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中或者之間（組詩）

遼北的三個村莊

張莊、王莊和李莊

是遼北的三個村莊

在別人眼里看來

一直像三個分不出大小的

張姓、王姓和李姓

分別占據著三個村莊

可數年來的男婚女嫁

細論起來

他們都是親戚

一條河把張莊和王莊分開

還不如說

是這條河把它們連在一起

王莊和李莊被一座山隔著

更像是被一根扁擔擔著

這座山有兩個名字

王莊的人叫它南山

李莊的人叫它北山

張莊、王莊和李莊

姓張、姓王或者姓李

而我一個姓趙的

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外姓

但他們對我一直很友好

它很想披上一張羊皮

慢慢地靠近

并混在它們中間

和大家親密地擠著

愉快地吃著草

木匠的疼痛

這把斧子

跟了他很多年

像一個形影不離的兄弟

斧柄換了多少個

斧頭卻一直用著

多少年了

和它有了感情

用著也順手

用鈍了

就磨一磨

它會比以前更鋒利

這把斧子

剛被磨過

現在被高高舉過頭頂

可落下去之后

血就在另一只手上

流出來

這把斧子

跟了他很多年

此時

像一個忽然翻臉的兄弟

窗口

像一張壁畫

一張有山有水的壁畫

一直掛在

對面的墻上

這張畫里

除了有山有水

還有一些樹枝被風吹著

還有幾只小鳥

偶爾鳴叫

我真的被那風吹著

并且聽到

那幾只小鳥的鳴叫

以及

有人在走動

一首詩的寫作始末

十二年來我—直喜歡白芷

沒事的時候就在紙上一遍遍寫它

它像一個金子般沉默的朋友

也像我憂傷時惟一的親人

我甚至至今說不清白芷確切的含義

它只是十二年前信手涂鴉所得

那時候我很痛苦

那個上午我隨時都能流下眼淚

十二年來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像要做一件很大的事——

就是要把自己寫進詩歌里

這曠日持久的欲望弄得我心神不定

現在我總算如愿以償

晚晴

黃昏的雨中

曲折的小徑伸向遠方

清瘦的呼吸

把一種酸澀的記憶

悄悄地喚起

牧人的鞭子一抖

甩出幾聲清脆

把起著哄的羊群

歸攏在黃昏的雨中

天說晴就晴了

各家屋頂都升起

一縷縷直直的炊煙

可以想象那炊煙的下面

蹲著很多母親

還可以想象

她們被灶間濕柴

熏傷的一雙雙眼睛

雨后的黃昏

是無雨的黃昏

果實和雪白的羊群

都在黃昏里

地鐵

地鐵是我最向往的事物之一

一想到坐著地鐵來回往返

就格外興奮

就好像觸摸到一個城市的根須

或者深入到它的心臟

繁華的街道奔跑著各種車輛

但是它們都無法跟地鐵相比

地鐵讓人更珍惜天空和陽光

讓人靜下心來仔細品味頭頂上的城T

并且想念城市里的人們

地鐵還讓一些人經歷很多事情

盡管有的事情要埋在心里一輩子

對于地鐵我只能說這些了

因為我還沒有坐過地鐵一次也沒有

現在我只能在一個普通的村莊

在一個遠離城市和地鐵的晚上

繼續對地鐵保持著我的向往

1992年夏天的一只蚊子

1992年夏天一只蚊子跟蹤著我

從傍晚至深夜

它敵機一樣圍繞、盤旋著

在耳畔嗡嗡作響

有時也落到對面的墻壁上

它目的明確

黑暗中偷襲盡量一次得手

這讓我防不勝防

突然肩頭細小一痛

我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

它卻心滿意足地飛走了

我的血與別人的血從此混在一處

在它的體內充滿著團結的力量

1992年夏天的一只蚊子

它的鳴叫聲從不驚醒熟睡的人們

它飛行的速度也讓人難以察覺

1992年夏天的一只蚊子，

因該晚停電而得以逃脫

關于《狼來啦》故事的結尾

一個小孩

一只或幾只在山坡上吃草的羊

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一群正在鋤草的大人

一只或幾只狼

是故事的另外一部分

其實故事本身很有意義

讓小孩別唬弄大人

狼就吃說謊的小孩

其實小孩只是太頑皮

甚至頑皮得有些可愛

這就足以要了他的小命

其實編故事的人心太狠

讓大人再跑幾趟也應該

羊和孩子他們都十分愛惜

我從來沒想給孩子們講這個故事

如果講就講故事原來的結尾

狼叼走了羊留下了孩子

之后那個孩子還會去放羊

還在那個山坡上

放剩下的幾只羊

空城計

風中的旗流淌著

寂寞的褶皺

古兵的鎧甲發出金屬聲音

女墻凸凹成黃昏的風景

殘月入窗以后

護城河畔

布下凌亂的腳印

這些空空的鞋子

如無數只小船已然擱淺

由此岸至彼岸

隔著一道新鮮的傷口

翌日的陽光

落在城樓的那把羽扇上

而放下羽扇的手

輕撫古琴

從容自樂

這曲調綿綿不絕

讓后人一代代聆聽

并且從中體會出

它的鎮定和殺機

古城是一座老房子

別人不敢進去時

它是空的

嘉禾

飽滿的種子

選中了肥沃的田壟

風中雨中

你不計后果地生長著

最快結出果實

就最先遇到鐮刀

被收割的時候

你一言不發

而留下的傷口

比鐮刀還要鋒利

日當午流下的汗水

需要成倍的回報

之后你就成為更多的糧食

供人榮耀和充饑

還可以成為更多的種子

而在又一個夏天

你的子孫后代

就又立滿了良田

夢和夢見

自從樹葉離開樹枝以后

整個秋天憔悴成一首好詩

我夢見一個身穿短衣的女詩人

赤裸著漂亮的腳丫

邁著優美的步子

后來她疲憊不堪

后來她走進了一本書

她坐在精裝詩集里格外寂寞

經常無緣無故地攥響手指

或者站在黃昏的河岸

欣賞飛石穿過秋水之后

水面綻出美麗的傷痕

或者手持七八片落葉

藏起憂郁的大眼睛

我夢見這些發黃的樹葉

在蒼白的指間紛紛飄零

在深秋款款的涼風中

顫栗成一群無家可歸的文字

到處流浪到處尋找

企圖回到

曾經生長過它們的文章里

抽刀斷水

抽出刀來

腰間的鞘就空了

剛舉過杯子

杯里的酒

也空了

下了橋

你就看見了

橋下的流水

揮刀斷水

一次又一次

水依然流著

像正在流逝的時光

只是你看不到

它的傷

虛構一場約會

2020年的冬天

我們在老地方見面

雪地上的腳印

像一張白紙

剛剛被我們寫上字

一寸厚的薄雪已經足夠

免得那些往事卷土重來

你從衣兜里掏出一只手

和我握一下

很快就松開

那被風找到的衣襟

抖落了幾點雪花

我們沒有了鋒芒

多年前的寶劍

已經裝在歲月的鞘里

而多年前的傷口

現在才滲出血來

我們已經有了那么多憂傷

我們還憂傷什么

這些年

沒有什么忠于我們的

只有自己的影子

從不離開

它奴仆一樣跟著我們到處走

這些年

除了我們的名字

什么都變了

冬天的早晨

有點生鐵的味道

我們細品出它的新鮮

忽然都不說話了

像叫了一個痛快的蟬

只剩下空空的殼

我們把自己丟在往昔里

去尋找往昔

那個被燈火打開的夜晚

一個窮孩子的目光

奢侈地看到一雙為他流淚的眼睛

那些淚水讓一雙眼睛

更像眼睛

在一個小屋里

我們犯下大錯

那時候我們還年輕

誰也保不住讓自己出點小亂子

今天我們只是說說而已

不清算

也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