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村”今昔

天津市政協主席宋平順的自殺再一次勾起了人們對大邱莊的回憶.當消息傳到村里時，甚至有村民到禹作敏的老宅前放起了鞭炮。10多年過去了，村民對禹作敏的懷念并沒有消逝，以至禹作敏生前的死對頭自殺時，他們以這種方式來慰藉曾經的村支書。

500多公里外，毛澤東時代的樣板村山西大寨，也因為村支書的兒子修起的一座大廟而進入人們的視野。

從毛澤東時代的“人民公社”，到改革開放前期的“聯產承包”，再到今天的“新農村建設”，兩個村莊里保存著中國鄉村世界清晰而典型的歷史圖譜。

“共產仙鄉”

從太原到大寨，坐汽車要3個多小時，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深山中的小村落曾在新中國的鄉村史上占據過至高無上的地位。

大寨是一個土石山區的村莊，耕地極少。但1949年之后，集體化了的大寨顯示出無比強大的力量。不足300人的小村在1969到1977年間，生生搬倒了39座小土山，新造出了小平原500多畝，不僅養活了自己，還年年向國家交糧食。

這樣的苦干正是那個時代的國家政權最需要的，領頭人陳永貴借此當上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大寨被樹為毛澤東思想的樣板村，國家派軍隊去給大寨修盤山水渠。

隨便走進一個村民家里，都掛滿了他們或父輩與周恩來、鄧小平、朱基等國家領導人的合影。在大寨的歷史上，一共有40多位副總理以上的領導人和40多位解放軍高級將領到訪，還有包括16位國家元首在內的134個國家和地區兩萬多名外賓先后到過這里。

這一切隨著“文革”的結束、鄧小平時代的到來戛然而止。大寨成為“左傾”路線的代名詞，陳永貴失去在中央的一切職務，最后客死北京。郭鳳蓮也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

村里人都想不通，辛辛苦苦十多年，好不容易把小塊土地連成了大塊，現在怎么又分成小塊？“聯產承包”跟幾十年前的“人民公社”一樣，對大寨人來說都不是自發的選擇。

在大寨的展覽館里，整個1980年代，沒有一個國家領導人來過大寨，那10多年，大寨像大多數中國農村一樣，被遺忘到了角落里。只有村頭那幅大標語“劈山育土捉龍王，共產仙鄉唱凱旋”能讓老人們懷想過去的日子。

大邱莊時代

1991年底，郭鳳蓮被重新任命為村支書。她回到大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邱莊取經。那幾年，國家大力推行鄉鎮企業，而位于大寨700多公里外的天津大邱莊則是發展工業的典范。

大邱莊所有的一切都來源于鋼材。大邱莊辦起的第一個工廠是帶鋼廠，低價買來廢鋼材，加工成鋼管后高價賣出。沒人能說清當年大邱莊怎樣弄到這些被國家壟斷的資源，但這可貴的第一桶金為大邱莊的工業起飛奠定了基礎。

1992年，大邱莊人均收入達3000美元，是全國人均收入的10倍，這個華北平原鹽堿地上的討飯村變成了中國“首富村”。

那些年，大邱莊的帶頭人是禹作敏。這個常年趕著毛驢拉蘆葦的老農，搖身一變成了資產幾十億的董事長。

禹作敏一直視陳永貴為榜樣。他希望大邱莊能像毛澤東時代的大寨一樣，成為全國農村的榜樣。他還多次希望鄧小平能到大邱莊來視察，像當年周恩來三上大寨那樣，但他到死也沒有實現這個心愿。

除了國家領導人，禹作敏不把任何地方官員放在眼里。大邱莊老人們盛傳，當時任天津市公安局長的宋平順升任天津市副市長時，禹作敏在政協大會上發言：“宋平順這樣的人居然也能當上副市長，咱天津真是沒人了，實在不行的話，還是讓我來給你們代理幾天副市長。”

這樣的張狂終于為他惹來了大麻煩。1992年底，大邱莊里發生了非法拘禁、毆人致死的惡性案件。事發后，禹作敏包庇犯事者，扣押前來辦案的警察，并指揮上萬名村民和外來務工者手持鋼管與400多名武警對峙，不允許任何人進大邱莊。

次年，禹作敏被判處20年徒刑，最終死于獄中。今天看來，禹作敏的結局并沒有很強的政治色彩，它是一個視法律為無物的農民企業家自釀自飲的一杯苦酒。

公共生活的衰退

如今的大邱莊，已成了一個具有縣城規模的鎮，通宵營業的網吧、賓館、歌舞廳，還有電網密布的工業區，將大邱莊的夜晚變得像大城市一樣嘈雜。

1993年風波平息之后，天津市很快改組了大邱莊的行政格局，新成立大邱莊鎮，書記和鎮長都由縣里直接委派。

禹作敏之后的大邱莊，告別了集體主義的生活方式。經濟發展得比以前更快了，億萬富豪比以前多了很多，在整個天津甚至華北地區，大邱莊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富裕村。

但村民們并不感到生活比以前更好。在老人們的回憶中，10多年前的大邱莊是真正少有所學，老有所養。村里的孩子上學不用出錢，考上大學，每年有幾萬元補助。誰家死了人，禹作敏會派人來主持下葬，辦得很體面，但不鋪張。誰家結婚，村里出車，清一色的奔馳。

現在，孩子上學都是各顧各的，有錢的把孩子送到國外念書。婚喪嫁娶都是各自操辦。村里的學校、廣場、別墅區等公共設施還是禹作敏時代搞的，比以前更破舊了。村里的治安狀況也讓村民們意見很大。

后集體化時代的大邱莊，地方政府將主要注意力放在稅收、計劃生育等環節，無暇致力于公共生活的管理。私人生活蓬勃發展，公共生活卻不斷衰落、社會秩序惡化、鄉村社區幾乎解體。

大寨的前途

相比于大邱莊的富裕和混亂，今天的大寨則是另一種情景。

幾十年來，大寨的人口一直在520人左右，沒一例違反計劃生育的，也基本沒出過刑事案件。村民不管是對國家還是村干部，幾無怨言。

李焦月是當年陳永貴的“窮哥們”，他一直惦記著陳永貴的好處：“他這人好，從不往自己口袋里裝錢。還有郭鳳蓮，給我們蓋了新房，修了學校、路燈，還給大家發福利。”

如今大寨的福利主要包括：60歲以上的老人，每月發放200元養老金；本科生每年補助1000元，大專生補助800元；免費供應煤；過年發面、飲料等。村里還新修了一片二層小樓，村民自己出5.5萬，村里出5萬左右，就可購得。

大寨有一個經濟開發總公司，郭鳳蓮擔任總經理，總公司下邊有煤礦、森林公園等幾家公司。如今，小煤窯已面臨挖空的窘境，森林公園已漸趨蕭條，能給村民提供這些福利，對大寨來說已屬不易。

但對村民們來說，這些似乎并不算什么。雖然集體化的時代已結束了將近30年，但他們仍沉浸在村莊共同體所營造的情感氛圍中，村莊成員間密切而深厚的交往讓他們獲得精神上的幸福感，深山中的大寨隨處可見田園牧歌般的景象。

鄉村的未來

1949年之后，為了完成國家邁向現代化的原始積累，中國政府通過人民公社的模式把農民組織起來，戰天斗地。1980年代，國家開始大力推行“聯產承包”，并試圖發展鄉鎮企業來振興農村。到了1990年代，當鄉鎮企業紛紛凋敝時，國家無暇關注農村，將全部熱情投入了都市化和工業化的建設熱潮中。稅費負擔漸重之下，農民不得不大規模外出打工。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家權力在農村進進出出，從過度介入到荒疏。2006年，中央政府宣布取消農業稅，終于開啟了工業反哺農業的新農村建設時代。

在消費主義席卷全球的時代，如果讓億萬農民選擇，大邱莊會比大寨更有市場嗎？遼闊的中國農村有幾個地方擁有大邱莊的機遇和地理位置，迅速地城市化？

中國鄉村的未來，應該是依然保有田園色彩的大寨還是完全工業化了的大邱莊？記者離開兩個“天下第一村”時，對于這個問題已經不再執著于立刻獲得唯一正確的答案。兩個村莊共同的問題是，村里讀過書的下一代，已極少有人愿意回到家鄉。

摘自《南風窗》2007年9月20日

編輯/李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