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莆田的鄉間小路上,一陣陣滿含欣喜的目光,張望著頭頂這棵粗壯和高聳的榕樹,從濃密的樹葉叢里,竟無法瞅見湛藍的天,只好撥開它幾株低垂的枝條,奔跑到附近的田壟旁邊,觀看那像絲綢一般閃閃發亮的長空,正晶瑩地籠罩著碧綠的大地。多么絢麗的色彩,多么爽朗的光澤,讓我的心里覺得異常的舒暢。
一團團縹緲的白云,忽然從遠方綿延起伏的山岡頂端,紛紛揚揚地向這兒奔突、旋轉、飛翔和聚合,頓時就遮掩住天空中鮮亮和明媚的顏色,變得灰茫茫的,陰沉沉的,還飄灑著稀疏的雨珠,襲來一股濕潤和清香的氣息,提醒著我這個來自北方的游客,南國的風光真是充滿了變幻,竟會在剎那間折疊出多少迷人的景致來。
贊不絕口地感嘆著莆田這種神奇的魅力時,立刻就想起剛才路過的江東村,隱約瞥見的那一條小溪,和岸旁幾棵荔枝樹的背后,梅妃的雕像正仰天挺立在那兒。
關于梅妃的故事,我是在年輕時就從書本里閱讀過的。據說這位名叫采蘋的江姓女子,因為姿色出眾,亭亭玉立,聰明伶俐,善于吟詩,就被選拔出來,送進了皇宮,而且還讓風流的唐玄宗一眼看中。由于她分外喜愛梅花,就被戲稱為梅妃,受盡了寵幸。然而在美女如云的后宮里,左顧右盼,有多少脈脈含情的佳人,對于盤踞在眾人頭頂的帝王來說,她們都是自己輪流著褻玩的對象,怎么可能始終只眷戀著唯一的女子?在覓得原本是自己兒子的愛妃楊玉環之后,就開始冷落這也曾經一見傾心過的梅妃了。
梅妃深深地知曉,楊玉環百般賣弄的風騷與狐媚,已經完全迷住了李隆基,憑著自己耿直和孤傲的性子,絕對不是她的對手,于是就宣泄出滿腔的哀怨,草寫成一篇文采斐然的《樓東賦》,呵斥楊玉環的“嫉色庸庸,妒氣沖沖”,迫使自己只能在萬般無奈之中,“空長嘆而掩袂”。
哪里肯善罷甘休的楊玉環,在李隆基面前撒嬌撒癡地狀告了梅妃,指責她如此的怨恨和詆毀皇上,實在是膽大妄為,罪孽深重,請求賜她一死。李隆基自然是一眼就看透了楊玉環嫉妒和兇狠的心腸,這也許讓他從自己的心里,反倒滋生出一絲賞識梅妃的情懷來。突然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昔日的恩寵,就命令身邊的太監,賞賜給她一斛晶亮的珍珠。如此的皇恩浩蕩,卻絲毫也沒有打動她失望的心靈,竟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還附上一首名為《謝賜一斛珠》的詩,埋怨這冷酷的君王,又“何必珍珠慰寂寥”呢?
這位古代的福建美女,真洋溢著一股豪俠般的氣概,只要是辜負了自己的一往深情,哪怕是被蕓蕓眾生日夜跪拜的皇帝陛下,也得要拒絕他心猿意馬的號令。她面對著主宰天下的君王,竟如此勇敢地表達出要求平等相待的理念,像這樣不甘心屈服的靈魂,真是很讓人佩服的。
既出落得裊娜嫵媚,又保持著剛烈的英氣,像這樣品性高潔的絕代佳人,自然會受到人們的喜愛和尊敬,被添枝加葉地傳誦開去,竟在偌大的中國土地上,慢悠悠地流傳了一千二百多年。后來還曾有英國的漢學家,翻譯出她的這首絕句,而且又被德國的大文豪歌德,從英文的書籍里轉譯了過去,發表在德文的雜志上。當不少的英國人或德國人,朗讀著這首短短的小詩時,不知道會怎樣猜測梅妃的性格和心理?是惋惜,是同情,是珍愛?從古代到當今,從東方到西方,只要是正直和善良的女人或男人,總會既尊重自己,又尊重別人的,像這樣逐漸涵養成的平等待人的思想,就一定會普照著廣闊的塵世。
當地的朋友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莆田人歷來都喜愛這種要求善待眾生的豪爽品格,因此很熱心于推行慈善的事業,形成了相當悠久的傳統。南宋年間的林默姑娘,是其中最為出色的巾幗英雄。她從小就學會了給鄰里和鄉親治療各種病癥,還熱心于扶危濟困,日夜都關懷著大家的疾苦。后來更駕起了帆船,飄泊在波濤洶涌的海上,迎著狂風和暴雨,沖向閃電和響雷,搶救過多少橫遭災禍的漁民,竟在還不滿而立之年的青春歲月中,英勇地捐軀于一場拯救海難的行動。
如此善良、剛毅和無畏的行徑,在后來一千余年的光陰里,受到了多少炎黃子孫的崇敬,被大家衷心地謳歌和傳誦,還出現了她常常會顯靈救人的神話,當兇惡的海寇騷擾鄉里時,她又升騰于天際,幫助守衛的將士們,征剿和擊敗那些奸淫擄掠的匪徒。有關她許多美妙的神話,愈益廣泛地傳播開去,還被宋、元、明、清四個朝代的不少帝王,賜予種種敕封的名號,最終更尊稱她為“媽祖”或“天后”,供奉在寬敞的廟宇里。
據說鄭成功于清代初年,從荷蘭殖民者手中收復臺灣的前夕,也曾經擺設香案,隆重地叩求“媽祖”,能夠掀起滾滾的潮水,幫助自己統率的兵將,順利地進攻過去,后來果然一路大捷,迅速登上了這座寶島,迫使貪婪的殖民者繳械投降。鄭成功為了感謝她,就將當地的荷蘭教堂,改建成紀念她的天妃宮。
凡是付出自己生命去行善的人,必定會受到大家真誠的愛戴,有的甚至還會像“媽祖”一樣,被描摹和渲染成萬能的神,寄托大家鐘愛與敬仰的心情。不僅在中國建造了這樣的廟宇,海外的不少國家中間,也同樣有許多人尊重和膜拜她。世界各地建造的“媽祖廟”或“天后宮”,竟多達成千上萬座。
無論是從書本里讀到過的,抑或是在人寰中瞅見過的,對于那些不顧自己的安危,一心一意去幫助與救援受難者的俠膽義士,總使我感到無限的尊重與欽佩。我也早就聽說過這位年輕女神的傳說,一股崇敬的念頭,已經冉冉地升起在自己心間。這一回來到了她的故鄉,自然得要站立在被塑成金身的神像面前,認認真真地思忖一番。
于是我趕緊前往湄洲灣的港口,踏上乘風疾駛的渡船,顛簸在一派淡青色的海面上,瞧著飛濺的浪花,聽著深沉的濤聲,片刻間就掠過狹長的海峽,在彌漫著霧氣的陽光底下,抵達了倏忽晴朗又倏忽陰沉的湄洲島,如夢如幻般地走動起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