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記得年少時許多個夏日的傍晚,父親都會在忙完一天的活計后,爬到平房上去,旁若無人地吹起他心愛的口琴。都是很老的曲子,他卻吹得極其認真,就像周圍正有許多忠實的聽眾,在側耳聆聽。那是他一個人的演奏會,我與弟弟們,在院子里笑鬧著,時不時就學鬼,將彼此嚇得尖叫聲聲;而父親憂傷的曲子,就在這一陣陣襲來的聲浪里,脆弱得像海藻一樣,倏地被淹沒了。直到我們玩累了,在涼席上鼾聲漸起,那曲子,才重新像一彎淺淺的小溪,隨著清涼的小風,緩緩漫溢過來,直至將我們的夢,浸濕了。
那是我見過的最真實溫柔的父親。日間他的暴躁和冷淡,在那一刻,如陽光下的冰雪,音符一起便即刻消融。母親的嘮叨,孩子的任性,勞作的艱辛,生活的瑣碎,世事的繁雜,全在那動人的曲聲里,暫時地隱退。他只是一個活得散淡自由的詩人,或是歌者,俗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但那時的我,并不了解父親,只是覺得他有些不討人喜歡的孤僻,爬到平房上吹口琴的目的,也不過是像母親說的那樣,逃避飯后的家務。所以常常奉母親的命令,將他的琴聲打斷,或者干脆爬上平房去,將他那片靜謐的小天地吵個天翻地覆。他偶爾會呵斥我幾句,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將琴聲戛然止住,而后嘆口氣,起身下房。
那把口琴,到現在,早已不知被弟弟扔到了何處。但我記得那曾是父親的寶貝,我們兄妹幾個,誰碰了,他都會大發一頓脾氣,甚至我偶爾嘗試著吹幾下,他都像有潔癖似的,用毛巾擦了又擦。那是他與母親一次吵架,出走到姑姑所在的武漢,帶回來的禮物。一起帶回的,還有一本厚厚的歌詞本。記得封面上是一個妖冶的女郎,但里面的歌,卻都是那個年代的經典。父親讀書的時候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這樣的藝術細胞,等我們相繼出世后,便只剩了一個殘留的尾巴。而且就是這樣一點,也因為我們漸漸地長大,學費日漸地高漲,到最后,淡到只剩了這把口琴。
我16歲那年,父親吹奏樂器的愛好,徹底結束。那時我晚上需要安心學習,而且有輕微的神經衰弱,任何的聲響,到了我這里,都變成了讓人頭疼的噪音。母親說過一次之后,父親便忍痛割愛,不再吹奏。電視,當然更影響我的學習,他就是在那時,開始與村子里其他農民們一樣,坐在村口,聽人神侃。他永遠都只是個聽眾,一個漫不經心的聽眾,看不出有多少的喜樂,只是隨了別人,笑,或是蹙眉。那個在靜寂的暗夜里,本應卸去日間偽裝的男人,卻是用外人的言談,給自己罩上了更厚的外衣。
那時我曾經偷偷看過父親忘了上鎖的抽屜,里面竟有一本厚厚的日記,記錄了許多瑣碎的事情。最后一個日期,大約是我10歲那年的春天,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讓父親的日記,寂然結束。是母親的爭吵?因為我記得最后一篇,是寫母親與奶奶的糾紛的,父親的立場,當然是站在奶奶一邊的。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孝子,所以為了平息婆媳之間的戰爭,他寧肯將這夜間心靈的撫慰,就此打住。
再后來,父親也曾努力培養過別的一些喜好,譬如編漂亮的草籃,看我和弟弟買來的小說,或是聽收音機里的評書聯播,但這樣的愛好,始終都無法逃離世俗生活的沖擊。日益加大的經濟壓力,讓他最終丟掉了一切,只留下那個日復一日勞作掙錢的軀殼。而這樣一個奔波勞碌的男人,便構成了我對他大半生所有的記憶。那些與靈魂相關的瞬間,則不過是他歷經的歲月里,一些極輕易便被人忽略掉的囈語罷了。
如今的父親,想看電視,卻很少能夠找到他喜歡的節目;想要讀書,卻不過是幾行,便眼睛酸痛;想要吹奏樂曲,牙齒都已經落光;想要出去遛鳥,卻常常剛走出家門,就在車水馬龍里,迷失了方向。他就這樣在時光里,老成一個真正孤僻無助的男人,老到連與自己的孩子交流的能力都不再有。
而我們的父親,亦是這樣,在疼痛的掙扎里,將所有的夢幻與喜好,依依不舍又義無反顧地,交付于俗世的歲月。
摘自《中國青年報》2007年9月2日
編輯/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