的主體動作就是“擺手”，亮掌、推掌等專用掌舞也就是利用“巴掌”喚神驅鬼。

借用“巴掌”驅鬼的祭俗，并不僅存于巴人祖地和土家族中；嚴格地講，早期中國各民族都曾流行過。它迄今還在西南多個少數民族中流行。如阿佤族人在舉行驅鬼儀式前，小伙子要裸露前胸并由巫師按上“巴掌印”。

“巴掌”的神圣不僅一直有實物和鮮活的祭儀下傳，同時也進入了漢字領域。古陶和小篆中的“佑”字，其主體為一只右手掌之圖形。人們通常習慣使用右手，古人認為龍蛇之神也是右手最有神力，因而用一只右掌——巴掌充作保佑人類的神靈。

漢語中的“鼓掌”更不得了。“鼓”本來就是借擬雷鳴用以驅鬼的法具。早期人們流行“手鼓”，用“手”即借擬的巴掌擊鼓，便有了雷神和龍蛇的雙重神力(北美古傳的“雷鳥”施放雷鳴的圖符就是“巴掌”)，以致后來干脆直擊雙掌(巴掌)驅鬼。

更為直接表達“巴掌”神圣無比的實物，也出現在世界多個民族的古傳文化中。北美印第安人巫師保存著一幅圣圖，往往在重大祭儀時使用。圖上有兩條巨蛇，一條為顯性的巴蛇，造型與“蛇丘”相似，口大開欲吞一只宇宙蛋；另一條同樣體積的隱性蛇則由虛線勾出。二者頭尾倒置，交織互變。隱性圣蛇彎曲的尾部，赫然突變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掌中還有如日般燃燒的火焰。

令人驚奇的是，同樣的造型和命意，也出現在亞洲古人的想象中。距老撾首都萬象約四百公里的湄公河邊，有一規模龐大的佛教中心，迄今完好保留著古代的佛神石雕。其中有一件十分突出的圖騰。就是一只盤于石山上的蛇，在該出現它尾巴的端部，卻突然出現一張巨大的五指巴掌(題圖)，掌心也有一表達火焰的日紋。 其實，認為龍蛇之尾有圣掌的習慣，早期也在華夏古人中流行，迄今中原地區的工藝龍燈上的火龍尾部仍被塑作五指狀。這大概是古人多次觀察并遭遇響尾蛇而產生的想象附加。

北美的巫師行儀時，主要利用了神蛇的巴掌。他們不僅利用繪制的有神掌巨蛇的圣圖，同時也樂意在頭飾上裝飾巴掌，以增加自己的神力。然而，北美印第安人的這一習慣，在史前的中國羌人中也流行過。我們今天在幾百年前羌人釋比留下的法具帽子上，也發現了同樣的巴掌，這是不是再次證明了人類古代有著完全一致的“先祖文化”?

中國古人特別是川北地區古有一俗，在新房修好后，要請巫師作法驅邪。巫師先念咒語，然后將手掌猛地擊向石灰，使手掌上沾滿白色石灰；然后將白色的石灰掌印按在新建筑的泥墻上。傳說這樣可以驅鬼，保佑主人。此俗一直傳到今天。西亞人也有同俗，只不過是將沾有紅色顏料的掌紋印在水泥墻上。這便是巴掌文化在今天的延續。

更有特色的巴掌出現在埃及古人的浮雕中。由于龍蛇圖騰本質上就是太陽神衍生的亞級圖騰，各民族古代又同時將龍蛇視為太陽神，因而埃及人在史前的浮雕上干脆將這只巴掌反傳給了太陽神。浮雕中的太陽光芒萬丈地照射著世界萬物，也給予了君主力量和智慧。在這些日光的端部，呈現出一只象征蛇頭的圖案化了的手掌——這仍是巴掌的擴大化使用。這種掌形在埃及史前浮雕畫中成為經典掌形，普遍出現。

從一只小小的巴掌中，讓我們讀出了人類文化共祖。真如《西游記》中的描述：能夠大鬧天空的孫悟空，卻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

作者單位：廣元市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