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如果你愛一個人,你真的愛他愛到骨髓里,那么,再過多少年,你還是能夢到他。
10年之后,我體會到這句話的意義,那是因為,在很多個早晨醒來時,我都無限悵然,他還是夜夜入夢來,他傾國傾城的容顏那樣清晰可見,民,我要用多長時間才能不再想你?要用多少歲月才可以忘記你?
18歲,我與你相遇,那時,你是翩翩美少年。
初次見你,我心里只剩下驚艷二字。一個男子,怎么可以這樣美?
你的美,超出我能想象的程度,你站在我們學校的臺階上,艷光四射。那時,你是昆曲團的演員,你來教學校的藝術團唱昆曲,你21歲,一頭濃密的黑發。再見你,你已經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那美艷素白的女子,一出場就傾倒了眾生,你在臺上低吟淺唱,我在臺下已是魂牽夢縈。
我打聽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如你的人,民,那樣輕塵似煙,不染塵埃。從此,我認定你是我尋了又尋找了又找的人。
那個春天的黃昏,我撐了油紙傘在小巷口等待你,那天,我黑裙白衣,如亭亭玉立的荷,我愿意這樣出現在你面前,我覺得你會喜歡。
你來了,穿麻質的長褲和淡米色的襯衣,我仿佛與你不期而遏,不不,不是不期而遇,是我在等待你的到來。
我們站在雨中看著彼此。
你嫣然一笑,說,同學,你總得讓我過去。你的笑真是嫵媚動人,這樣的詞用來形容一個男性也許真的不合適,但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我呆了呆說,我想和你學戲。
我認定你會收下我,學戲是個幌子,我在剎那間愛上你,愛上你前生今世的表情才是真的,民,你知道,我喜歡找那種前世今生的感覺,我常常夢到自己是一個戲子,臺上風情萬種,臺下婀娜多姿。
見到你我才知道,我真的是一個戲子,我會是那個為情所困為愛所苦的人兒杜麗娘,或者《春閨夢》中的女子,以蘭花指拂起水袖對你說: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你笑了笑,說,好的,來學吧。
我跟在你的身后,從此萬劫不復。你的背影那樣讓我心動,細細的,長長的,落寞的。我帶幾分心酸與心動地跟在你身后,我知道,我和你的戲已經拉開大幕。
(二)
民,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
你在臺上風情萬千地唱: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等到如今,我已經愛你如同中蠱。
你有許多如我一樣的女弟子,我并不是你的唯一,我懷疑她們也是愛你才來唱戲,并不是如我一樣還有出于對昆曲的熱愛。我是連你帶戲一起愛了。你可知道,我就是那入戲之人啊。
與你對唱《牡丹亭》時,我眼波流轉之間,你看得出我的真我的痛我的純么?我演杜麗娘,你演柳夢梅,我知道你的戲團效益不好,你不想再唱戲而去從商。我說,不行,你天生是個戲子,你必須唱戲。
很多個下午,我們穿上戲衣,在灰塵布滿的舊戲臺上你來我往地唱,那時你說,顏真,你的眼神之間全是戲,你知道曾經有一個女戲子,她在演杜麗娘時因為悲哀太重所以氣絕于臺上。
你把我比喻成那個戲子。你不知道,因為愛你,我才會有那樣的神情。
你教會我吸煙,在薄涼的黃昏,我們坐在舊目的美人靠榻上吸煙。為你,我荒廢了學業,你知道我愛你,卻從不提起,而我自知,當我說出愛你時,你便對我再沒有任何興趣。知我如你,一生在戲中,你不肯要現實生活中的男歡女愛,你自戀到是一株水仙,即使唱到動情,亦是為自己。
那天你唱《思凡》,我以為你就是那個陳妙常,親愛的,你早就人戲不分。戲在人里,人也在戲里,可我多愿意你醒來,把我看清。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愛你,愛你薄薄的嘴,細長的眼睛。我曾問過你,你的眼睫毛怎么會這樣長,你笑笑說,那是一個濫情的道具。
果然你是濫情的。
你今天對我提起這個女子,明日提起那個,總之,她們的名字在你嘴里很芬芳。我聽著笑著,假裝無所謂,卻獨自黯然神傷。我還是給你買你喜歡的棉質衣服,為你打掃房間,訂做你喜歡的戲衣,學煮江南菜,把蘇州小吃做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還應該怎么辦,只知道一味地討你歡心。
有健康明亮的男子追求我,他是我學長,學計算機,喜歡我這樣清秀憂傷的女子。我淡淡拒絕他,說我心有所屬。
當我問你時,你說,可以啊,很好啊。我仍然笑著,心卻在滴血,自始至終,這是我一個人的愛情,與你無關。
你又有了新的女弟子,她一笑傾城,萬般妖嬈,你與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看過你們唱戲,坐在臺下,心里哽咽。你看她的眼神,有了曖昧。
我知道,我離開的時候到了,你不曾給過我曖昧,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才會永遠有清澈的眼神,我討厭你無邪的眼神,仿佛永遠事不關已。
親愛的,再見。
(三)
我以為可以輕易忘記你。大學畢業,我回了北京,每月去長安大戲院看戲。張火丁的《春閨夢》上演時,我打了一個電話給你,你關機了。
你說過,最好的夢想就是我和一起到長安大戲院看張火丁的《春閨夢》。
那是你和我的春閨夢。
彼時,你和那個女戲子已經入了戲,你愛到心碎,你曾給我來過一封信,問,顏真,為什么愛這么苦?
你剛剛知道愛這么苦,而我一直這樣的苦。我早為你肝腸寸斷,當那一句句戲文唱出來時,唱的全是我自己啊。
她水性楊花喜新厭舊,這讓你頭疼萬分,可你仍然遷就她,你們張羅著婚禮,我知道,那個婚禮是你喜歡的,可是,那也將是你的枷鎖。
我一個人在北京,素白著,黯然著,在雪中奔走著。風吹起了我的短發,為你,我洗盡鉛華,削了短發。梁詠琪唱過:我已剪短了發,剪短了牽掛。離開你之后,我剪短了頭發,從此,不再刻骨銘心地去愛一個人。
我沒有去參加你的婚禮,據說,在蘇州城,你的婚禮十分轟動,你們是穿著戲衣結的婚,好似一場游園驚夢,而我的夢確實也應該醒了。
我開始努力讀書,準備考托福。我依然喜歡唱戲,最喜歡的還是《牡丹亭》。是的,親愛的,你說,最美的戲就是《牡丹亭》。
曾經的沉醉,如今的冷清。我一個人,在北京三環的一間小屋里,播放著我們曾經的唱段,讀著英語單詞,吃著方便面,我的眼淚,會情不自禁地掉下來。親愛的,再過多少年,我才可以忘記你?親愛的,再過多少年,你才能明白我的愛?
25歲,我出國。
走之前,我打了一個電話給你。你那邊正在爭吵,有人在罵你窩囊。我放了電話,輕輕地走了。
在美國,我仍然聽《牡丹亭》,一個人唱,一個人醉。沒有人是我的知音,甚至,我聽不到家鄉的語言。我以為已經將你忘記了,我想開展一段新戀情,比如和杰米。
杰米是哈佛的高才生,他不懂什么《牡丹亭》,可他說我——非常中國。
我穿繡著大朵蓮花的旗袍,把頭發盤起,再穿上蘇州的繡花托,我給他《唱牡丹亭》。他說,傾國傾城。
親愛的,那是當年我說給你的句子。
我再次黯然,去挑選紅色的雙人床罩時,看到來自蘇州的刺繡。我對杰米說,等等我,我回國辦一件事,回來后我們就結婚。
回國,只為了看你一眼。是的,再看你一眼,我就走開。從此與你,音塵永絕。我們的戲,應該拉上帷幕了。
(四)
我沒有看到你。
一年前,你和妻子吵架,你們動了手,打得很厲害,你失手把她打得流了血,你自己也快崩潰了。結婚后,你唱戲她反對,她說你太無用了,一個男人只知道唱戲就是墮落。戲團解散后,你才知道,原來除去唱戲,你什么都不會。
你想到了我,因為妻子提出了離婚,她不想再跟你過下去。但那時,我已經出國。你說,這世界上,只有顏真一個人不會嫌棄我,我什么樣她都喜歡。
你太了解我了,親愛的:
你的生活越來越窘迫,兩年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你仍然穿得那樣干凈雅致,心理卻崩潰了。
我們認識10年后,你瘋掉了。你每天在大街上唱戲,依然是《牡丹亭》,每天你都在驚夢。
你雖然瘋掉,可還是穿得那樣干凈,有一天,你喝醉了,失足掉到蘇州河里,親愛的,你是唱著戲掉進去的,你以為你是杜麗娘嗎?
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故事,她們都知道我曾經愛過你,只有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只是崇拜你,親愛的,有的時候,崇拜一個人。就是愛他。
初相識時,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有一天,你拉著我的手唱《春閨夢》。但我沒有等到那一天,你自己黯然先去了,不管我這斷腸之人。
回美國的飛機上,我打開自己的包,隨身帶著一張你的劇照,那里面的杜麗娘,美麗萬端,傾城一笑百媚生,那是我最初愛上的你。我想,生生世世,這個男子是我的,我中了他的毒,不可救贖。
這場素白之戀,以完美的嘆息而告終。
親愛的,如果有來生,我還會選擇遇到你,只是這一次,我不再當那個逃兵,我會死死地纏住你,與你,共纏綿。
編輯 彩 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