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皖南績溪城邊胡開文墨廠的墨寶堂——徽墨陳列室,主人鋪開宣紙要我留墨,不由得驚出一頭冷汗。這是什么地方?我等可以濡筆蘸墨揮毫? 一時間仿佛時空倒流。
績溪縣乃徽墨故鄉,也是我從小感到神秘的所在。回想啟蒙學寫毛筆字的時候,我是用墨在石硯上磨出墨汁來濡筆而書的。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在上海嘉定的練祁河邊祖居中,祖母課學甚嚴,每天必要我寫字。其實祖母本人只讀過初小,常常念及有一課國文是《秦始皇兵吞六國》,但她要兒孫努力讀書的心愿強烈,是發自內心的。因為父親蒙受“五七”之難發配蘇北,家境變得很糟。祖母總是對我說,除了努力讀書,沒有別的出路。
這時我快上小學了。為了讓我學寫字,祖母買來一塊墨,名曰“金不換”,時價3角6分,還有一支毛筆,記得是1角2分。硯臺倒是家中傳了些年代的,硯田中央已經像一個淺碟般凹陷,但我全然不知它產自何地。一句話,當年習字,紙墨筆硯文房四寶都是極普通的。只因為祖母天天看著寫字,剛上小學那幾年,卻是我書法進步最快的時期,至少磨完了3塊“金不換”。我以為,不管一個人的書法成就會達到何種程度,手握管墨將清水研成濃墨畢竟是基礎。
墨,握在手中有棱有角,與水相親,在硯臺上旋轉著緩緩磨去,硯田中間出現幾道干痕時,就說明墨汁已濃,可以蘸來書寫了。這本屬平常事情,前幾天有大學生到我辦公室來,看到案頭置有一硯,硯臺上又有一塊墨,就問我這是什么東西?此公乃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不知天下有墨,倒使我深長思索,想一想傳統文化和當今時代脈搏是怎樣一個關系。
其實,我早已不認同一個人的書法和他人品之間有什么“字如其人”之類的古訓,但是我仍然覺得,一個具備基本現代漢語知識、進而對古典漢語有所了解的人,對文房四寶還是應該知道一些,否則他對漢字的認識就有明顯缺失。一個人可以閉著眼睛任憑手指在計算機鍵盤上飛舞盲打漢字,卻連筆墨紙硯的基本常識都不知道,絕非一種光彩。當前學生寫字水平下降,我想一定是學校教育的缺失,弄得許多學生連便條都不愿意手寫,為的是不愿看到自己的書寫如同“蟹爬”。
話又說回來,你說了這個缺失那個不足,那么好,現在你總算來到黃山腳下績溪胡開文墨廠墨寶堂了,請君展紙研墨,用毛筆寫下幾個字來。否則,還是一切免談吧!
心里這樣一想,感到凡事不能推委他人。自己習字40載,二王顏柳、蘇黃米蔡臨過嗎?為什么臨池而懼?大概是寫了大字也不敢上墻(張貼)的緣故吧?
再說剛剛看過的這家胡開文墨廠,工人不多,頂多二三十人,何以承傳百年,產業未見大擴呢?詢問之下,主人坦言是市場原因。市場不大,需求情況變化了,現在的高檔墨轉而以禮品墨為主,低檔墨又受到墨汁的排斥。所以現在能維持生產,有所利潤,就相當不錯了。此外,今年以來徽墨的海外市場面臨嚴峻考驗,一是取消了13%的出口退稅率,二是國外市場普遍以美元結算,而今年以來人民幣升值幅度不小,直接影響了徽墨的海外收入。有一點,現在來自海外的訂單是大頭,而且主要來自日本和韓國,人家對小學生是開書法課的,所以才有整齊的需求。
墨的大訂單主要來自海外,那么胡開文墨是否面臨生死危機呢?主人認為倒也未必,因為時下的旅游需求大大擴張了,禮品墨的需求增加了,所以走在美麗的歙縣、績溪,不時可以看到諸如胡開文、曹素功墨廠的招牌,這就是因為旅游市場需求在支撐的緣故。
想到這里,左右掂量,看來身到墨寶堂,字還是要寫的。說得自嘲一點,寫得好不好是水平高低問題,寫不寫是態度問題。出于內心對傳統文化的尊重,也出于對祖國文化的信心,我懸肘運筆,蘸舔胡開文墨,將筆管中的羊毫在宣紙上橫豎撇捺,寫成若干字句求教于主人。皖南宣州乃文人墨客之鄉,吾之所書不值一提,不過我心里明白,既然到過了胡開文墨廠,筆墨紙硯的制作過程總算都已見過,不再有缺,需要繼續添補的,就是對祖國博大文化的學習再學習了——這是一個不能窮盡的過程。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