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結構主義的互文性視角往往能增強對文學作品更深層次的解讀。威廉·福克納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和田納西·威廉斯戲劇《欲望號街車》中的兩位女主人公有著高度的互文性。艾米麗和布蘭琪的互文性恰恰源于兩者反差強烈的外貌、稟性和人生經歷。邊緣化的性征、邊緣化的生存空間、對父權制的控訴是兩人互文性的集中體現。然而兩位大師對各自塑造的“南方淑女”卻有著不一樣的情感。“欲望”化身的布蘭琪是威廉斯心中純潔理想的天使,而福克納雖贈給艾米麗小姐象征愛的玫瑰,情緒卻是復雜難辯的。
[關鍵詞]互文性 邊緣化女性 性 空間
一、兩個作家和兩個文本的互文性建構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這一概念產生于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轉型的過程中,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法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女性主義批評家朱利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她便宣稱:“文本詞語是幾種話語之間的對話:作者的話語、讀者的話語、作品中人物的話語以及當代和以前的文化文本…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互文性是文學藝術的重要屬性。每一文學藝術讀本都是獨創性和互文性的統一。當今,互文性已經成為文學批評和研究領域風頭正健的關鍵詞。結構主義者熱奈特提出狹義的互文性概念,即指一個文學文本與其他文學文本之間可論證的互涉關系:而后結構主義者克里斯蒂娃和巴特則拓展出相對廣義的互文性概念,認為互文性文本既包括文學文本,又包括非文學的藝術作品、人類的各種知識領域、表意實踐,以及社會、歷史、文化等等。評論界認為,前者將互文性囿于文學范圍之內。視野狹隘:而后者邊界的無限延伸性又削弱了文學批評術語應有的文學價值。因此。在諸如翻譯批評和文學批評等領域,廣泛倡導保持結構與解構之間的合理張力。在這一宗旨的指引下。李玉平將文學文藝互文性劃分為以下幾類:“最明顯的是引用,包括直接引用和間接引用:另外還有母題、原型、典故和套語:同一文本在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和不同藝術門類及傳播媒體之間的改編:嚴肅的模仿和滑稽戲仿:兩個文本分享共同的故事情節、人物形象、敘事結構:作者對同一文本的修改:對另一文本的應答和評論:一些特殊的文類中的互文性”等等。
本文所指的互文性指的是狹義內涵上的互文性,強調的是文學文本之間的相互參照,交互指涉關系,是“不同文本之間結構、故事等的相互模仿、主題的相互關聯或暗合等情況。本文互文性建構的是兩位北美密西西比河孕育的美國南方文學大師的作品:威廉福克納(1897-1962)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簡稱《獻》)和田納西一威廉斯(1911-1983)的戲劇《欲望號街車》(簡稱《欲》)。威廉福克納扎根于他稱之為“郵票般大小”的南方故土,在《獻》中講述了一位守舊、傲慢而令人望而生畏的美國南方“貞女”艾米麗因愛生恨,毒殺情人,終生與尸首相伴,過著隱居生活的悲劇故事,描寫了沒落南方小鎮上哥特式的畸零世界。而田納西一威廉斯則以北方典型工業化的新奧爾良艾里森大街為背景,刻畫了溫柔、敏感而風情萬種的舊南方名媛布蘭琪在工業化父權社會淪落放縱,屢遭蹂躪,迷失自我,最終走向毀滅的凄切哀歌。兩位大師文本間的互文指涉源自他們共有的愛恨交織的舊南方情結,對舊南方女性的惋惜憐愛,以及對工業化社會野蠻殘忍勢力的痛斥。從對兩個文本的互文性解讀中讀者能更深刻地感受美國內戰給舊南方以及南方傳統女性帶來的摧毀性沖擊。
二、《獻》和《欲》中“邊緣化”意象的跨文本互補與對接
根據克里斯蒂娃的觀點,文本原本就是一種互文建構,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構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絡,其中包括風格獨特的審美意象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不同的審美物象承載的審美意象跨越了單一文本的界限,具有前后互補。對接和相互滲透的特征,因而具有廣泛的互文性。”兩部作品的互文意象典型地表現為人物“性”和“空間”的邊緣化上。邊緣化是社會學上的一個概念,主要指遠離主流社會,以與現行主流社會不同的生活習慣、行為方式來活動的現象。而女性發展的邊緣化則表現為女性在發展領域的從屬關系,“即女性發展被壓制、被忽視、被歧視、被排斥等。這種邊緣化以顯性的、隱性的和反向的三種形式表現出來。”《欲》中的布蘭琪展現的是女性更為顯性的邊緣化,文《獻》中艾米麗的邊緣化則呈現為顯性和反向雙重邊緣化特征。兩部作品在邊緣化女性這一母題上構建了互文性。下文將從“性”和“空間”兩個角度解讀兩位女主人公的邊緣化悲劇。
1、邊緣化“性”的互文性:亂性與無性
顯性的女性邊緣化在兩性關系上表現為控制與依附的對立關系,這種傳統觀念在東西文化中都不乏其數。奧托威林杰的著作《性與性格》認為:“女人根本不懂必須根據原則行動的道理,由于她沒有連續性,她體會不出對她自己的思維過程進行邏輯佐證的必要,她可以被認為是邏輯上神志不清的。”奧托威林杰首先將女人等同于肉體,繼而又將其等同于無意識的性欲,最后等同于消極被動的獸欲《欲》中布蘭琪的邊緣化命運則呈現典型的顯性特征。出生南方名門,舉手投足一派高雅的布蘭琪卻屈就在女人必須服從男人的自然法則之中,她是一個從肉體到精神很需要男人的女人。然而她走入了性愛的誤區。她崇拜她年輕英俊的丈夫走過的每一寸土地,誘奸一個未成年的學生,為生計淪落為娼妓。投靠妹妹斯黛娜后仍不斷勾引包括妹夫斯坦尼在內的男性。她是優雅的淑女還是無恥的蕩婦?這使布蘭琪成為美國戲劇作品中頗具爭議的人物之一。布蘭琪的悲劇正是源于父權制社會的傳統習俗和文化教育桎梏中形成的顯性女性邊緣化狀態。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被視為“第二性”,居于男性之下,是依附于男性或供男性欣賞、享樂的玩物。在種種偏見、歧視的壓力下,女性自我意識發生扭曲,心理無法健康發展。生性善良純真的布蘭琪在丈夫艾倫死后,瘋狂地與異性發生肉體關系。填補心靈空虛。然而她對性的渴望和對情的依戀是從來就沒有分開的,她始終將投入某個男人的懷抱看成是尋求安全的手段,始終沒有改變女性從屬于男性的思維模式。吉爾曼指出“婦女對男性的依賴。不是出于生理差別,而是男性文化強制行為的結果。”象征物質享樂與殘酷征服欲的斯坦尼是新興工業化父權制的代言人,它取代了美國舊南方貴族紳士們騎士般的父權制傳統。斯坦尼式的工業化父權社會男性蔑視女性豐富的精神世界和溫柔的心靈,只把她們當作泄欲的工具。她們蔑視女性,卻又無恥地強暴、占有女性。即使米齊這個劇中唯一還有些善良溫情的男人。在得知布蘭琪過去的行為之后,一面認為她不夠“干凈”,不能作他的妻子,一面又要求與她上床。布蘭琪身體的墮落是對桎梏的舊南方父權制和殘酷的工業化父權制的雙重控訴。
《獻》中艾米麗的邊緣化呈現顯性和反向的雙重特征。艾米麗的顯性邊緣化體現在她與父親的關系上。艾米麗的父親是一個美國南方典型清教父權社會的代表。他把女兒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手執一根馬鞭”,“趕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剝奪了她過正常女人生活的權利。南方婦女對男性的依附性已經被定格在艾米麗與父親的畫像里,她如同影子般永遠站在父親的背后。
而女性反向邊緣化是性別壓迫和歧視中最為深層、隱蔽和最具欺騙性的形式。它“通過神話與歌頌女性的某些特征和功能,而把女性局限在某個特定的領域,從而制約女性的發展。”清教的女性貞操觀是福克納作品探討的一大主題。“深受清教思想浸淫的南方視女性為洪水猛獸,認為女性必須壓抑自己的性需求。因為貞操乃道德之最,貞操是衡量女性價值的唯一標準。女性被神話成為了具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玉潔冰清’的圣女,是‘云天之上閃耀絢目光輝的雅典娜’,她們人生的最終目的是要成為男性注視下標準的‘南方淑女’。”而一個貴族淑女是“絕對不會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與荷默的結合在“友善”的鎮上居民看來是“可憐的艾米麗”的“墮落”行為。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入侵的南方小鎮,艾米麗被人們視為“紀念碑式”的人物,是舊南方“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人們在難以抵御的工業化侵蝕下隱隱保存著對舊南方秩序與文明的眷念。而將這份復雜的依戀之情寄托在艾米麗身上。他們敬仰和神化這位舊南方留下的“遺物”,一件殘缺的藝術品。鎮上居民對這個南方社會顯赫的格里森家族的最后一代人是心懷善意的,這可以從“稅收事件”等中看出。人們對這位“紀念碑式”的女性既有寬容的一面,又有殘忍苛刻的另一面。鎮長出面免除了艾米麗的賦稅,鎮上居民請艾米麗教他們的子女繪畫,為她謀得一份生計。然而當荷默的出現觸及人們強烈保守浪漫主義傾向的南方意識時,他們變得刻薄而殘忍。這種工業化南方小鎮神化舊南方貴族女性的情結使艾米麗走向反向邊緣化,只得以與腐尸朝夕相處來獲得性與愛的慰藉。
布蘭琪的“亂性”和柔弱,艾米麗的“無性”與殘忍都是父權社會邊緣化女性扭曲生存狀態的體現。兩部作品中的兩性關系構成了互文性。而她們是父權社會男性欲望和意志的體現,是父權社會“失聲”的埋葬品。人類學家埃德汶,阿登那(Edwin Ardener)認為女性“構成了一個失聲集團”,在父權社會的規范和桎梏下被“消聲”窒息。布蘭琪試圖從肉體滿足中尋求精神慰藉,而艾米麗則以殘忍極端的行為保全自己畸形但無奈的渴求。威廉斯曾經說過:“《欲》的意義是現代社會里各種野蠻殘忍的勢力強奸了那些溫柔、敏感而優雅的人。而福克納筆下的艾米麗除了被稱為“小姐”外似乎沒有顯現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歲月磨滅了她的性別,使她的性格沉淀出一些男性的特征。艾米麗邊緣化的性別特征使她成為一個性別模糊化的悲劇人物。男性特征與“性”的缺失使艾米麗走向與布蘭琪相反的邊緣化處境,以不同的邊緣化形式展現相同的悲劇命運。
2、邊緣化“空間”的互文性:逃亡意象與桎梏意象
“空間”意象是鑒賞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途徑。意象就像面具將主題部分地掩藏起來。《欲》和《獻》在空間物象上的強烈反差使兩者之間的互文性得以提升。《欲》中布蘭琪是留守南方家族。美夢莊園的最后一個人。無奈之下離開莊園,搭乘“欲望號”街車來到妹妹絲苔拉位于工業化北方新奧爾良的“天堂福地”。驅逐、逃亡、尋求棲身之所成為劇中重要的意象。布蘭琪沒有蜷縮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是懷著對生活的美好愿望尋求自己的“天堂福地”。而她最后棲身于位于嘈雜骯臟貧民區的兩室一衛的鄰街小寓所。最終扼殺了她全部的夢想。劇中人物在狹小的空間里為各自的生存而抗爭:男人們和女人們為客廳而發生爭執,布蘭琪和斯坦尼為浴室而針鋒相對。劇中圍墻、窗簾、柵欄之類的屏障使戲劇舞臺空間更加擁塞,象征著布蘭琪所面臨的令人窒息的生存困境,也預示著她的逃亡之旅必以滅亡而告終。
《獻》開篇就突出了象征桎梏的“孤宅”意象:雖已“破敗不堪”,卻仍然“巍然獨立”,“桀驁不馴”。在代表著新北方工業入侵的“棉花車和汽油磅”的“簇擁”和對比下,顯得“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陶潔,2001,41)。然而這幢象征著神話般往昔的大宅子既是艾米麗悲劇人生的孕育之地,又成為了她終身賴以生存的棲息之所,成為將她隔絕于世的桎梏和保護傘。與荷默的相識使艾米麗對回復正常人的生活狀態有了一線希望,使她終于向深深宅院外邁出她的第一步,開始展現女性的特征。然而荷默的背棄使艾米麗又蛻變為一個無性征的“蟄居怪獸”,與腐尸為伴聊以自慰。
嘈雜的工業都市貧民窟,寧靜的南方小鎮:擁擠的艾里森大街公寓,帶有濃厚古典氣息的南方豪宅:寄人籬下遭受的欺凌,固守家園忍耐的孤寂。反差強烈的一系列空間物象折射出相同的邊緣意象。在斯坦尼統治的狹小空間里,布蘭琪用妖嬈的身段、招搖的服飾、挑逗的語言想方設法博取男人的歡心,用淑女的言談舉止掩飾她的貪酒和縱欲,試圖在殘酷的現實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棲息之所。而在惟我獨尊的封閉世界里,艾米麗用令人敬畏的裝扮將自己包裹起來,以詭異冷酷的言談舉止毫無保留地拒絕一切外來事物,監守自己的陣地。然而,無論是選擇逃亡還是禁錮,她們都擺脫不了被毀滅的命運。布蘭琪被恐懼驅逐著從一個地方逃避到另一個地方,最終成為斯坦尼骯臟獸性和邪惡占有欲的犧牲品。而艾米麗從決定謀殺荷默并與尸首共枕之時起就已經給自己宣判了死刑。
三、結語
在舊南方父權制浸潤之下,面對工業文明帶來的新興男權的壓榨。兩位南方“淑女”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尋求自我生存空間。威廉斯賦予布蘭琪“欲望”的化身,將她的美貌、纖柔、妥協等女性特質無限彰顯,福克納筆下的艾米麗小姐則缺失女性性征和妥協性,呈現無性征或男性化特征。兩個扭曲的畸形女性形象體現了劇作家與小說家對父權專制社會女性生存狀況的同情。然而威廉斯將沒落南方僅僅作為戲劇的敘事背景,突出展現的是工業化男權對“南方淑女”的摧殘,展現現代社會給人帶來的精神困惑和生存困境,充分體現了劇作家對美國現代文明弊病的厭棄。威廉斯對“欲望”化身布蘭琪的描述卻使我們確信她在內心深處是一個純潔的女人,她的心靈從未隨著肉體而墮落,她是墮落的現實世界中一個勇敢而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劇作家的愛恨情仇展現得淋漓盡致。
福克納則留戀于南方故土,贈給艾米麗小姐這位“紀念碑式”人物象征愛的玫瑰,展現了小說家復雜而難以自明的“南方情結”。當一面懷揣著對家鄉古老文明的深切眷戀之時,福克納又對日漸衰敗的南方社區深感痛惜和無奈。對“紀念碑式”的“南方淑女”艾米麗小姐以極端殘忍方式抵御變革的乖戾,福克納的復雜情感也可見一斑。一方面。福克納筆下的艾米麗隨著歲月的流逝,外表和心靈已隨荷默的尸首一同腐敗,折射出作家眼中南方的湮滅和深沉的罪惡,而小說中“老年人們穿著南方同盟軍的衣服”獻給艾米麗玫瑰花又顯示了福克納無法徹底擺脫的對舊南方的迷戀。正如福克納在其諾貝爾獲獎演說中講的那樣。在這如荒園般的現代工業社會,只有這些“昔日的榮耀”才能使人真正地“永垂不朽、流芳百世”。福克納的徘徊困惑使作品更加耐人尋味。