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的山,山不顯而名顯。黃鶴樓下是蛇山,電視塔下是龜山,隔江相視,鋼鐵結構的長江大橋飛架南北,氣勢如虹,連貫武漢三鎮;珞珈山為武漢大學校園,山復路環,林陰掩映學樓書館,櫻花楓葉述紛繁;磨山居東湖彼岸,梅桂之鄉;琴臺是伯牙彈琴給鐘子期聽的地方,傳一個“知音難覓”的千古絕唱。武漢有三十多座小山,可謂一覽眾山小。然武漢水闊,長江浩浩,漢水悠悠,東湖碧水如鏡,或淺波微瀾,晴空下鶴集舟行,柳綠蓮白。武漢第一名水東湖水面積33平方公里,東湖以外,大者尚有南湖、沙湖、墨水湖、楊春湖、月湖、戴家湖、喻家湖、北湖、小潭湖等,小湖無以計數。名山勝水,生成一座天然園林城市,她自然是不會沒有美食。
武漢美食當推早點,小巧精雅,造型別致,一律米面為體,兼容別樣,蒸煮煎炸,藝巧味多,舉凡平民達官,學人商賈,南北過客皆其食者,故食不在繁巨,小吃小喝,有味則名。在武漢,一日之美在于晨,一個古典主義的美境。
武漢的早點有熱干面、豆皮、湯包、面窩、油條、歡喜砣、糍粑、清湯、水餃、米粉、炸醬面、煎餃、煎包、小籠包、面條、春卷、燒梅、蛋酒、豆腐腦、豆漿、湯圓、炒面、炒粉等,數不勝數。間或也有外來主義的蘭州拉面、西安釀皮和美國麥當勞。武漢是一個小麥和水稻復合地帶上的城市,她的早點也是中國小麥文化圈與水稻文化圈兩個食文化圈的大融合。麥子和水稻,代表旱地與水澤,一個制造味道的中庸地帶。
武漢人稱吃早點為“過早”,不忌諱自己的街頭巷尾即食性品飲,且引以為榮之際,炫耀在武漢“過早”一個月不重樣。武漢早點的長期繁盛是源于它的開放性,拿來主義是武漢人的好性格,好東西都可以接納,有人吃就會有人做,又有精糙兩吃的寬容精神。在“過早”的名義下,武漢人展示出荊揚相會,九省通衢,江漢大都氣吞山河的食量。武漢人認為,他們在“過早”的時候,上海人就一律在家吃泡飯。武漢的“過早”習俗確實有很長的時間積淀,“過早”一詞最早見于清朝道光年間的《漢口竹枝詞》,實際的“過早”自然比形成文字早。
武漢的早點攤遍布街頭巷尾,有人群居住和聚集的地方就有早點攤,又十分便宜,很難想象武漢人沒有地方“過早”會怎么樣。由于受武漢“過早”的影響,荊楚大地各城市都流行“過早”,這是武漢文化影響力最廣泛與持久的一例。另外,武漢的早點都有它的名店與源流,蔡林記的熱干面,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湯包,這是武漢人的口上豐碑,外人來漢未曾尋芳品飲,武漢人會認為你沒有真正到過武漢。
武漢人永吃不厭的是一碗熱干面,其程度遠已超越了“過早”。對于武漢人,熱干面不是糧食,是精神寄托,或曰味覺依賴,味覺上的故鄉。武漢人遠在他鄉,每思及熱干面,就會淚流滿面。熱干面是一種兩毫米直徑的圓形機制面條,重堿,它須隔夜壓制并煮熟,瀝干攤散,吃前集攏用一個長柄笊籬盛裝放沸鍋水中燙熱,裝碗加調料拌勻,食之。熱干面的主調料是芝麻醬,芝麻醬有油調與水調,正宗的是用芝麻油將芝麻醬調稀,另有蒜蓉、辣蘿卜丁、蔥花、鹽、醋、胡椒粉和味精。拌好的熱干面呈深棕色,錯綜交織,絕無頭緒,吃時用筷子夾若干根面條攪纏成團,挑起時執筷手上抬,余手握碗,面團挑起,繽紛帶起的面條流蘇般飛揚,向空氣拂去一縷熱騰之芳。給面條吹口氣,送入口中,先是一口濃香,咬下去,熱干面于齒間,始綿后韌、圓潤而富彈性。再嚼,它又有一點黏性,調料的五花八門味道之后,便是麥香味和星星點點的辣蘿卜丁味。吞咽熱干面是一種籠統的體驗,略有澀感,齒間則是芝麻的余香裊裊。此時喝一口清湯或豆腐腦清口,再吃熱干面又是一口濃香。多數武漢人是一口氣將熱干面進行到底,吃罷,有的攤主會送一小碗湯,喝完了湯,面也好,芝麻醬也好,皆已下腹。熱干面可以從字面上理解,是熱的、干的面。
熱干面的專利權有多個版本,相傳上世紀30年代初,漢口長堤街有一叫李包的人在關帝廟一帶賣涼粉和湯面。一暑日,面未賣完,李包怕面發餿變質,就將剩下面條悉數煮熟撈起,攤案板上,不料碰翻了麻油壺,油潑在面條上,李包索性將面條與麻油相拌扇涼。第二天早上,李包將拌了麻油的熟面條裝長柄笊籬以沸水燙熱,濾水裝碗,加上蔥花等作料,香氣逼人,來此食客皆販夫走卒,吃得津津有味。就問李包賣的是什么面,李包脫口而出“熱干面”。另一版本是蔡林記創始人蔡氏首創,因蔡氏面部欠平而忌諱芝麻的“麻”字,故取名熱干面,舍棄麻醬面命名。是時蔡家門前有兩棵苦楝樹,雙木為林,遂取名蔡林記。
豆皮是水稻文化的產物,若以老字號老通城的標準制造,要求豆皮之豆是脫殼綠豆,豆皮之皮是精制米漿,豆皮之餡是湘產糯米,豆皮之三鮮是鮮肉、鮮菇和鮮筍,豆皮之形是方而薄,豆皮之色是金黃油亮,豆皮之味是米香及配料的復合香型,十足名店氣度。吃豆皮,口感是皮脆餡綿,有張力,感覺像揚州炒飯外面包了一層焦脆的粉皮,有了一層形式主義的包裝,豆皮就將一客炒飯提升為美輪美奐的小吃,簡單易食,色香味型俱全,焦脆綿軟,食時可以獲得品味歷程中的齒感、嚼感和咽感的三感滿足。
武漢的米粉亦十分流行,有寬粉和細粉之分,寬粉若帶細粉若絲,可分湯下和干炒。湯是骨頭湯,素粉只佐一點蔥花,一般肉食族都吃牛肉粉。牛肉是擱大料燉爛了的牛肉片,其味厚重,與精滑柔綿的米粉合之,稻香味與牛肉味交融相匯,是比熱干面清淡然亦有味道的食物,這是喜歡“吃飯”的人的早點。武漢人,吃飯與吃面是決然分開的,飯是米飯,面是麥面或蕎面,不可以混為一談。炒粉則選寬粉,是佐菜心、蔥、青椒和蒜干炒,炒粉有些焦香,重油,是粉和菜的結合味道,經飽耐餓。
吃湯包的歷程是一個挨燙的歷程,湯包因內部的湯汁不易散熱,食者見外部已涼食之,結果慘遭湯燙,它像一道哲學命題,無視外表與本質的差異性就會受到懲罰。湯包還有禪機,常人參不透湯是如何包入包子內中的。參照四季美的制造程序,做湯包有四步驟:第一步熬豬皮湯,做成豬皮凍;第二步做肉餡;第三步包制;第四步是“一口氣”火候籠蒸。天下大白,原來湯包之湯是豬皮湯,做成皮凍再包入湯包內中,這就不會浸散與湯同包的肉餡或蟹黃餡了。湯包為下江舶來之物,武漢統稱江浙人為下江人,是為長江下游的人。
武漢的蛋酒是一種“過早”飲料,喝蛋酒多在吃油條或面窩之際。油條是一種地域寬廣的食品,面窩不然,是武漢的獨食。面窩也是米粉漿所制(加豆漿、蔥花等),用一種圓形凸底的鐵勺裝了粉漿擱油鍋炸,成熟后中間有自然成形之孔,有若天文之日中食。面窩周邊厚而內里薄,初見以為是原料不足所致,吃時是周邊綿軟,內中焦脆,兩味交融,嚼一口,喝一口蛋酒。面窩當屬那種先吃飽后吃好的食物,記得少時,極喜歡先吃去面窩周邊厚實部分,再細細地吃孔圈那層薄焦薄脆的脆層,是焦香脆香的,咔哧咔哧的,能發出聲響。蛋酒是米酒煮沸,劃好一只雞蛋煮成蛋花,是蛋和米酒的混合體。
武漢的早點總結起來是麥稻兩大類,制作方式多樣性導致食之味感相遠。每一種點心,幾乎都有相應的飲料,如吃油條喝豆漿,吃面窩喝蛋酒,吃熱干面喝豆腐腦,吃豆皮喝清湯。清湯在北方叫餛飩,廣州叫云吞。武漢的早點起源于漢口長堤街,此地相當于北京天橋,今時移芳漢口中山大道頂端的橋口區寶豐路上,是一規模盛大的美食城,旅者在老字號名店一品正宗雅致,則也是可至美食城一品群芳。因了“過早”,可命名武漢為一座“美晨之城”。“過早”之后,武漢還有一罐陶泉般的沸湯,這罐湯是中午排骨煨藕,晚上藕煨排骨。
武漢是一座功能分明的城市,所謂三鎮,武昌文教區,漢陽工業區,漢口商業區;長江、漢江交匯,東臨大別山,西望江漢平原,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夏天熱蒸,冬天寒潮,年均氣溫16.7℃,三大火爐城市之一。其獨特的飲食文化與地理氣候、物產和城市人口結構相關,武漢為水陸南北交匯要道,九省通衢,人是南人北人,口說“漢語”,故其食品不論南人北客,都是可以滿足各自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