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吉他和魚

A推到B，充分條件。B推到A，必要條件。A推不到B，不充分條件。B推不到A，不必要條件。

一

連日的臺風天氣，迫使我不得不安穩地呆在家里。時斷時續的雨水，使長方形花壇側沿已經有一條明晰的小水渠了，泛著白色氣泡。雨聲四起，四周寂靜，仿佛讓人置身一間鐘表店。陽臺上的文竹來不及搬走，被風吹斷枝椏，落在一樓花壇邊的水泥地上，一截一截的，和粘在水中的落葉一起，順水勢，像排隊般安靜地躺在地上。這幾日的云也很罕見的厚，像棉絮一樣滾滾而來。衣架亂七八糟，掛在兩棵樹中間的橫幅布制廣告也耷拉下來，像狗的兩只耳朵。云有時走開，太陽光就從縫隙里透射下來，白晃晃地刺眼。真糟糕，這壞天氣!我不禁罵道。看來我是不能去逛書店，就連傍晚的籃球也打不成了。我只能在家聽聽唱片，然后胡思亂想。我突然想到了馬力。馬力是我的一個朋友，好多年前我們一起在油煙味濃重的排擋吃夜宵，站在草叢里撒尿。我們很少說話，是一對沉默安靜的親密朋友。我們像同性戀一樣，大多數時間用眼睛望望對方，就知道各自在想什么。我喜歡這樣收斂沉靜的朋友。好像好多年前，也是一個下雨天，一個刮臺風的日子，我打電話給他，叫他過來玩玩。他說，好的。他說得輕飄飄的。

二

我呆在家好些日子了，寫過一些小說，把稿子寄到很多期刊上，但一直沒有什么作品發表。我一直為寫作素材而犯愁，總感覺心里空蕩蕩的。我這次叫馬力來玩，是想找一些有趣的話題。解心中寂寥，看看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用處。天下再沒有比心里空虛再煩惱的事，所以，馬力的到來意味著一種枯燥生活的結束。馬力是一個很有生活內涵的人，他懂的東西比我多，有一些見解也獨到。記得上中學時，有一次，我們學柴可夫斯基寫的長詩《列寧》，老師說，有誰知道詩人為什么要描寫列寧的額頭。我們都說那額頭是一種荒蕪的景致，沒什么意義。只有馬力站起來發言說，那地方代表的是列寧的思想。當時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他的這個見解讓我們驚訝不已。多么精妙的解說。這樣的想法在我看來只有馬力才擁有，也只配他有。當然，這次馬力來我家，我是想讓馬力講一個愛情方面的事，因為最近我老娘替我去算命說，我小子要交桃花運了。沒經歷愛情的人，總是對于愛情充滿憧憬，希望能夠夢想成真，與自己心儀的人攜手到老。

馬力來了，他的頭上掛滿水珠，像一張清晨的荷葉。我們的談話在我的臥室展開。馬力坐在我的對面，那架勢猶如一場談判。馬力把身子陷在沙發里，等待我發問，他知道我的脾氣。

“談點什么?”

“愛情吧，這是人類永恒的主題。”

“那好?！?/p>

他好像早有預備似的。

三

主人公男的叫木吉他，女的叫魚。他們在S城上大學。木吉他，魚，這是兩個很秀氣的名字，這預示著一場美好的愛情開始了。一場愛情就是一部精彩的電影，在電影里我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木吉他是一名校園吉他手，校園民謠彈得很棒，有很多女孩子寫信給他，以表愛慕之心，甚至有女生表示，只要他愿意做她的男朋友，無論他做什么，她都不要他負任何責任。木吉他是一個文靜內斂的人，他只想搞他的音樂，沒想過感情上的事，他覺得，這樣的事等到自己搞出點名堂之后再考慮也不遲。木吉他是真正地愛著他的吉他，每天都要到湖邊的偏僻一角去彈琴。他喜歡這樣的安靜，月上柳梢頭，平靜的湖面，湖邊的假山，一條通向湖中心的小路。月光如水，這是一種享受。

魚是一位漂亮的女生，她盼美麗幾乎無可挑剔。她的微笑溫柔沉靜，纖巧的脖項，飄飄長發，愛穿連衣裙，樸實的美麗散發出一種清純的氣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女生當然也有很多男孩子追求，而她的因為敏感而常常奪眶而出的眼淚就像晶瑩的珍珠，令許多男生有投柏拭珠的沖動與柔情。

馬力突然不說話了，他在空中艱難地比劃著手腳說：“我覺得她像，像，像一個，像什么呢?”他說不出話來，就推我的手，“你寫詩的，應該描述得出來?！蔽艺f，我不知道。馬力眼前突然一亮，馬力說：“就像那個維納斯，對了，就是維納斯?！?/p>

“接著呢?”

“接著，接著……”

四

木吉他每天在湖邊彈吉他的秘密，被魚知道了。魚其實在幾次校園民謠演奏會上見過木吉他。和其他的女生一樣，她也喜歡木吉他，不過，她一直藏在心里。每個夜晚，魚都在楊柳樹后面躲著，透過柳條，看著木吉他的背影，在輕盈的節奏聲中，輕輕搖晃。月亮掛在矮樹上，湖面上閃爍著木吉他挺拔的影子，那是另一個木吉他。音樂在回歸自然之中，和著草叢里的蟲鳴，那是天籟。這種神秘的關系沒有維持多久。有一次，魚看他的表情看得入迷，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此后的一切就很容易想像了。

馬力吸完第一支煙，在水晶煙缸里把煙蒂攆滅。

我從父親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扔給他。煙掉在他的褲腿上，火柴“茲”地一響。馬力用手遮住火光，煙霧一陣陣重新騰起。

木吉他也愛上了魚。木吉他說，他要把最好聽的歌唱給魚聽。魚說，她要跟木吉他一起飛翔，一起飛翔到老。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們在柳樹下彈吉他，唱歌。魚把雙手環在木吉他的脖子上，把各自的初吻獻給了對方。

五

“但是……”

“美好的東西肯定又要破碎了?！蔽液孟衩靼灼渲械囊磺?，這基于我對青春小說的理解。

木吉他和魚卻在某個夜晚斷送了過去的一切。一個黃昏，他們在校外不遠處的大峽谷幽會。大峽谷是一條通向防空洞的小路，兩邊種著柳樹，很少有人出入，是個幽靜的地方。木吉他洗完澡，去大峽谷找魚。他坐在柳樹下，等待著魚，但他等到的不是魚，而是魚的尖叫。木吉他聞聲而去。八九個人影正拖著魚，把她拉到草叢里。有兩個人蒙住她的嘴巴，讓她的叫喊變得沉悶。木吉他徑直向前跑，他想呼喊，但那聲音到嘴邊卻噎住了，他沒有呼喊，甚至停住了向前奔跑的腳步，他靠在一棵樹上，然后，往回跑，又站住，終于，他逃走了。

六

“后來呢?”

“后來。后來，他們離開S城，各自生活。”一個浪漫的大學愛情像泡沫一樣終結了。

馬力點了支煙，“唿”地吹出煙圈。他吸的是“三五”。我從不抽煙的，我捂著嘴咳嗽起來。青紫的煙霧把他的臉弄得模糊不清，臥室里霧氣騰騰。

馬力說：“你恨不恨他?”

“恨!那個男的為什么不去救她?最起碼他也得報警!”

大約是馬力先前的敘述過于平靜，在后來的描述中，我覺得馬力自己首先被這個破碎但很虛幻的故事打動了，他沉醉在自己渲染的氛圍中難以自拔。我不得不承認馬力的語言才能，那個男生在大峽谷離去的場面敘述得那么簡單，卻那么真切，隱密地表露出一種心態。馬力的講述讓人如臨其境，好像他就在現場看到了整個過程一樣。

“難道你就是那個人不成?”我微笑著調侃他。我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因為這樣的故事完全是現在流行的版本。我覺得馬力不應該這樣俗氣，給我講這些毫無意義，虛幻得可以的東西。

馬力把吐到嘴邊的煙霧，又吸進嘴里，然后像水一樣從鼻子里緩緩流出，再然后，馬力說：“那個人就是我?！?/p>

七

那天，我們的談話不了了之，我只記得馬力走進我的臥室，取下我掛在墻上的木吉他。那把琴我擱在那里已經很多年了，不少灰塵在上面定居。馬力用手拭擦琴面。那是我上大學時買的，不彈，看看也好。我抱著這樣虛榮的心態把它買了回來。直到今天，吉他到了馬力的手中。才真正顯示出它卓越的天資。馬力的手輕輕撥動琴弦，隨即一串清脆的弦音響起?？磥砬僖粢巡粶蚀_，馬力在轉動琴弦?！班浴钡囊宦?，琴弦應聲而斷，細小的鋼絲如劍般彈到馬力手上，隨即，馬力手上劃出一條血痕，鮮艷的血像泉水滲透出來。

“你喜歡的話，就帶走吧?！?/p>

“不，我不配彈吉他?！瘪R力用手撫了撫琴枕。

馬力走了，他走的時候狂風大作，把樹搖得簌簌作響，一樓的長方形花壇的側沿，又劈出一條小溪，雨水滴到水面上，濺起一個個水泡。

臨走時，馬力說：“我得了癌癥，還有三個月生命。我要去找她贖罪?！?/p>

馬力開口向我借一雙李寧牌球鞋。馬力走了，肩上背著那雙白色球鞋，縮著脖子，嘴里叼著煙。紫色煙霧被風吹到身后，一陣一陣的，像裊裊炊煙。馬力如同一片樹葉掉進河里。

回憶起那個遙遠的風雨之日，我發現馬力的這個故事，對我的寫作并沒有帶來多大的用處。

八

今年過年的時候，我意外地收到一位朋友寄來的賀年卡。賀卡很簡單。不是很漂亮的兩邊畫著大紅燈籠的那種。我發現賀卡是用來為某個摩托車維修部做廣告的。紙片中間畫著一輛摩托車，左上角已經明顯地發黃，有霉斑，散發著一股機油味。反面正中間寫著：尋找，生活。旁邊撩草地寫著一個名字：江南布衣。地址欄上，只有一個郵局的紅色蓋章。沒寫地址。

我有那么多的朋友，其中不少是詩人，這些人就像唐傳奇中的鬼魅一樣，來去無蹤。

根據我的經驗，這位朋友現在的狀態應該還是在漂泊之中。生活，這句倒有點難理解，像是在勸慰我，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我還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可能是馬力的來信。不過他沒有寫地址，我就無法和他聯系上，問個究竟，不然的話，我還會叫他來講幾個故事，或許會對我現在的寫作，對大家都有用處呢。生活本來就沉悶如夜，這些故事緋聞就像鹽，像糖，像醋，讓生活多姿多彩。

九

前不久，我的QQ聊天室里，出現了“天使的寂寞”這個名字。在網上聊天，我常很粗心地忘記對方是誰，就只能亂猜，有時鬧出笑話，把男的當成女的，又把女的當成男的。我看見“天使的寂寞”發了一條消息給我：嫁了，我怎么辦?我說：誰嫁了?你是哪位?對方卻掛線了，這個沒頭沒腦的家伙。不過，你非要問這個人是誰，我倒可以猜測一下。如果說是前面提到的馬力的話，那么可以這樣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魚已經被他找到，他想跟她生活，以此來挽回當年他怯懦的離棄，來安撫魚的心靈。然而，魚卻已經穿上了別人的嫁衣——故事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

我的女友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她突然叫起來，哎呦，是誰嫁了?我說，鬼才知道呢!女友怔怔地站在那里，把手指伸進嘴里。咬著指甲，看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