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寒煙翠
那天,我拿著一張從學(xué)校求助信息欄上撕下來的招聘信息卡,走進(jìn)農(nóng)貿(mào)市場,找到了莫特熟食店。然后,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了柜臺前,踮起腳、仰起頭,望著那個站在柜臺后面的身材高大魁梧、肩膀?qū)掗煖唸A、臉色紅潤發(fā)亮的男人。他戴著一頂漿硬的廚師帽,穿著一套寬松的運動服,外面圍著一條干凈的白圍裙。看到我手中緊攥著的卡片,他顯然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來意。于是,在我還沒來得及張開嘴說話之前,他就皺緊了眉頭,并且沖我搖了搖頭。
“這份工作對任何一個正在上中學(xué)的孩子來說,都太重了。”他溫和地說,“我需要的是一個年齡再大一點、身體再強(qiáng)壯一點的人。”
那一年,我剛好16歲,但我顯得比較小,看上去還不到16歲似的,個子也相對較矮,還不到5英尺高。“去年夏天,在一個男孩子的夏令營里,我做過洗碗的工作。”我竭力地推銷自己道,“就在芝加哥附近。我不怕困難,不怕水熱,不嫌盤子臟,也不怕搬重東西。”
“不,孩子,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再大一點的人,你會找到比這個輕松一些的工作的。”這個高個子男人和藹地對我說道。
那時正是1957年的9月,我們家剛剛搬到加利福尼亞州不久。我的父親是一名鋼鐵廠的工人,由于加入當(dāng)?shù)毓臅r間不長,所以一個星期里能工作兩三天已經(jīng)是非常幸運的了。正因如此,我們家每個月都入不敷出,家里那本就少得可憐的積蓄很快就用完了,于是,我們家不得不向別人借錢。而我,作為家里六個孩子里的長子,是唯一能夠幫助家里渡過難關(guān)的人。
“哦,先生,您聽我說。”我連忙說道,“這個星期的余下幾天您讓我來做吧,如果您對我的工作不滿意,您可以不付給我薪水。”
這個高個子男人注視著我,沉思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我叫莫特·魯賓。”他說,“你叫什么名字?”
在這個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院子里,聚集了一些小商店和大約30多家各有特色的飯館,但他們所使用的陶瓷餐具和銀制餐具卻幾乎都是一樣的,餐館里的小工就是負(fù)責(zé)把這些用過的餐具從餐桌上收回來并拿到后堂來清洗。在莫特熟食店里,那滿是油膩的廚房用具以及各種餐具就像一條小河一樣流淌開來,一直流到了我面前的水池里。還有,爐子上和烤箱里的巨大的炊具也需要去擦洗。我就這么洗啊、沖啊、再擦啊的,直到把所有的廚房用具以及餐具全都清洗干凈為止。那天我一共工作了四個小時,小腿和腳后跟因為長時間站立疼得出奇。
當(dāng)我把這一切都告訴家人的時候,我爸爸暗示說我會適應(yīng)的。隨著星期六下班時間的臨近,我又陷入了痛苦之中,我根本就不知道莫特先生會不會付給我這四天的薪水。那天快下班的時候,莫特先生把我叫到了他面前,問道:“學(xué)校的那張卡片上說干這個活要付多少錢?”
“1小時1美元。”我喃喃地道,“是最低工資。”
“這點工資對像你這么努力干活的人來說有點少了。”莫特先生說道,“我給你起價1.25美元1小時。”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隨著與莫特先生的接觸日益增多,我對他的了解也越來越多了。他是芝加哥人,比我爸爸大幾歲,有一個和我年齡一樣大的女兒。因為喜歡馬的緣故,大約在1937年的時候,莫特先生加入了國民警衛(wèi)隊馬車炮兵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初期,他差點兒戰(zhàn)死。每當(dāng)熟食店的生意清淡的時候,他總是喜歡講他當(dāng)兵時的故事。但是,廚房里卻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輕閑似的,總是會有許多東西要洗、要涮、要擦。
莫特的熟食店星期天不營業(yè),所以每到星期六的晚上,莫特先生就會鼓勵我把店里賣剩下的湯裝進(jìn)一個大罐子里帶回家去。那通常是一罐裝有火雞、米飯和蔬菜的營養(yǎng)豐富的好湯,其實就是一道豐盛的大餐,對于像我們這樣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家庭來說,那真不啻是一種享受啊!
下班之后,我就抱著一大罐子湯開車回家了。回到家,我把車停在了距離斯威特大街不遠(yuǎn)的6號街,然后,就抱著還熱乎的湯罐,穿過草坪向家中走去。當(dāng)我經(jīng)過客廳窗前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地抬頭往屋里看了一眼,這一看,把我嚇得差點兒就把湯罐掉在地上。只見在屋子里有一個身材高大、體形肥碩的禿頭男人坐在爸爸的椅子上,正用最骯臟、最下流的話語罵爸爸。而我爸爸呢,則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臉如青灰,我媽媽傷心地哭泣著,不停地抹著眼淚。幾個兄弟姐妹們此刻全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仿佛是無動于衷的雕像一般。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黑暗的廚房,小心翼翼地把湯罐放在灶臺上,然后,透過推拉門的縫隙,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談話。原來,那個禿頭男人是我們的債主,他要我們一次性還清325美元,否則就開走我們的雪弗萊車抵債。
我在洛杉磯已經(jīng)呆了好一段時間了,早就深深懂得一輛小汽車的重要性。于是,我偷偷地溜出屋子,使勁把車推出了很遠(yuǎn),然后才上車發(fā)動了引擎。我開著車在附近繞來繞去,腦子里在飛快地思索著:“誰會有325美元?誰又能愿意借給我這么大一筆錢呢?”
想來想去,在我所認(rèn)識的人中間我認(rèn)為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那就是莫特先生。于是,我把車開到莫特熟食店的后門。然后,我下車,輕輕地敲了幾下門。等了一會兒,門上的遮光簾才被卷起來。但是,我發(fā)現(xiàn)門內(nèi)正對著我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槍管。
見來人是我,莫特先生才放低槍口,并且打開房門,把我讓進(jìn)屋里,氣呼呼地抱怨道:“你想干什么?”
于是,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剛才發(fā)生在我們家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想請問您能借給我爸爸325美元嗎?”說完這些之后,我竟突然覺得這聽起來是多么的荒謬可笑。
聽完我的講述,莫特先生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的臉。并且他的臉色此刻竟然開始變成了紫色,而他的嘴唇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這時,我注意到他的手中仍舊緊緊地握著那支槍,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在那一刻,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微笑。“哦,我可沒打算向你開槍。”他一邊把槍放在書桌上,一邊哧哧地笑著說道。然后,讓我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竟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只見他從地板上撬起一塊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紅色地磚,然后從下面拿出一個保險箱,接著,開始旋轉(zhuǎn)箱子上的密碼號盤。
打開保險箱之后,他取出了些錢,仔細(xì)地數(shù)了兩遍之后,才把它們裝進(jìn)了一個舊信封。“這是325美元。”他遞給我,說道,“今年暑假,你要到我這里上全天班,我會從每次發(fā)給你的薪水里扣除一半。直到全部還清為止。”
“謝謝您,莫特先生。”我說。但是,因為覺得借這么多錢確實責(zé)任重大,于是,我又補(bǔ)充道:“您要不要我爸爸來和您簽署些借據(jù)什么的?”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緩緩地?fù)u了搖頭,說:“不,孩子,我信得過你!”
就這樣,我揣著那325美元,開車回到了家里。我像一個莊園主似的昂首挺胸從后門走進(jìn)了廚房。這時,爸爸慌慌張張地沖了進(jìn)來,而那個禿頭男人則緊緊地跟在后面。
“快,快開車走,把車開走!”爸爸大聲喊道。
我鎮(zhèn)定自若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走到那個討債人面前,將那個又舊又臟的信封遞給他,莊嚴(yán)地說道:“好好數(shù)一下,給我爸爸寫個收條,然后從我們家給我滾出去!”就是這句話,在回家的路上,我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
那天晚上,對我們家來說,我簡直成了英雄。但是,我知道,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我,而是莫特·魯賓先生。那就是:對我來說,正是因為有了莫特·魯賓先生,洛杉磯才成了一個美好的城市。
張為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