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文懷沙

2007年端陽節的第二天，我在北京拜見了98歲的活神仙、國學泰斗文懷沙。

沒有見文老之前，我就受《收藏界》雜志社高社長之托為他寫過三篇文章。第一篇《天地盡頭一仙翁》，這是一篇介紹文老的文章，和照片一起登在《收藏界》封二上。因為寫這篇文章我開始認識這位文學大師，楚辭專家，風流才子。網上搜索一下，鋪天蓋地的文懷沙，但是大都千篇一律。

一生能夠詩文字畫樣樣精通的已經少見，能活到這個歲數的更是希奇，在這個歲數依舊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就簡直是奇跡了。凡有幸見他一面的人都無不驚嘆：人間真有神仙在？

第二篇文章，是因為一張97歲的文老和88歲的紅學大師周汝昌的合影照片，非常傳神，我一看就叫絕。于是寫了《絕代雙子星》一文，發表在《收藏界》2007年第一期的封二上。

第三篇《一字改乾坤》。這次是因為《收藏界》雜志創辦五周年了，文老專門為雜志題了八個字：“君子臨財，取之有道”。高社長給我講了其中的故事。

本來請他寫“君子謀財，取之有道”的，可老先生不愛這幾個字，放在一邊就是不寫，說君子謀財離“害命”就不遠了。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君子是絕不能謀財的。謀財，必害人，再取之有道也是要不得的，謀財本身就是不道，就不是道。

高社長卻不這樣想，你老神仙的境界有幾人能達到？你是高人，自然不屑謀財；你是貴人，自然不必謀財；你是超人，自然不必謀財。我們卻是對俗人百姓說話，我們言說的目的是建立在針對假冒偽劣投機詐騙現象上的，當然要提倡“君子謀財，取之有道”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已經是很高的標準了。我們是在弘揚古訓的基礎上倡導一種健康的致富理念。但是任你舌頭說爛，先生就是不寫。

我卻對老人多了一份敬仰，老人一身傲骨，豈是你一般人能動搖的？

數月之后的一天，文老突然打電話給高社長讓去取字。還是八個字，卻變成了“君子臨財，取之有道”。我拍案，提筆寫下文章標題：“一字改乾坤”。將“謀”改為“臨”，性質大變，先生堅持了他的初衷，君子是不能“謀財”的，但是君子卻常常“臨財”，當財物“臨”到你的面前，同樣存在如何“取”的問題，同樣存在“道”的問題。神哉，妙哉！

我以這樣一句話結尾：“說不定千年之后，這‘君子臨財，取之有道’也就成了千年古訓。后人當謝文老先生。”

第一篇文章寫于2004年的7月，離我這次和文老見面整整三年了，可以說我們神交了三年，卻一直無緣見面。

2007年6月20日，由《收藏界》雜志社主辦的“中國民間國寶頒獎典禮”為我們的見面提供了契機。本來6月20日會議一結束我就要立即返回西安的，因為我來參加活動算是“干私活”，不敢多呆，返程票都買了，可高社長非要留我一天，說一定要見見老神仙，我只好把票退了，約好21日和文老見面。

我問高社長，采訪有主題嗎？社長說沒有，也不可能有，這位百歲老人每天都是賓客滿棚，從早到晚與天南海北趕來拜見他的人高談闊論。“你就見機行事吧！”也只好如此了，我說能見一面老神仙我已經滿足了，不敢奢望什么。

文老住在一個賓館里，客廳不大，堆滿了書畫。還好客人不多。高社長把我介紹給文老，聽說是詩人他馬上眼睛一亮，文老愛詩，更愛女詩人，李清照是他一生最愛，在頒獎會上還講起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愛情故事。又聽說我未見他的面就寫了有關他的三篇文章，于是非常高興，拿過我的小本子就題字：“相逢便金石，何必試風霜。”這正是他的風格，只要喜歡，提筆就寫。

接下來我們談詩論畫，老人興致越來越高，把先來的客人涼在一旁。說到高興處，順手拿過一本畫冊，在登有他的大照片的封面上再次為我題字。這回老先生顯然是要用心了，略微閉眼片刻，寫下幾排字：

“雁子詩人粲存：

老燕子，燕子雖小，而今老矣。

大雁子，雁子雖大，而今尚少。”

寫到“老燕子”的時候，文老指著自己說“就是我”。我突然有點心酸，如此思維敏捷風情萬種的大才子，怎么就老了呢？而我這只大雁子也談不上“少”了。人生如夢，轉眼百年，老人家雖然已經走到百年盡頭，卻依然充滿樂觀，充滿追求，充滿激情，充滿愛心。

突然想起他的名句：“生平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此時已勞累一天的文老站起來走向墨臺說：“雁子初次見面，我要送你一個見面禮，我的看家寶貝。”我知道先生要動墨了，這是我渴望卻不敢奢望的。我知道高社長在北京求了一幅墨寶等了兩年，我知道有省長當面向他求字先生就是不寫，我知道先生的字已經拍賣到一字一萬元。

只見先生此時不再說話，攤開宣紙，聚精會神運氣，鄭重地寫下三個大字：“正清和”。那氣勢，那風度，那精神頭，哪里像是98歲的人。我正在琢磨這幾個字的意思，先生又開始在旁邊寫出幾行小字：“孔子尚正氣，老子尚清氣，釋迦尚和氣，東方大道意在貫通并弘揚斯三氣也。丁亥端陽過了。墨寄文懷沙。”共41個字。文老很認真地蓋上他最愛的兩枚印章，我知道我這件寶貝的價值了。

“正清和”是文老2000年推出的三字真言，被譽為最短的經典之作，是對博大精深的東方文化的融會提煉。似乎也是對他自己人生觀的總結。在回答“你一生中做得最滿意的事情”時，文老答：編了最大的書《四部文明》二百卷一億三千萬字；寫了最短的文《三字經——正清和》，全文加注釋三十三個字。

讓我感動的是，老人家故意不寫我的名字，說寫了名字就賣不上好價錢了，說萬一需要，你可以拿去度難關。我說砸汽車賣房子我也不會賣你這幅字啊！

頭一天是端陽節，所以文老寫上“端陽過了”。文老對端陽節情有獨鐘，因為這個節日和屈原有關，他一生研究屈原學習屈原，有人認為他的長相也酷似屈原。我打趣地說，如果要拍屈原的電影，文老去扮演屈原都不用化妝啊。

文老人品與才學齊名，一生剛正不阿，視權貴如糞土，從不媚俗奉承。抗戰時為反對獨裁寫文章被捕，出獄后更加激進，文革中再次因言獲罪，在獄中寫道：“有肝有膽公何畏，無詩無酒我也狂”。江青派人來勸降，說只要認錯就可以出獄，先生當即賦詩一首：“沙翁敬謝李龜年，無尾乞搖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隨雞犬上青天”（暗藏“龜主江青”四字）。乾坤絕唱，天地英雄。如此鋼鐵硬漢，中國能有幾人？

文老攤開筆墨便收不住了，在場的人紛紛上前請求。借這個時間，我則拍了一些他房間的珍貴照片。和國家領導人的合影就不說了，許多領導都是他的好朋友，朱基總理親自請他去家里吃飯。有趣的是文老居然還和老布什有一張合影，據說他和老布什一家還是世交。文老的故事太多了，我就奇怪他為什么還沒有寫自傳，一定會非常暢銷的。

不知不覺到了吃晚飯時間，不好意思再打擾老人家了，我留下名片和我剛剛出版的一張音樂專輯準備告辭，文老說“慢”，拿出一個小本子，說只有寫在這上面的才算是真留下了。哈哈，老人家還有個密電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